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王业不偏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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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赤乌报喜 始有周兴(4.5k)

从西县至祁山本来两日路程,但汉军只花了一天便至。

当大汉的丞相再次在来时故地安营扎寨,又再次带着同样的僚属,出巡同样的营地。

一种恍如隔世、物是人非的情绪便幽然在这片天地生发,又随着这群人每一步挪移,每一口呼吸,弥漫在土地与空气里。

这群人的心境,已由来时的踌躇满志,变成了如今的心灰意冷,而这种心境,又以那位戴着进贤冠的大汉丞相最为深刻。

他负手而立,深深地看着那座拔地而起,凿山为城的祁山堡,不知在想什么。

许久之后,他叹了一气。

“传令三军,戌正休息,寅正造饭。”

转身回营。

还有许多事务等他。

夜半。

魏延又来了。

说的无非又是想攻下祁山堡,说我们如今营寨已立,那祁山守将高刚心中震恐。

只消给我一日时间,只需一日,我便能让那高刚献堡而降,到时候丞相再拔军急退,何妨一试?!

丞相再次拒绝了魏延。

这是大汉唯一一位在资历与能力上能够统领数万大军,能够独当一面的虓虎大将。

便是半日能夺下祁山。

又能如何?

怎么可能让他困守祁山?

而若换个别人,又如何有能力困守祁山?守山士卒敢信吗?

魏延须发皆张,捶胸痛恨,却也动摇不了丞相分毫。

就在两人不欢而散之际,费祎再次带着一卷检冲了进来,嘴里喊着侍中长史又联印作书。

本就不忿的魏延直接顶翻费祎,一把夺过他手中的检。

不去看费祎震惑的表情,他封泥也不去,绳结也不开,直接用力把结绳扯断,检盖一丢,便抽出里面的简牍,一扯,展开。

又一封帛书掉了下来。

半躺在地的费祎赶忙伸手夺住,而后踉跄爬起来跑到丞相身边:“魏文长你做什么!”

却见那魏文长对他并不理会,只是出神地看着简牍。

过了一会儿,那股让他须发皆张的怒气已然尽消,全化作满脸的不可思议。

费祎盯了一会儿,正惊疑间,一低头却发现手持帛书的丞相神色几乎与那魏文长如出一辙。

同样的疑惑,同样的震惊。

费祎赶忙去看帛书。

结果很快他便也如五雷轰顶一般彻底愣住。

先帝托梦?

怎么可能是先帝托梦?

『马谡依阻南山,不下据城,截断水源,大败而逃?』

这是先帝托梦?

真不是谁听说战败后做的伪书?

不然怎么会描述得如此精确?!

他继续看。

等看到『若马谡之败已不可挽,则箕谷方向或可续大汉两分气运』时又是一阵大惑。

怎么续?

赵老将军所领不到两万老弱,根本就没有一战之力!

就算存了万分之一的侥幸小胜一场,于陇右大局而言不也于事无补?

带着震惊与疑惑,费祎继续往下读。

结果很快,他就惊出了一身冷汗。

——天子要御驾亲征。

按理说他只会觉得荒谬,因为这不像成都里那位陛下会做出的事。

可偏偏书及御驾亲征字句时,天子字迹潦草奔放,势若长虹,偶有顿笔断笔又是狠重至极,其力似要贯透纸背。

单单据此,便足以一窥天子落笔之时的决心。

费祎越发骇然,只觉手脚发凉,躯体发颤,而等看到文章最后,更是感觉世界天旋地转。

久久恍惚。

帛书之上,多处大片大片洇开的字迹,让他感觉天子仿佛就在他面前疾书奋笔,泣零作书。

而最后那句『君王死社稷可也』更是一下抽走了周围所有空气,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在费祎呆滞的时间里,神色同样有些彷徨无措的丞相已经弓着腰身在地上搜寻那枚泥封。

没找到,于是干脆膝盖一弯跪到地上,耳朵也贴到地上,去看是不是被魏延甩到了几案底下。

果然在。

他取出那两枚泥封,反复查看,看是不是蒋琬董允的印章,又转身去看那封检有没有被人打开过的痕迹。

没有。

真是蒋琬、董允的印章。

字迹也是天子的字迹。

魏延此时已经拿着他那卷简牍走了过来,一把塞到丞相手中,之后从费祎手中夺走了那封帛书。

丞相往简牍上一看。

首先出现的,赫然是蒋琬所书,刘禅所出的那一番论辩。

『前汉之时,高帝…涉险负创,险死还生,遂成汉业。』

『后汉之际,世祖……涉险如此,方奄有四海,鼎定乾坤。』

『先帝…奇计犯险于定军,身冒矢石于阳平,曹操无计,基业乃固』

『……』

『……』

『由是观之,干戈扰攘之际,寰宇未定之时,不能荷天下之重,身入虎穴于马上争天下;』

『而乃弃责委命于谋臣猛将,延颈鹤望于营室之中,坐待成败于疆场之外,竟能悠然享其成,马下治天下者,未之有也!』

『前未有之,朕亦不免!』

丞相神色复杂。

这一番旁征博引有理有据又慷慨激昂的论辩,便是不欲天子御驾亲征的他想反驳,一时竟也找不到任何例子去反驳。

可他也确实不敢相信,这些话居然有一天会从阿斗口中说出来。

他开始怀疑。

是不是蒋琬与董允看了他的信,觉得马谡言过其实,会败,所以撺掇天子御驾亲征?

但这又实在不是琬允二人做派。

简牍最后面,是蒋琬与董允二人陈心述迹:

丞相《出师表》中曾言,『陛下亦宜自谋』。

方今谣言四起,人情汹汹,马谡见用,其实难副,内则惧祸患生于肘腋,外则恐社稷颓于将败。

赖先帝明灵托梦扶国,陛下翻然改图,雄姿勃发。

不移之志生于旦夕,谟谋筹划诞在须臾,固执图国忘死之念,或有扶危定倾之能。

臣琬允不敢违背辜负。

若陛下此行果胜,陇右果复,臣琬允自囚于槛,流边放逐以谢丞相。

倘陛下不利,臣琬允虽百死不能谢天下,唯破家灭族聊谢一二。

丞相捧着简牍久久无言。

琬允二人的决绝态度,让他彻底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两人不是那种轻佻之人,向来知道轻重。

他不明白他们为何会如此毅然决然一致赞同并支持天子御驾亲征。

不可能是单纯的谶语妄说作祟。

那不是他们。

想来想去,丞相最后也只能将之归结于,琬允二人也觉得,陛下去箕谷方向或许真有一线生机。

为什么?

丞相仍然不解。

“丞相,现在如何是好?”费祎只恐丞相震怒。

北伐的失败,给丞相带来的打击已经很重。

天子一旦再出事,那丞相怕是要疯了,蒋琬与董允这两人就是十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还能如何?!”魏延此时已经兴奋得有些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陛下在信上说了,让丞相敛兵聚谷于祁山,保全退路与魏逆相拒一二,静候箕谷消息!”

他向来对柔弱怯懦不类先帝的刘阿斗没什么好感。

但这一次,他觉得刘阿斗还行,总算有点先帝的样子了。

就像刘阿斗信里说的,先帝奇计犯险于定军,身冒矢石于阳平,不畏流血牺牲才终于夺下汉中。

时值乱世。

你不流点血,凭什么坐有天下!

凭你生于帝王家?

谁服你?!

“文长,你少说点!”费祎压低了声音。

他左右缝源,平日里与魏延私交还算不错,每次魏延跟杨仪闹矛盾都是他从中调和,是府僚中唯一能与魏延一起坐下喝盅酒的。

魏延嘿嘿冷笑了下:“难道丞相准备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违抗陛下命令不成?”

丞相看一眼魏延,并不搭理,其后再次翻看那卷简牍与那纸帛书。

许久之后,带着疑惑缓缓开口:

“此信写于二月廿一,彼时马谡未败,而陛下竟能先知……难道真有先帝托梦之事?”

“必然如此!”魏延最信托梦这种神异之事。

“依我看,先帝造像被梁柱砸碎,根本就不是什么不祥之兆!

“而是先帝碎身取义,保护陛下和成都百姓不为地震所伤!

“还有那只在先帝庙中叫个不停的怪鸟,我看也不是什么子规,而是一只赤乌!

“书上说,周将兴时,有大赤乌衔谷种集于王屋!

“是谓赤乌报喜,始有周兴!

“今赤乌现于先帝庙宇,说明我大汉将兴!”

魏延开始摆论据了。

虽然没看到那怪鸟,但谁说不能是赤乌?

不得不说,魏延是个有点文化的猛将。

东汉的豪族武人大多对士人身份有种特殊的向往与执念。

许多豪族出身的将领都热衷于文化学习,更热衷把自己的子侄培养成士人,希望他们出将入相。

诸曹夏侯的二代极少出猛将,而出了曹植、夏侯玄这样的文人,这是原因之一。

张飞的爱敬君子而不恤小人也是如此。

魏延亦然,所以平日里有机会他就会读读史,只是没想到没用的知识居然还真在今天派上了用场。

费祎则被魏延这番说辞震住了。

他万万没想到昨日还让他心惊肉跳的不祥之兆,亡国之象,居然还能被这般解释。

又是许久,丞相似乎下了决断。

“如今陛下应已至箕谷,马谡大败,我们退师的消息,这两日又肯定会传到关中。

“关中战事将起,我再如何想把陛下劝回成都也无济于事。

“好在有赵老将军老成持重,不会听陛下任心而行,有他护着,想必陛下必能无恙。”

丞相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或许真是先帝托梦呢?

他忽然又这样想着。

之前他最大的忧虑,就是关中的曹军一定会比赵老将军更早知道马谡已败。

如果赵老将军不备,那么就有可能再遭一败。

而现在天子竟能料败于先,那么赵老将军就必然早有准备。

另一边,曹军却不知赵老将军已料到马谡已败。

或许真能借此出奇不意呢?

天子已经把那群最善鼓弄唇舌,又有能量传播舆论的大儒全部带去了汉中,蜀中舆情短时间内就不会被引爆。

想到这,丞相心中慢慢燃起一点萤火般的希望。

“文长,你明日率军围祁山堡,若是高刚献降,你领六千人马,一年粮草据守之。

“我率大军继续南下,驻军陈仓道,增援列柳城,等陛下消息。

“若后日正午,祁山仍不能克,则全军回师陈仓道,保全退路与魏逆相拒,你不许再提祁山之议!”

魏延振奋抱拳:“唯!”

魏延向以善养士卒著称,自忖自己带出来的将士就没有一个怕死,一个言降的。

所以他才敢一而再再而三屡屡提出子午谷奇袭,蚁附攀城,钉死祁山这种种不怕死的弄险之策。

他手下那群弟兄太渴望建功立业了。

一旦明日能夺下祁山堡,钉死在魏军南下追击的路上。

那么他将变成季汉的来歙,凭祁山,足可挡张郃数万人马来攻!

又或者张郃围而不攻,继续衔尾追击丞相,那么他将变成郭淮,祁山则是他的上邽。

魏军至少要分一两万人马来围祁山与护粮道,否则绝不敢继续追击丞相大军。

而若是阿斗真能得胜,那么张郃就必须回师长安!

曹叡在长安。

他不敢不回。

到时候,陇右局势又将大变。

斜谷。

天蒙蒙亮。

两百余骑在田垅间纵马奔驰。

一匹白马人立而起,前蹄腾空。

马上擐甲戴胄之人挽弓如月,朝旁射出一箭。

一头大鹿跑出数步后倒下。

“陛下真乃神射也!”

一直骑马护在刘禅左右的短腿将军夹着马腹,整个人高高立起,高举马弓放声大叫。

二百余骑紧随其后纵声高呼:

“陛下神射!”

“陛下神射!”

声音震山动谷,惊得山林群鸟扑棱棱飞向高空。

刘禅一头黑线,差点红了脸。

事实上,这位身被甲胄的天子已经连续射出七八箭了。

最后实在觉得丢脸,才勒马停下射了一箭。

骑射确实难嘛!

谁能想到这麋胖这般拍马屁?

但不得不说,就算明知道这是不要脸的拍马屁,听着也让人脸红,但刘禅还是差点就在这一声声陛下神射中迷失了自己。

毕竟那鹿目测得有四十多米远,自己能射中就已经挺牛鼻了吧!

转念一想,难道这便是佞臣与昏君的开始吗?

“威,再陪朕练一个!”

刘禅一边说着,一边已踢了下马腹向前驰去。

短腿将军很快拍马跟上,并越过了刘禅。

刘禅随即挽弓朝那位短腿将军瞄去,却见那披了甲的短腿将军抱着马儿脖子,一下藏在了马腹下面,在刘禅视线里彻底消失。

刘禅又勒马跑到另一边,结果还不等他挽弓,麋威便又一个横翻,从马腹底下翻到了马儿另一侧。

如是反复。

两人就这么跑了一会儿,刘禅终于还是放弃了。

于是麋威放慢速度,让自己与刘禅并驾齐驱,再次夹着马腹高高立起,并放声呼啸起来,似乎这样做会让他显得更加威猛。

刘禅不得不赞叹造物的神奇。

你说一个一米六出头的小胖墩,祖籍沿海,他怎么能这么会骑马,怎么能这么会骑射?

家族天赋吗?

在阿斗那份记忆里,老墩麋竺也很善骑射,阿斗第一次骑马射箭都是跟麋竺学的。

昭烈帝一心创业,教育阿斗的事情几乎没怎么插手过。

几人就这么疾一阵缓一阵向前驰行,不多时便在天大亮前看到了石门。

山雾朦胧。

一杆龙纛,立在彼处。

三千名百战劲卒等候多时。

“参见陛下。”邓芝上前参拜。

刘禅翻身下马,将邓芝扶起。

“爱卿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