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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太阳花

“英男哥哥,我把你的喷水枪灌满水了,给你。”三岁的兰海萍踮起脚尖,把水枪递给了李英男,小小的人儿,竟然会紧张地注意着他的脸色,还生怕英男哥哥不十分满意她的讨好行为,把水枪又收回,放在自己的背心上蹭了蹭,直到上面一点水迹都没有,她才罢手。

英男接过手枪,很满意地点了点头:“干得不错,小鬼,现在正式收编你为游击队成员。就像你爸一样负责保障工作吧,给我们大部队的手枪灌水。以后,不许叫我英男哥哥,要叫我‘司令’。”

“好吧,司令哥哥。”海萍激动万分,脆脆地应着。

“错了!把‘哥哥’去掉,只叫‘司令’!”

“是的,司令。”

“同志们,敌人正向我方阵地冲了过来,跟着我,冲啊!”七八个大大小小的孩子随着这一声“令”下,一起挥舞着喷水枪,向另外一群孩子一边跑过去一边喷水。

小时候的李英男非常淘气顽皮,是部队住宅大院里差不多大小孩子的头儿,妈妈王清刚刚给他换上的干净衣服,一转眼就能被他给弄得泥水交加。王清常对南青儿说:“还是女孩好啊,你看海萍,一身衣服能穿三天。”

他们住的大院是部队住宅区,住房大多是日式,墙很厚,有的房子内部两个屋之间用木板作为隔断,中间带有拉门。那时这里还没有暖气,更谈不上煤气,要生炉子做饭和取暖。这个小县城解放前来过日本部队,房子是他们建的,解放后被改建成住宅,住着当地空军军官和职工们。李正直是飞行大队的队长,兰解放是场站站长,二人早在兰解放在北京时就认识,关系一直很好,平时,李正直唤兰解放为“大哥”。当年他们都是团级干部,两家的住房紧挨着。王清是当地部队医院的主治医生,南青儿是地方医院的护士,她们的相好不仅是因为丈夫的缘故,更大的原因是彼此性格相似,为人处世的原则一样。

李英男的爷爷是部队的退休职工,和奶奶住在大院里的另外一套房子里,彼此相隔有二十几米远。李家这二老是院子里的“活雷锋”,他们常将自己做的各种应季咸菜送给左邻右舍,对人无论大小,无论尊卑,一样的谦和有礼。每年清明一过,李爷爷和李奶奶就会在他们的院子里种上向日葵,向日葵学名就是“太阳花”。7月末8月初,太阳花的花盘长得圆润饱满,追着太阳,高高地扬起头,微风一过,花盘边缘黄黄的花瓣不停地抖动着,发散出缕缕清香。待太阳花里面的瓜子长成时,李爷爷就会用镰刀将太阳花盘割下,铺在院子里,等晒干后再将瓜子搓下,然后拿到屋子的火炕上让瓜子干透,过年时,整个院子里的孩子就能吃上李奶奶炒熟的瓜子了。院子里的人们,也无论大小,无论尊卑,都称李爷爷为“老爸”,李奶奶为“老妈”。

这个部队大院里每家都有很大一片地,只有老爸家种上满院的太阳花,李正直的院子里才种上菜,别人家只有一个院子,种的多是菜。在70年代末时,中国人的物质还比较匮乏,人们会节省每一分钱过日子,自己种的菜吃不完会晒干留着冬天吃。大院是当地人心目中的“贵族区”,那里的孩子常会有大米饭和肉吃,还能吃到极少见的巧克力和口香糖,能穿由绿军装改小的衣服,那如假包换的“军装”不知羡煞了多少地方上的孩子。这个院子里的孩子很容易就能让人鉴别出来:胸脯高高地挺着,面色红润,言谈举止间不自觉地带上了优越感。

“海萍,怎么哭了?到老妈这儿来。”老妈正在自家的院子外清扫地上垃圾,此时,放下手中的扫帚,来到海萍跟前,替她拭干脸上的泪水。

“老妈,‘司令’说我、说我灌水灌得慢了,不带我玩了。”

老妈没有听明白,一抬眼看见李英男,料想一定是孙子惹的:“是不是你惹的?你给我过来!”英男一听,撒腿就跑,一会儿就没影了。“我一定好好地批评他。现在呀,你和我到园子里,让老爸给你摘一个向日葵圆盘,你吃里面的青瓜子,好吗?”

小孩子眼泪来得快,去得也快,海萍立刻笑了。

老爸的眼神一直在院子外这一老一小的身上,等她们到了院子里,他领着海萍来到一棵太阳花下,将之弯曲扭过花盘,让老伴递给他镰刀,一下子就将花盘割下,递给海萍。海萍随着老妈走出园地往屋内去,边走边要伸手摘里面的青瓜子,却被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身后的英男一把抢过花盘。“你这个小坏……”老妈抬手做出打人状,英男却拉着海萍跑出院子。身后的老妈笑了,她知道这对伙伴的感情一向很好。

二人一直跑到一个两米高的黄土堆旁,英男先迈上一步,回头拉海萍上。到了土堆顶,英男一屁股坐下,海萍觉得他的动作真是太英武了!也想像他那样快动作坐下,不料却一下子坐在他的身上,他把她扶起坐在身边。

“我给你摘青瓜子吧,你手小没劲儿。这青瓜子很甜的,皮嫩,不用嗑皮,吃时连皮带仁一起嚼,嚼出的水儿像白糖那么甜。不信,你尝尝。”英男摘下一个就往海萍的嘴里放。

“真的,比白糖还甜。”其实海萍没觉得有多甜,出于崇拜英男的想法,夸张地说道。

“我告诉你,上级说的话永远是对的。我说你灌水灌得慢就算是说错了你也不能反对。说不带你玩是对你的惩罚,你看你,还告到我奶奶那里了。再这样,哥哥可真就不跟你好了。”英男学着爸爸的样子严肃地批评“下属”。

“你不应该说‘哥哥’,应该说‘司令’。”

“你看你,又来了。”

海萍意识到自己纠正了一个错误,又犯了一个错误,紧张地看着“上级”。‘司令’大度地扬扬手,表示不和她一般见识。

相敬如宾未必是好夫妻,不吵不闹的问题才大着呢。

冷眼旁观兰解放的所作所为是南青儿自女儿出生后经常性的行为。比如,她把种着仙人掌的花盆拿到院子里晒太阳,可是兰解放,却一声不吭地又搬回了屋。对此,南青儿既不纠正,也不说他不对的话,就是那么冷冷地目送着丈夫的身影一直到房门口。兰解放倒是常大声吵嚷一句两句的,可是都会被妻子那如软弹般的冷眼止住,说不下去。吵架是两个人的行为,一个人不理,另一个人是最没意思的,这样就会把怨气憋在心里,越憋越难受,所以,兰解放常用和妻子背道而驰的行为来发泄心中的怨气。

别小看了不声不响兼冷眼的行为,那是在亲人间相处时最具杀伤力的一种行为。

南青儿就是用这种办法来惩罚丈夫一贯的不善解人意造成的夫妻不和进而让她犯下错误。她是地地道道的北京人,天子脚下的人啊!因为与不是丈夫的男人怀孕生子而被迫来到这个小小的县城里,那是对她最大的惩罚!那个她至死都不告诉别人的男人本来答应双方同时离婚娶她,却终因放弃不了政治前途作罢。没有人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不论他有多么对不起她,她也不说出他的名字,不是在维护他,而是厌恶至极,懒得提。组织上无论施加多大的压力,她也不掉一滴眼泪。如果不是组织上考虑到二等功臣兰解放的态度,她就会进监狱。

自来到这个小县城之后,南青儿就把全部的爱给了女儿。

有这样的父母,兰海萍的性格不会是开朗的,她要比一般的小孩敏感得多,也脆弱得多。她小小的心灵里知道父亲不疼她,一看见他就会紧张,哪怕正在兴头上玩着布娃娃嘴里念念有词地说“我是你的妈妈,你是我的宝贝”时,一看见父亲,她会立刻放下娃娃,规规矩矩地等着父亲“发号施令”,像个成年人一样。她吃饭时总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碗吃,不敢往盘子里离自己远点的地方夹菜,生怕爸爸生气。

兰解放对于这个不是女儿的女儿,从心里往外地厌烦,看见她就像看见情敌一样。可是,天下最可爱的就是孩子那张笑脸,偶尔,海萍没有发现他时笑得开心的样儿被他发现,他也会被瞬间感动,走上前要抱抱她。可这短暂的瞬间一过,他就会冷冷地放下已经伸出的双手,转身离开。如果,这个瞬间被回头的海萍发现,小小的海萍在她自己的瞬间敏感地感觉到父亲双手传递出的情绪和脸上的表情不一致。

瞬间有多长?兰海萍从懂事起就会计算。

她的瞬间等于父亲从背后“包抄”过来,她一转身和他正对上脸这么长的时间。

背着父亲,兰海萍却对小朋友发自内心地自豪地说:“我爸爸打过仗,消灭了那么多那么多的敌人呢,立过二等功。”

她想过,是不是军人都像爸爸那么严肃?待从英男的爸爸身上发现不是这样时,她觉得很不快活,越来越愿意跟着妈妈到李家玩。大人们之间的关系会影响到子女,海萍和英男一向亲近,小学五年里(那时的小学是五年制),一直是他带着她拔“豆栅”的。

海萍上小学时,学校里要学生在“十一”放假期间上农村拔“豆栅”交给学校,作为冬天取暖时烧火用。“豆栅”就是黄豆秧被割掉后,留在地里的根部,一般露出地面的有半尺多长,很不好拔的,需用铁锹铲出来或是用钳子拔出来,带铁锹不方便,学生们大多用钳子夹住然后使劲拔出来。根部大部分尚在地里的“豆栅”很坚硬,拔够了斤数,学生们的手掌里没有没起过水泡血泡的,很多人是今天起的被大人用针给挑破了,明天还会有新的长出来。

小学低年级的女孩子一般是由父亲或哥哥带着到农村拔“豆栅”,兰解放想都没想过做这样的事,南青儿身体弱,也不能陪女儿。那时木材很紧张,大人们是舍不得给孩子往学校里交木块顶“豆栅”的。于是,南青儿和王清说让英男带着海萍去,王清又说给英男,英男一口答应。

拔“豆栅”的活儿累是累,却让县城里的孩子们感到放松和有趣,他们都很愿意去,趁着这个机会结伴一起到农村玩。李英男因为带着兰海萍,他怕同学们笑话和女生一起去,就嘱咐她一定要早早起床早早上路,不能让同学们发现。

开始,英男不会骑自行车,他们就走着去农村,然后用绳子将拔好的“豆栅”捆好背回来。

两个孩子在一起,都觉得很辛苦又很快乐。

最难忘的是兰海萍小学五年级李英男高一时的那一次。

他们约好早上五点就出发,英男推着自行车停在兰家的门口,摁响了车铃。兰家的门立刻就打开了,海萍早就等在那里,“信号”一到,她就会出来。等出大院的门到了大道上,他先迈起右腿绕过车,摆好姿势,让她先坐在后面,他再骑。

那一天,他穿着深蓝色的运动服,袖子和裤腿的两侧带着两条白色的条条。她穿着蛋青色的腈纶毛衫,下身是同色的裤子。

他突然觉得,他们的衣服是同一色调的,很相配。

一路上,他没有像儿时那样和她不时地说话,她说什么,他也只是点头或摇头。路上人很少,他骑得很快,叮嘱她坐稳了,等看见亮亮的国道两边成片的庄稼,知道到了农村。他将两只脚支在地上,让她下来休息一会儿再走。他把车子支在路边,不时地用手擦着汗。她乖乖地立在他的身边,小声地说:“对不起,英男哥哥,我今年是不是长胖了?你骑车带我是不是觉得很沉很沉的?”然后,从兜里掏出小手绢,递给他,他接了过来,刚要擦汗,一看是新的,没舍得用,要还给她。

“不是你长胖了,是我好长时间没锻炼身体,体力不行。唉,上了高中你就知道了,学习比拔‘豆栅’可累多了。”英男知道她的敏感,从来都是说自己的不是,哪怕是她有不会的功课问他,他也会先说自己也得想一会儿才能做出来,然后假装得苦思冥想才能解决的样儿再讲给她。

她没有接过手绢:“这个是我送给你的。你看,上面有太阳花哪!”

他展开一看,果然是一朵大大的黄绿兼有的太阳花,有心说不要,看她眼巴巴地正看着自己,他立刻放进了兜里。

果然,她放松了紧张的情绪,抿着嘴笑了。他的心里却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那种感觉是模糊的,不敢细想深想的,这种感觉让他浑身充满了使不完的劲儿。

找“豆栅”地要有“功夫”,不能就近,近处的来拔的人多,李英男怕同学看见,再说当地农村的学生也要拔,有的县城里的学生“十一”前就来过了,就算近处有黄豆地,一般的都被拔过了,他们总是往离国道远的地方走。在往里走时,要注意地上情况,有豆粒出现时,里面才会有黄豆地。这一次,他们就走了三里多地才找到收割过的黄豆地。

他把车子锁好放倒,从布包里取出钳子,她也取出,两个人开始往地里走,弯下腰一人一垄地拔起来。

每年都是这样的,他要回身唤她好多次上地边平地上休息,别着急,有他呢!

“海萍,你休息吧,别累着了。”

“没事的,英男哥哥,我不累的。”

他觉得他们一男一女这样的“耕作”很像电影里《天仙配》的董永和七仙女,这样想着,脸上红了起来。

太阳很快高高地挂在天空上,照得他们身上热烘烘的。这个县城的10月初早晚很凉,太阳升起后又会热得像夏天似的。他觉得热不可当时,唤她一起休息。他们一起走到了黄豆地边,坐在树荫下乘凉,从包里拿出军用水壶喝水。

“英男哥哥,你看,对面的地里还有几棵太阳花没有被割下来。”她指给他看。

“哦,真是的,还是你的眼睛尖,高粱地里的也能看见。”他笑了。

“我喜欢太阳花嘛,不管在哪里,我都能一眼发现。”

他站起身,往那个方向走:“我给你摘过来,看好东西,等着我。”

她急了:“不要,看让人家发现会说你的。”

他没有听见似的继续前行。

等回来时,手上果然拿着一个花盘。“吃吧,你一直最喜欢吃了。”

她看了看四周没有人,才接了过来,一分为二,给了他一半。

“英男哥哥,我说一件一直想的事,你会笑话我吗?”

“我从来都没有笑话过你。说吧。”

“我想,要是我是你们家的女儿多好啊!你们家有爷爷、奶奶,他们会种那么多的太阳花。还有,你爸那么亲切,不像我爸似的,从早到晚板着脸,吓死人了,我都不记得他对我笑过,还有我妈,不知为什么,很少和我爸说话。你们家多好呀,你爸你妈经常开开玩笑,他们都很关心你的。我很羡慕你,多幸福的一家人呀!”

“你怎么不早说?当我们家的干女儿不就行了吗?啊,现在也不迟,等我回家和他们说一说,好不好?”他知道她的父母不是很和睦的情况,真诚地对她说。

“干女儿不行的,我不能住在你们家呀,再说,我还喜欢我妈妈呢。”

“那也好办,你嫁给我就是了!”他冲口而出,不觉间将心中本是暗地里模糊的想法真切地说出来。

她才10岁,况且双方的母亲总经常开这样的玩笑,有些习惯了,她以为他在开玩笑,拿起地上的一个小石头向他掷了过去。“英男哥哥,你怎么也像他们大人似的说这样的话呀。刚才你还说不笑话我的嘛。”

他看出她没往心里去,索性错了下去,一脸的纯真相:“嫁给我不好吗?是嫌我长得没有你好看还是嫌我没有你爱干净?你可别忘了,嫁给我你才能生活在我家呀!”

她脸上绯红,站了起来,拿起地上的一个小树枝假装要打他。他也站了起来,跑着,她追着他:“你太坏了,看我怎么打你。”她见追不上他,坐在地上,假装生气,低下了头。

他以为她真的生气了,向她走了过来,蹲在她的身边,说:“我逗你玩呢,别生气了。待会儿我给你抓‘扁担勾’玩。”“扁担勾”是一种昆虫,绿色的身体细长,像扁担的形状,孩子们都爱玩。

她扬起手中的树枝,假装要真的打他,却在要接触他时停下了,同时看见他捂住了右眼,以为自己伤到了他,急急地说:“我打到你哪里了?没事吧?”

“没事没事,可能是树枝带起了地上的灰飞到我眼睛里了。一会儿就好了。”

她等着这“一会儿”,看他不时地眨眼,右眼红红的,充盈着泪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不怕,跟你说了没事的。”

“我会弄的,你蹲下来。”她从头上摘下一根长发,掐短,翻着他的右眼皮,却怎么也翻不起来,“你是小眼睛,不好翻的,我怕弄痛了你,你自己翻吧。”他将右眼皮翻了过来,她发现了眼皮的一小粒灰尘,用头发一刮,灰尘下来了。

他放下眼皮,挤挤眼,发现真的没有事了,道:“哇!了不起的小姑娘呀。谢谢。”

他的心里却不似表面上那样的平静,她翻他眼皮时,他闻到了她口中的香气,像是太阳花的味道,她纤细的手指就像是太阳花的花瓣,不时地擦过他的脸颊。

他觉得有些眩晕,很想眼睛里再落进灰尘。

回到家后,李英男把兰海萍送给他的太阳花手绢用塑料口袋装好,夹在一本厚书的中间,偷偷地放进他那个上了锁的小抽屉里。

因为,这是他一个人的秘密--他爱上了兰海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