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除去县籍 入为烈官
长安。
未央宫。
前殿门外。
大魏的天子箕踞在台阶上,怀里捉着一只鸡冠高耸,羽毛闪耀,脚爪锋利如钩的斗鸡。
待那位从遥远的宫门急趋而入,走了许久才到台阶之下的大将军军师向他行礼,他才将手中斗鸡递给身后宦侍,缓缓站起,一抖袖袍。
“陛下,伪汉丞相诸葛亮大败而逃,张将军大破蜀寇!”
杜袭声音亢奋,似乎想把胜利的激动喜悦传递给这位陛下。
然而这位陛下却努着嘴,似乎早就对结果有所预料,又似乎有些意兴阑珊。
杜袭于是将蜀将马谡舍水上山,大败星散,诸葛亮率军退走,及郭淮已沿渭下关中入秦岭,准备截诸葛亮后路之事一一报来。
“陛下,大将军行府最近几日还买到几个谍子传来消息。
“有两人说那日伪帝刘禅从斜谷入关中时所携人马并非七八千,实际只有大概三四千。
“而且,似乎这三四千人也并非是自蜀中汉中来,而是自斜水大营夜出,至斜谷迎奉伪帝!”
曹叡有些疑惑:“如何得知?”
“有谍子认出迎奉之人里,有本就在斜水大营的乡人。”
曹叡若有所思:
“这么说,这是刘阿斗在效仿当年董卓入雒阳故事了?”
当初,董卓入雒阳,步骑不过三千,害怕不能制服公卿,于是连续四五天派雒阳人马夜里出城,白天又大张旗鼓还雒。
雒中公卿以为西凉大兵复至,无有知其实者。
杜袭:“是,大将军以为,伪帝之所以亲临斜谷前线,所做所为又皆效董卓于雒阳故事。
“目的便是让我们以为他胜券在握,兵强马壮,使我们郿坞大军不敢去斜谷大营与其交战,为陇右诸葛亮拖延时间。宜速击之。
“但……”
“什么?”
“但臣以为,事有蹊跷。”
“卿且说来。”
“大将军所部尽在郿坞,那伪帝效董卓故事大张旗鼓,到底是做给谁看的?此臣之惑也。”
曹叡立马心领神会:“你是说,那刘阿斗是知道军中必出间人,所以做给那些间人看的?”
杜袭:“是。”
曹叡不禁嗤笑一下:
“如此说来,巴蜀大儒们所说的,刘阿斗怯懦无能,为诸葛亮所架空,都是假的?
“他竟腹有良谋,包藏宇宙?”
杜袭道:“臣确以为,伪帝或许是故意让我们看出他是虚非实,诱引大将军前去与他接战,后必有计。”
事实上,杜袭也只是没有把握与根据的猜测。
但小心点总没错,当所有人都疯狂热烈时,总需要一个谨慎之人泼盆冷水的。
大魏天子从衣襟上取下一根黑紫色雉羽,把玩半晌后缓缓道:“诸葛亮若率军从陇右回汉中,出斜谷,须几日?”
杜袭不加思索:
“弃辎重粮草轻装简行,日行百里,须十日;
“携辎重粮草急行,日行六十里,须十六日;
“张将军衔尾追击,日行二十里,则三十至五十日。”
片刻后,曹叡微微颔首:
“诏命大将军即刻移军斜谷。
“若刘阿斗接战,则小心行事,以防有计;
“若不战而走,则令大将军便宜行事,能剿则追,不能则走,不必报我。”
“是!”杜袭明白这位天子应该是听进去了自己话,心中对其更加敬而畏之。
要知道,那可是伪帝。
按如今消息,那伪帝所在,又极有可能是一座空营。
天下有几人能禁得住生擒伪帝这种泼天之功的巨大诱惑呢?
待杜袭退走,大魏天子缓缓坐回了台阶上,恢复了箕踞姿态。
从身后宦侍手中接过那只羽毛鲜亮的斗鸡,放在地上,又从怀中掏了把粟米放在手心“嘬嘬”喂了起来。
等斗鸡不再啄食,他开口道:
“辟邪,这座宣室殿朕睡得甚为安稳,你找人把它拆了,顺水运回雒阳重建。”
…
…
斜水大营。
统率三千精锐的诸将尽皆散去之后,披盔戴甲的刘禅从帅帐走出,领着麋威与百名虎骑宿卫去了校场。
擂鼓聚将。
不多时,这片斜水大营所有都伯以上至二千石将军校尉,包括刚刚赴宴者,共四百余人全部到齐。
校场诸将议论纷纷,有些吵闹。
刘禅昨日到达这片大营,军中不论大小将士都在猜测议论,这位天子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是来耀武扬威?
是来捣乱?
还是说,真是来揽功取威?
总之,有人担忧,有人振奋。
刘禅止住众将喧嚣。
他先是将之前在帐中说过的那番誓师之语有选择性地说了一些,把那些负责统领老弱及屯田戍卒的中层军官士气调动起来一些后,最后才道:
“朕知道军中很多人打不了仗,没打过仗,害怕打仗。
“但接下来这仗,非打不可。
“要打,就会死人。
“死人,就要抚恤。
“抚恤多少,本已有法可依。
“但朕既然来了,既然想跟诸位打赢接下来这场仗,就不能再靠朕空口白牙一张嘴便命将士为朕效死,所以就不能再按照原来的抚恤。
“你们回去之后告诉所有人。
“此战斩一级以上战死者,家中赐田百亩,宅两间,并赐为烈官。”
校场中一些人听到这里略一皱眉,左右交换眼神。
赐田百亩宅两间买一命,虽然确实比原来的抚恤多了不少,但仍不足以让所有人都愿意为你这位少不更事的天子效死吧?
而且,烈官是个什么东西?
正疑惑间,却见土台上那位披甲戴胄的天子继续厉声道来:
“烈官者,家人全部除去县籍,入籍烈官,赐烈官之牌悬于宅门,以荣耀之!
“烈官之家,直系三代以内免除所有徭役赋税!
“烈官子弟,三代以内,皆可优先选为宫廷宿卫!
“入为宿卫者,皆赐侍官之牌悬于宅门,是为侍官!”
刘禅开出了一张看起来极为可观的空头支票。
众皆哗然。
“陛下,这些可都当真?!”
“除去县籍?三代以内不服徭役不纳赋税?!”
“那什么烈官…的子孙后代,往后就不再是民,不再是卒,而是官了?”
校场中,本来有部分将校对天子亲征之事颇有微辞,对于接下来这场仗也心存疑虑。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想打仗。
毕竟你天子要是不在,打不过我想退就退了。
可当将台上那位天子大声道出这惊人的抚恤之后,校场中人不论官职大小皆已彻底沸腾。
便是校场最前面的傅佥与冯虎这两位统领精锐的校尉都一时心惊。
不管是打了几十年仗的沙场宿将,还是没打过仗不愿打仗甚至害怕打仗的屯戍之将,没有任何人听说过如此离谱的抚恤。
之前的抚恤是什么?
无功战死者,给口棺材送回家安葬,再给家里免个三两年的赋税徭役已经是极限了。
赐田宅这种事情,确是原本给已有斩获却战死者的抚恤。
但却不可能有除去县籍,免除直系三代徭役赋税这种离谱的待遇。
再加上子孙后代将拥有“官”这个名头,拥有优先入为宫廷宿卫的特别待遇,这已经足以让很多已经半截入土的老卒下定决心,去为这位天子斩首一级而效死了。
校场众将此时感受到了这位天子对于接下来这场仗的决心。
他们只有一个疑虑。
天子真能兑现这些抚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