
第15章 茶道攻心
片刻之后,还是“安和堂”的东主安氏寡嫂,轻咳一声,清脆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沈小姐所言,正是切中了时弊。市价如水,本应随供需多寡而自然涨落,此乃天道循环。然则,若有人凭借手中权势与资本,刻意于上游筑高坝以蓄洪流,于下游掘深沟以阻活水,肆意操纵,牟取暴利,那便非市场之常态,实为商道之大贼!我安和堂虽只是一家小小的茶坊,也深受其原料价格波动之苦久矣。乔家这等只顾一己私利,不顾旁人生死的行径,实乃我辈商人之奇耻大辱!”她昨日亲眼见证了沈如织为民解困的义举,心中早已有了计较,此刻更是毫不犹豫地表明了立场。
沈如织赞赏地点了点头:“安东主所言极是,直指要害。市价易动,皆因人心难测,私欲难填。”
她说话间,已亲手为众人斟上了第二盏茶。此番的茶汤色泽略深,茶香也愈发浓郁醇厚。
“这第二盏茶,如织想与诸位商议:若我沈家愿将祖传的部分草木染秘方,以及新近改良的织绣技艺,无私公开,由安和堂、墨庄茶坊等与诸位有信誉、有担当的商家共同参与,组建一个集茶叶种植、布料染织、成品行销于一体的‘江南茶布同盟’,不设高门槛,不搞独家垄断,但凡加入同盟者,皆需签署公契,约定互利共赢,绝不与乔家那等无信无义、惯于盘剥欺诈之商私通款曲,暗中牟取不义之财。不知诸位,可愿共襄此举?”
曾任贡茶司小吏的孙墨庄,闻言抚着颌下长须,沉吟了片刻,方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几分感慨:“沈大小姐此举,当真是高瞻远瞩,魄力非凡!将自家秘技公之于众,组建同盟以抗衡大鳄,此等胸襟与气度,颇有当年先父柳侍郎在世之时,力推‘惠民均利,官商共济’之遗风啊!若真能如此,老朽孙墨庄虽不才,也愿附骥尾,为这同盟略尽绵薄之力。”他早年曾受柳侍郎知遇提携之恩,对柳家忠义节烈之风骨念念不忘,见沈如织行事作风颇有其父柳致远当年的影子,心中早已偏向了三分。
“正是此意。”沈如织毫不避讳,目光清亮如星辰,“茶与布,本就是寻常百姓日常生计之所需。若我等能同心同德,合力稳定原料价格、统一工艺标准、共同开拓商路,如此既可保住各家应得之利润,亦可共同守护这江南织绣与茶道的百年基业,更能让广大百姓免受奸商盘剥之苦,岂非一举数得之美事?”
一直沉默不语的布行掌柜洪成,此刻却忽然发出一声冷笑,阴阳怪气地说道:“沈大小姐这话说得倒是冠冕堂皇,动听得很。只是,这同盟若是真个建了起来,大伙儿都签了那所谓的公契,岂不是日后都要唯你沈家马首是瞻,被你牵着鼻子走了?再者说,乔家在江南经营多年,势力早已根深蒂固,岂是我等这些小门小户联合起来便能轻易撼动的?万一惹恼了他们,招来报复,这后果,谁来承担?”他言语之间,已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维护乔家之意,其作为容淮眼线的身份,已然昭然若揭。
沈如织听了这话,却并未动怒,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微笑,只是抬手示意待立一旁的茶童,为众人斟上了今日的第三盏茶。
“这第三盏茶,名曰‘覆盏问心’”待茶童斟毕退下,沈如织的语气却忽然一转,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凛冽,“若今日在座诸位之中,有人饮了此盏茶,却在离席之后的一个月之内,暗中将我沈家所授之‘草木染秘方’转卖与乔家盐商,或是将那‘落针玲珑机’的核心图样泄露给织造局通判容淮……那么,我沈家虽无赫赫兵权,亦无通天权势,但此盏茶水之中,却预先投放了一种采自西域雪山之巅的‘墨银寒叶’。此叶无色无味,入水即化,饮之无碍,然其药性却能于七日之内,在饮茶者的手腕脉门之处,留下一道极淡的、用肉眼难以察觉的银色印记。届时,若真有人背信弃义,只需用我秘制的显影药水一试,便真相大白。到那时,便是签了公契之人公然违背信约,坏了同盟规矩,休怪我沈如织不念旧情,言之不预!”她说到最后,声音已然冰冷如霜,目光如利剑般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庞,“当年,柳家便是因为错信了奸佞小人,才遭此家破人亡之弥天大祸。今日,我沈如织便要借此‘问心之茶’,看一看这满座宾客之中,究竟谁是真心相助的朋友,谁又是暗藏祸心的内鬼!”
话音刚落,一直默不作声的盐行副头目吕进才,手中端着的茶盏猛地一颤,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那本就胎质轻薄的青瓷茶盏,竟被他失手捏出了一道清晰的裂缝!
满座皆惊,众人纷纷放下手中的茶盏,面面相觑,气氛紧张到了极点。沈如织却在此时嫣然一笑,仿佛方才那番凌厉之言并非出自她口:“呵呵,诸位不必惊慌。方才如织所言,不过是与诸位开个玩笑,试探一下大家的胆色罢了。这盏中之茶,清清白白,既无剧毒,亦无什么‘墨银寒叶’。诸位若是心中坦荡,光明磊落,又何惧区区一盏清茶,不敢一饮而尽呢?”
“安和堂”的安氏寡嫂闻言,却是第一个反应过来,她深深地看了沈如织一眼,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与决断,随即端起茶盏,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朗声道:“沈小姐快人快语,行事磊落,安氏佩服!我安和堂虽是小本经营,却也懂得信义为本的道理,绝不与那等无信无义之徒同流合污!这份公契,我签了!”
曾受柳侍郎恩惠的孙墨庄亦紧随其后,端起茶盏,慨然饮尽:“柳公之风骨,墨庄未敢或忘!沈小姐此举,深得柳公遗韵,老朽愿附骥尾,共襄盛事!”
先前失手捏裂茶盏的吕进才,此刻也定了定神,想到乔家多年来对自己的无情打压与排挤,心头一股恶气上涌,他一咬牙,也将杯中茶水饮下,恨声道:“乔家不仁在先,休怪吕某不义在后!这份公契,吕某也签了!日后但凭沈小姐驱策!”
布行掌柜洪成见状,面色早已变得一阵青一阵白,他心中虽有百般不愿,但眼看其他几位有分量的人物都已纷纷表态,若他此刻独独拒绝,岂不是等于当众承认自己心怀鬼胎,与乔家或容淮有所勾结?权衡利弊之下,他只得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低声附和道:“沈小姐深明大义,洪某……自当恪守信约,共谋发展。”
沈如织见火候已到,当即命小桃取出早已拟好的数份公契文书,请众人一一执笔签署画押。待众人签毕,她又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玲珑的玉印,玉印之上刻着一个精美的“沈氏秘印”的篆字。她亲手为每一位签署了公契的宾客,在他们各自的手背之上,轻轻盖下了一个淡粉色的梅花印记。那印泥是用特殊的花粉调制而成,印在肌肤之上,并无任何不适之感,只是那淡粉色的梅花印记,却能在三日之内清晰可见,不会轻易褪去。
“诸位,”沈如织收起玉印,微笑道,“此印名为‘同心梅印’,乃是我等今日结盟之信物。三日之后,印色自会消退无痕。若于此三日之内,同盟之中有任何背信弃义、暗通外敌之事发生,此印便是我等共同查验追索之凭证。望诸君好自为之,莫要辜负了今日这杯同心之茶。”
茶会终于散去,听雨廊外的微风拂过廊檐,吹散了袅袅的茶香,却吹不散众人心中各异的思绪与盘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