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乃天授也!(4.8k)
午后。
老将军带着自己几名亲卫回到了斜谷大营,一路沉默。
他的脸色很不好看。
熟悉这位老将军的人都知道,他是出了名的好脾气。
他这一生不论跟谁都合得来,不论是谁都喜欢他,所以极少有人见他如此臭着脸。
赵统亦然,当他第一眼看见自己这位老父亲,心中忐忑已到了极点。
“阿父,究竟怎么了?咱们那位陛下难道真的是来打猎游玩的?竟如此儿戏吗?”
“别问,拿酒来!”入了帅帐,赵云自顾自走着,气得胡子都发抖,耳朵都通红。
赵统急了:“阿父,军中食医与金疮医都吩咐过,您万不可饮酒,会让您伤痛发作的!”
事实上,他这老父亲自打他记事起就不怎么喝酒,只有在大喜或大恸之日才偶饮一二盅。
而且,如今可是在军中,向来是禁饮酒的。
于是他不明白,那位陛下究竟做了什么,惹得他父亲生如此闷气。
难道那位陛下身上有亡国之象?
赵云见赵统不听吩咐,于是也懒得吩咐,大步流星走出帅帐。
过了一会,他抱两个大瓮回来。
“你们都出去,帅帐五十步内不许有任何人靠近,违令者,斩!”
赵云声色低沉,似怒虎伏地,如熊罴张牙,让帐中人生不出一丝违抗的想法。
帐中人很快清空。
帐外人很快清空。
过了很久,副帅邓芝听到消息后赶了过来。
“混壹,赵老将军怎么了?”
赵统面有急色:“监军,我也不知道啊,也不敢进去,军医说了他不能饮酒,而且军中也不宜饮酒,您监领三军,赶紧进去劝劝他吧!”
邓芝闻言,向帅纛急趋而去。
掀帘而入,第一眼便见地上一个头大的酒瓮在地上滚着,而那位须发华白的老将军正抱着又一个头大的酒瓮猛猛往嘴里灌酒。
脸色通红,眼睛迷离,须发糟乱,坐姿散漫。
已然是喝得烂醉。
邓芝蹙眉驻足了两息,其后大步急趋到老将军身边,一把抢过那老将军手中酒瓮。
“赵老将军,到底发生何事?混壹不是说您去巡营,为何一回来就如此纵饮?”
邓芝没有什么责备之意,满脸都是对这位老将军的担忧。
赵云恍惚抬起头,伸手将邓芝招呼到身边,附在邓芝耳边:“陛下到赤岸了。”
“什么?!”
“当真?!”
邓芝大惊着问完两句话,之后立时想起什么,大步急趋到帐门口掀开一角门帘。
看到赵统等人仍在五十步开外,这才又返了回来。
“赵老将军方才不是巡营,是去见陛下了?”
“嗯。”赵云点点头,“陛下过几日要来此处劳军督战。”
“这不是胡闹嘛!难道是丞相让陛下来的?!
“不可能,丞相明知道我们是疑兵,不可能让陛下如此弄险,这是陛下自己的意思?!”
邓芝尽最大可能压低了自己的声音,可惊骇溢于言表。
他总算明白老将军为何一个人喝闷酒了。
这不是纯捣乱嘛!
赵云冷不丁从邓芝手中一把抢过酒瓮,又是猛灌一口。
邓芝赶忙上去又一把抢回来,面露忧色:
“老将军!
“您现在可是大军的主心骨,擎天柱!
“万一喝伤了身,这里的几万人怎么办!
“这样,我去赤岸找陛下,您老等我消息!”
言罢,邓芝抓起酒瓮也像赵云一般猛猛地往嘴里灌一口酒。
结果酒未入喉,他便神色一滞,整张脸瞬间黑得同茄子一般颜色。
这哪里是酒!
分明是醋!
老将军看着邓芝滑稽的样子,顿时张大了嘴无声大笑。
邓芝看着这位老将军大笑的样子一阵惊疑。
艰难地将这口醋咽下,他这才嗅出,原来帐中早就略有醋味,只不过他着实心急,未曾留意。
许久之后,那位一直盯着邓芝无声大笑的老将军终于止住笑意,之后似是面有难色,欲说还休。
“陛下…”
“陛下……”
“陛下怎么了?”
邓芝此时仍以为老将军以醋代酒是表达对天子的不满。
而老将军则是再次伸手将邓芝招呼到身边,附在邓芝耳边:
“陛下…”
“……”
“……”
“……”
“乃天授也!”
抑声言罢,老将军再次张大了嘴无声大笑起来,笑得整个身子七歪八扭,笑得华白的须胡乱颤,笑得似乎眼睛里有了光,只留邓芝一人瞪大了眼,错愕得忘了呼吸。
…
…
…
入夜。
上邽。
汉营。
一座小帐内。
几名小卒趴在床褥上,或轻或重都受了伤。
另外几名小卒在给他们上药。
有一人裸着上身站着,另外一个走路一瘸一拐的浓须大汉一边给他上药,一边念叨起来:
“瞧你这龟儿这几棍子挨得,这几日仗不用打,活不用干,早晓得俺也去偷束麻,挨丞相一顿打,就不用被魏狗捅这枪了。”
裸身的年轻小卒沉默片刻,道:
“什长,下次钻地道,你让我第一个钻。”
“就你?嘿,算了吧,你这小身板能干啥,别到时候把兄弟们给害喽。”
那石豪刚欲反驳,突然一道熟悉的声音传入帐来。
“胡烈,你在胡说些什么!”丞相说着便走了进来。
“你也要擅拿老百姓东西?”
那叫胡烈的什长见丞相突然出现,吓得手上药膏差点掉在地上,赶忙解释道:
“丞相,俺不是这个意思!”
丞相鼻子缓出一气,习惯性往这名叫胡烈的什长身上扫去。
只见他大腿上的绷带整条都被血染得发黑,前后却又渗出一大圈鲜红的血迹。
显然就是被长枪捅了个贯穿。
“那你是什么意思?”丞相声音柔和了下来。
那浓须大汉一时说不出话。
丞相叹了一气:“以后擅拿百姓东西这种话,便是说也不能说。”
那浓须大汉用力地点头,随即嘴皮子上下微动,似乎又想说些什么。
欲言又止好半天后终于还是开了口:
“丞相,俺其实…俺其实是羡慕这龟…这石豪。
“被丞相打了一顿军棍,丞相还时不时来看他,又给他上药。”
这浓须大汉说到这有些扭捏,道:
“其实俺是在想…俺这腿,估计着是要不了了,将来大概不能给丞相打仗了。
“俺就…俺就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等到丞相给俺也上回药,好让俺回去给俺婆娘和娃儿说道说道。
“以俺婆娘那张嘴,她一知道,那俺整个村就都知道了,嘿嘿……”
这浓须大汉说到这,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两声。
丞相一怔,深深地看了胡烈好一阵,其后才把手中簿册递给随行的僚属,亲自去旁边要取绷带。
那满脸浓须的大汉赶忙一瘸一拐地蹦到了丞相身边要抢过那把绷带:“丞相不用,俺就瞎说说!”
丞相不松手,目光在营帐中四处寻了寻,却没发现药,问道:
“药呢?”
那大汉道:“丞相,没有药。”
丞相脸色一沉,看向僚属:“你去把负责这片营屯药物的人叫来。”
那浓须大汉赶忙扬声止住:
“丞相,跟管药的没关系!
“俺是觉得俺这腿即使上了药也没用了,那么大一窟窿,肯定瘸了,还不如把药留给其他伤势轻一些的人。
“他们伤还能好,就还能继续跟丞相一起打魏狗!”
说到魏狗两字,这浓须大汉神色语气都变得激烈起来。
丞相听到这点点头,不知在想些什么,随即又环顾这营帐一圈。
本该有十人的营帐,此时只剩下了七人,这剩下的七人也都负了或轻或重的伤,伤得最轻的,确实是那个受了五军棍的石豪。
石豪目光与丞相撞上:“丞相,下次我去钻地道,我不怕痛!也不怕死!”
“好,好。”丞相对着他欣慰地连连点头,肯定了他的勇气,随即又环顾营帐中的士兵们一圈,勉力振声道:
“你们都很好。
“我们大汉能够有你们这群图国忘死的战士,何其有幸。
“若是军中人人皆能像你们这般,何愁伪魏不亡,大汉不兴!”
“丞相!”
“丞相!”
小营中的几名战士全部站直了身板,前所未有的激动,只恨自己文化不够,听完就只记得激动,记不得丞相到底说什么了。
不然传回乡梓,一定能让同乡父老们高看他们几眼吧?!
丞相还是叫人拿来了药,亲自给那满脸浓须的胡烈上了药。
等他离开那顶营帐许久,胡烈大腿上那个触目惊心的血肉窟窿还在他心里久久不去。
“丞相。”那名一直紧跟在丞相身后的府僚忽然发声。
丞相继续巡视着营地,没有停下脚步:“怎么了?”
“仆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丞相不应声,继续往前走了十几步,最终停了下来,却见他脸上的疲惫与无奈愈发的深: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可是军中除了我,还有谁愿意花时间来做这些小事呢?
“除了我,又还有谁能让这些战士愿意为了大汉效死呢?”
言罢,丞相继续向前走去。
那名僚属看着丞相疲惫发虚的步态,无可奈何地默默叹了一气。
…
…
夜半。
丞相仍在伏案批注文书,检查各营文书究竟有无错漏疏忽,检查负责各项事务的主官是真去做了事,还是只在文书上虚应故事。
他总能看出来。
魏延披盔戴甲大步走了进来,一边走一边扬声急躁道:
“丞相,依我看,这座上邽短时间内根本打不下来!
“你之前说挖地道能行,可又被那郭淮破解!
“继续迁延下去,于战事不利!
“万一魏军上陇,那就完了!”
丞相将一卷简牍批好放到一边,抬头看向魏延:“文长的想法是什么?”
魏延大步走到丞相身边,铠甲当啷作响:
“丞相,我也知道这郭淮粮草肯定支撑不了太久,城内人心也乱,否则那上邽李氏也不会起义响应,以至满门屠尽。
“可咱们就是打不下啊!
“依我看,不如让我移师一万,去街亭跟马谡、张休他们一起断陇!
“只要魏军无法上陇,那这座上邽拿下只是时间问题!”
丞相思索许久,语重心长道:
“文长,不是我不想移师,而是无法移师。
“兵法云,十而围之,如今我们只有两万多人马,方阵甚薄。
“加之我们连攻一月未能拿下,已有兵疲师老之势。
“一旦移师,以郭淮之能,必定出城相攻。
“今敌有必死之志,而我无必胜之心,他们一旦出城相攻,我们有败无胜啊。”
兵少,是掣肘汉军采取激进军事行动的最大因素。
对于在数量上不能实现围城的围城军队,阵线会拉长,战阵会拉薄,被困之敌很容易破围。
而原本气势如虹的汉军,随着相持日久,此时已是强弩之末。
丞相能看出来,能与丞相拒兵这么久的郭淮也能看出来。
这位大汉的丞相确实没想到,郭淮居然有如此之能,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便是如此了。
魏延一下无法辩驳丞相之说,这么简单的道理,他怎么可能不懂。
“丞相,我就说了吧,我是信不过那马谡!
“先帝识人之明,天下罕有其比,他说过马谡言过其实,不堪大用,而丞相却将最重要的断陇之任交付于他,我为此不平!”
丞相缓缓道:
“文长,我知你心中不平,我也不为幼常辩解,但除了幼常,我着实不知该安排何人,你可知军中谁还有领万军之能?”
魏延一下对不上来。
除了他以外,大汉所有能独当一面统领万军的人,全部在夷陵那场大火中故去了。
至于后面为丞相所用,后世所称的王平,却是个不识字的山地少民,此时还没有展露出他的才能。
丞相继续道:“我去街亭看过,那座小城虽有些破败,但花上几日便能修复。
“来歙当年以两千人固守此城,挡住了隗嚣数万人马半年进攻。
“而魏军自雒阳奔袭两千里,上陇之后必定疲惫不堪。
“幼常人马多于来歙,而魏军人马疲于隗嚣,纵使幼常之才远逊来歙,再守两个月不成问题。”
魏延默然,许久之后扶刀离去,算是赞同丞相的说法。
走到帐门处,魏延又转过身来。
却见跽坐在席上的丞相又已在批注文书。
不知是不是眼睛花了,他夸张地弓着背,整个脑袋距几案只有两拳距离,手上运笔不停。
“丞相,你早些休息吧。
“实在不行,你还是把杨仪那狗东西叫回来吧。”
魏延跟杨仪是政敌,经常一言不合就拔刀架在杨仪脖子上,搞得杨仪难堪得痛哭流涕,时不时劝丞相杀了魏延。
丞相似乎是没有听到魏延说什么,片刻后突然猛地起身向魏延走来,神色激动道:“文长,我想到一个办法,必然可以破城!”
魏延一愣。
不为所谓的破城之法。
而是他几乎都忘记这位丞相也会激动了。
“什么?”魏延嘴上问着,腹诽不已。
上次挖地道的时候你也说一定可以破城来着,害我挖了两天地道,腰都要断了。
“我们把地道挖薄一些,最后将支撑地道的梁柱烧毁,则城墙必塌无疑!”
魏延再次一愣:“这能行吗?”
“必然可行!”丞相声色激动。
这其实怪不得魏延见识少。
各种攻城之法及攻城器械,历朝历代都被朝廷严格管控,不许在人间流通。
一旦天下一统,这些知识与技术便会直接销声匿迹,以至彻底失传。
朱元璋打张士诚的时候,配重投石车能把虎据苏州的张士诚砸得七荤八素,最后献城而降。
但到了朱棣时期,燕军对付城池的最大绝招,变成了开挖河堤这种笨办法,就好像那配重投石车从不曾出现过一样。
似乎是被丞相的激动感染,魏延表情也振奋了些:“行!那延再信丞相一回!”
再次劝丞相早些休息之后,魏延走出大帐,结果刚好撞见老好人费祎急匆匆跑进帐来,看也不看他一眼,更别提打招呼。
于是魏延在门外远远的站定不动,想听听到底怎么了,却听见向来悠然的费祎气喘吁吁,慌张至极。
“丞相,不好了!
“裨将王平来人说幼常弃了街亭城,领着大军上了南山!
“贼军五六万已至街亭,而幼常驻军之地虽有水源,却距营寨甚远,无险可守,今汲道已为贼所绝!”
魏延整个人如遭雷击。
他三两步猛猛冲进营帐,只见丞相整个人愣在那里,脸色惨白得一丝血色也无。
片刻后,丞相爆发出了魏延从来未曾见过的愤怒,他在原地仓皇地左右转圈,咬牙切齿狠命攥拳以至于浑身发抖,眼珠瞪得似乎马上要从眼眶里爆出。
“马谡误我!”
“马谡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