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私助
翌日清晨，浓重的秋雾依旧笼罩着柳家湾给村子披上一层黯淡的纱。
社员三三两两地聚在大队部外，互相低语着昨夜零星传闻。
有人说老杨那伙儿又筹划提前偷收红薯，也有人提到县里或会派新一拨人来核查。
风言风语交错下，人人心里不踏实，连走路都带着小心翼翼的犹疑。
林生一早抱着几卷图纸从宿舍赶来，正好撞见李洪昌和刘小虎在门口嘀咕。
李洪昌神色慌张：“老杨他们可真要干？昨儿听说又商量抢收，还说万一大队阻拦，他们就大半夜行动。”
林生心里骤然一沉：“真这样，闹出事就糟。那些薯藏不住，韩毅的人随时可能来。查到就要给咱扣上更大罪名。”
刘小虎叹气：“也是没办法，家家户户快断粮了。若真让县里拉走一大半，这日子可怎么撑？老杨那性子倔，难劝。”
林生点头：“我知道。我再想法子。先稳住他们，别搞集体行动。”说话间，他忽然回忆起昨晚和孟菲的对话：她一面极力维持公社政策底线，一面也想保护村民不被逼得绝路。自己或许该再与她商量具体对策？
正念头闪烁，便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抬眼就见孟菲拎着一只竹篮匆匆来，显出依旧的干练身姿，但眉尖明显藏着心事。
她迎上林生的目光，轻轻一点头：“你正好。咱得商量下一步。”
声音虽保持冷静，眼底却是未消的疲倦。
李洪昌和刘小虎自觉退让半步，林生也会意跟上孟菲走进大队部屋内。
屋里沈兰、宋雯雯正在桌前翻看最新画好的南坡地形，见二人来，都抬眼示意。
宋雯雯压低声：“昨儿又听说老杨那边聚了七八人，今夜可能要做动作。”沈兰点头：“是啊，我在图里标过那几处红薯最肥壮，恐怕正是他们想先下手的地块。”
“若真强抢收？咱如何阻止？”宋雯雯眼里写着担忧，“难道跟他们硬碰？这样会出大事吧……”
孟菲背倚桌沿，声音低沉：“硬碰当然不行，但也不能听之任之。我不希望再给韩毅抓到把柄。再说，社员冒险偷收也有可能酿成冲突——你们不想见大队部和村民彻底撕裂吧。”
沈兰抿唇：“那怎么办？”语气中显出隐隐慌乱。
她素来温柔心软，最怕看见同村人闹到鱼死网破。
林生沉默片刻，忽道：“或许，我们可以主动给老杨他们一些临时补偿？让他们暂时吃饱，别搞突袭收薯。这点口粮先由村里各家腾一点凑合。”说到这儿，他看向孟菲。
毕竟这是变相“私助”，需要干部首肯。
孟菲细想两秒，眼神带点锐利，却轻轻点头：“你这个法子也许能暂时堵上他们的急需口粮。可若那些人贪心怎么办？”她神色凝重，但也知除此之外难有新路，“好吧，先稳住他们。只要不公开搞大规模私收，就为咱再争取些时日。”
宋雯雯、沈兰都略松口气。沈兰轻描着南坡标图：“那我标明哪几家可先分出些余粮，告诉李洪昌安排好。避免分配不公再起内讧。”
林生与孟菲相视，感觉这条思路似乎可行，态度都肯定。
吩咐已定，几人即刻分头行动。
宋雯雯去把此前存留的一些口粮登记，比对各户吃紧程度。
沈兰则继续跟大伙儿在图纸里规划，保证每户都能领到一点，不至出现不均。
孟菲自告奋勇要亲自去老杨家谈话，林生想了一瞬，“你别单独去，我陪你。”
下午时，孟菲和林生果真带着二三名壮劳力，抬了几筐救急用的高粱面和玉米粒，前往老杨家。
村里一路围观人暗暗议论：从未见过女干部亲自送粮给闹事社员，这算什么？
老杨家那简陋院落里，一家老小正闷坐屋檐下，神色倦怠。
见孟菲一身干部服走进，先有些惊讶又戒备。
老杨本人面露尴尬，昨夜他才带人叫嚷。
林生轻咳，示意抬过粮食筐放下：“老杨哥，这是大队部先借你家十天口粮，够不够？你跟我说。”
老杨一下愣住，低头看那些粮食——虽然不算丰盛，但至少能解燃眉之急。
他嘴唇抖了抖，目光透着激动又惶恐：“你们……还真肯帮我？这得多少户拼凑？我……我还骂过你们……”
孟菲站在一旁，表情冷静：“我们能做有限，但是不忍看你彻底绝望。只是你记住，这不是无偿给，秋收后要还回大伙儿。你想闹事就别指望了。”话虽带硬，却也流露关心。老杨默默点头，泪光在眼角闪。
林生看得唏嘘，安抚道：“这样过完这阵子，你别再带人搞私收了，行吗？再熬几天，我们也在想办法。”
老杨捧着高粱面袋子，喉咙滚动，呼一口长气：“行……我老杨也不是不讲理，我……认你这人情。”
周围几户邻居看见此景，也感动地过来帮分粮。
有个老嫂子对孟菲低声道：“干部同志，知道你不容易，这份恩情我们记下。”
孟菲略微敛起眼神：“我也只是想让村里别乱。”
这番送粮虽简单，却在当晚就收效。
老杨那帮闹事者纷纷收手不再说“半夜割薯”。
社员也打心底惊讶：素来冷厉的孟菲，竟和林生一起跑到人家送口粮，能与他们同舟共济？
消息传开，院里人气氛稍稍缓和。
沈兰松一口气，对宋雯雯说：“还好林生和孟菲赶过去，真要出大事了。”
宋雯雯点头：“不过，这也不是长久之策。能撑几天就不错。”
二人都盼着秋收能顺利度过，不要再出现意外。
夜里，林生坐在大队部院里发怔。
繁星黯淡，无月之光。
回想下午送粮那刻，老杨一家表情痛苦又感恩，让他五味杂陈。
正失神间，听得脚步声由远及近。
转头看见孟菲从昏暗角落走来，仍那一身灰蓝中山装，只是衬得脸庞更加苍白。
“你在想什么？”她淡淡问。
林生收回思绪，轻笑：“想今天这事，算是稳住局面，却也拿不出根本解法。那征购风浪还是可怕。”
孟菲轻哼一声，却带着与往常不同的柔软：“你别总把责任拦在肩上。我才是这里的驻村干部。”
林生摇头：“不说这些。你……今天身体还好？我看你前些天熬夜太久，你得歇一歇。”
孟菲抿唇，不置可否，却移近他半步，声音小了些：“我们这几日都在硬撑。说真的，若没有你在，村里早闹翻天。”林生笑苦：“说不定你一个人也能镇住。”
“镇不住……”她似自嘲地低语，旋即双眸看向夜空，心绪流露，“韩毅在县里虎视眈眈，这里百姓又极度恐慌。若只靠我冷脸压着，他们迟早要爆发，还是需要你这样的‘调和者’。”她说着又把目光回到林生脸上，“那天……谢谢你的粥，让我好好睡了半夜。”
林生心里一颤，想起那次深夜相处，今日又一起送粮给老杨，点点滴滴都让人心生暖流。
他试探地开口：“我只是怕你熬坏身体，也怕你在这绝望的困境里太孤单。”
孟菲眼神轻颤，凝视他几秒，嘴唇微抿：“孤单……或许吧。以前我一个人也挺过许多，但你来了以后，我确实觉得有了依靠。”话到此，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说得过直，面泛微热，立刻收敛神情，“咳，不多说了，明天还得巡南坡防止私收。”
林生却不打算放过这个难得的“敞开心扉”的契机，伸手轻轻握她手腕：“孟菲，你也可以依赖别人。尤其我……”这语带了感情的暧昧，她心里轰然，被触及的瞬间险些抽回手，但最終还是停在原地，只微垂眼睑，默许几秒。
“唉，”她轻叹，似乎对自己此刻的软化也带几分不习惯。
终究还是再度把手抽离，目光飘向另一边，口中却留下一句更柔和的回复：“行吧，我……也懒得和你客套了，你就帮我多担下。事情平息了再谈别的。”
林生低声“嗯”了一下，内心暖意汹涌却也明白当下形势严峻，不可放纵情绪。
他仰望灰黑夜空：“好，我们一起撑住，等秋收安稳度过，再说别的。”两人神色默契，彷佛达成某种无言约定。
脚下微风掠过，吹起地面薄尘。
不远处，沈兰和宋雯雯打着灯笼在院子外路过，隐约见林生、孟菲并肩站立，像在低声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