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他来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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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与驸马结缡三载之际,江山易主了。

我由昔日的高高在上的长公主跌落泥潭。

而驸马迎娶心爱之人进门的那一天,我悄无声息的离世在他无人看管的后院。

后来他抱着我腐败的遗体,泪流满面,哭诉道:“殿下,我来迟了……”

是啊,你来迟了。

……

1

我死那天,天空万里无云,阳光明媚。

正值三月三上元节,尚书高丞迎娶新妇。

府邸内外张灯结彩,喜庆非凡。

拂冬跪在我塌前,她用烧酒一遍又一遍地擦拭我的身体。

但油尽灯枯的这具躯干,我已无力回天。

“公主,公主您撑住,”“奴婢一定把驸马找来,他不会见死不救的。”

我望向她那泪眼朦胧,想要伸手触碰她的衣袖却也抓了个空。

傻拂冬,江山易主,驸马成了新帝的尚书高丞,我已非公主。

昨日的荣华富贵,如云烟般随风而散。

更何况高屿川那么讨厌我,得知我死讯,只会心生欢喜,求他又有何用?

远处传来热闹的唢呐声,有人高呼着:“丞相大人娶亲啦。”

朗朗晴空,窗外的光透过窗照在我身上,真是个好天气,我在一片嬉笑热闹的丝竹声中合上了眼,只可惜最后的样子也是衣衫未整,憔悴不堪,哪里还有曾经身为公主的一点尊容。

我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轻盈,仿佛化作了一缕轻烟,随着不知何处吹来的风,飘啊飘。

飘出了这个荒芜破败的后院,穿过张灯结彩的丞相府,最终落在了装饰华丽的八抬大轿内,坐在了戴着红盖头的新娘身边。

2

“落轿——”外面的声音高亢,轿子轻轻一震,便稳稳地停了下来。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想明白为什么死掉的我会出现在这里的时候,一只手便从帘外伸了进来。

新娘子伸手覆了上去,轿帘随之被掀起,一片刺目的阳光下,穿着一身大红喜服逆光站着的人宽肩窄腰,姿态风流的逆光站着,这是新任的尚书高丞,而三个月前他还是我的驸马——高屿川。

心中涌起一丝疼痛,但或许是因为已死,那痛感并不持久,只留下一片空虚。

高屿川携着新娘的手,从我身上穿了过去。

然后他们跨过门槛,步入正厅,宾客们无不称赞他们天造地设,连我站在原地,望着他们的背影,也不禁感叹,真是一对佳偶。

也对,他未娶我之前,早已心仪孟家三小姐,原本他们的婚事因我而中断。

他位极人臣,又终于抱得美人归,如今终于得以圆满,怎能不春风得意?

在这喜庆的日子里,若他得知我已离世,应当也会开心的吧。

3

京城上下无人不知,驸马厌恶小淑公主,甚至不屑与之同行。

只因他天资聪慧,年纪轻轻便荣获三元,却因被公主青睐,不得不放弃仕途,被迫成为驸马,连他状元前的婚约也随之作废。

嫡长公主的驸马爷,听起来风光无限,但高屿川并非出身贵族,也不是无学之辈,他只是一个苦读多年,心怀报国之志的学子。

不能入仕对他而言堪比断翅折翼。

当我在赏花宴上对他一见钟情时,并不知他已有婚约,更不知他胸中的壮志,皇兄的一纸赐婚令下,一切都已无法挽回。

我只能尽力弥补,对他百般迁就,竭尽所能讨好。

仍旧换不来他对我一个笑脸,为了弥补,我们当年成婚的场面比今日还要大许多。

长公主食邑万千,又在上京城有一座奢靡无度的公主府,成婚那日人人有赏,上京城更是万人空巷。

可高屿川却自始至终都面无表情,甚至在迎亲时都不愿主动向我伸出手。

后来宁王起兵反叛,带兵攻入京城,高屿川身披战甲,亲自领兵打开了城门。

我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病了整整三日,可宫变后他见到我的第一面。

却是居高临下的讽刺:“你真是娇生惯养,可惜秦云智已死,往后你也不再是公主了。”

“饶你一命,也算是我们最后的夫妻之情。”

秦云智是我皇兄,是九五至尊的皇帝,可他如今死了。

自那日起,我被囚禁在后院,正如高屿川所言,没有了皇兄的支持,我还算得上什么公主呢?

日复一日,我积郁成疾,而高屿川再也没有来看过我,一次也没有。

4

前厅热闹的紧,宾客纷杂流水宴席,而我飘在新娘子的身边,最多只能离她十步远。

我想不出来为什么,可这就像一道禁锢,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线栓在我们中间。

“小姐,后院闹起来了,有个婢女吵着要见驸马。”

盖头掀起来,露出一张娇柔的脸,她眉头轻蹙,反问道:“驸马?是公主的侍女?”

说出口了她又觉得不妥,摆了摆手随意道。

“大抵是她心生不甘,想着生些是非,好让大人去看看她。”

她叹了口气,好像我是什么麻烦似的,又很随便的开口下令。

“今天是什么日子?也由得她胡来?”“严加看管起来,不许她再开口。”

于是拂冬跪在后院的那最后一道门前,磕的头破血流。

最后还是被人捂住了口鼻,拖了下去。

“你还当你主子是公主呢?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

“丞相大人新婚燕尔,她就是死了也得明天再说!”

我急得团团转,却也只能焦急无奈的在半空中飘来飘去。

孟霁月又把盖头蒙上,我围在她身边绕了好些圈,她竟也完全感知不到。

过了一会儿一身酒气的高屿川才推门而入,几个丫鬟屏声退下。

我却因距离受限根本无法离开这个房间。

我心里闷闷的痛,不知道是难过拂冬吃了苦。

还是即将要眼睁睁看着高屿川与心爱之人圆房。

那苦意从心脏蔓延到四周,恍惚间我竟也忘了我已经死了,什么都做不了了。

结果出乎意料的,高屿川只是静静地站在孟霁月的面前,既没有掀盖头,也没有喝合衾酒。

我看不出他是不是吃多了酒,总觉得他站在那里眼神迷茫。

像是透过床上坐着的那道红色的影子在看谁。

明明已经感知不到任何情绪,可竟又莫名觉得心口酸痛,总之他不可能是在想我。

毕竟高屿川厌恶我,上京城人人皆知,高屿川在原地略站了一站,才缓声开口。

“还有公事要忙,你先睡下。”

他说完也不做停留,转身就走,孟霁月急忙拽下盖头,神色焦急,竟有些口不择言了。

“你是不是要去见她?”

高屿川脚步一顿,头都没回,我还没意识到这个“她”是谁,就见他下意识的拧起眉头。

“好端端的提她做什么?”

我心口一酸,原来说的是我,竟是连提都不肯提了吗?

紧接着那道禁锢又转移到了高屿川身上,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带着飘出了张灯结彩的院落。高屿川脚步匆忙,一刻不停的快步走着,而我只能一阵头晕目眩的被迫飘在他身边。

等回过神来,他已经站在一处院落的门口,那院落杂草丛生,院门紧闭,一片荒芜。

在整个灯火通明的后院,此处是唯一的黑暗。

既没有灯笼,也没有红绸,前院后宅的热闹都绕开了这里,里面连一声生气也无。

其实这样说倒也没错,毕竟我都死了,我的院子当然没有生气。

高屿川站了许久,久到我都飘累了,骑在他肩膀上的时候,他才收回眼神。

高屿川垂着眸,我看不出他的表情,只能从中感觉到一些溢出的悲凉。

他低声喃喃,自言自语道:“秦方淑,如你所愿了。”

我正百无聊赖的隔空数他的睫毛玩儿,听到这话突然趴在他脑袋上一愣。

高屿川眉间是化不开的哀愁,这样伤心的表情我也从未在他脸上见过,他在为我伤心吗?

秦方淑,是我的名字啊。

5

我忽然觉得,我好像也不是很了解高屿川了。

我原本以为他娶了孟霁月是得偿所愿,但他成日里忙于公务,除了回门那日同她一起,就再也没去过后院了。

要说他真的忙的抽不开身,似乎也不是。

每日夜里,他都要去我那出破败的院门口站上许久。

可一次都没有走进去过,所以直到今天,他还没能发现我已经死了。

我以为他讨厌我,恨不得我去死。

可他日日怀念的表情又是做给谁看呢?

从前他身为驸马不能干政入仕,因而每天都不开心的样子,可如今他官居高职,万人之上,也成日是这幅不开心的样子。

像有什么心事似的,眉头紧锁,里面藏着化不开的哀愁。

我下意识的伸手抚上去,手指却穿过他的皮肤。

从前我还活着的时候,见他这样,便伸手轻抚,高屿川生气便会压着怒意冷冷道。

“殿下自重。”我心情好的时候会很乖的同他说对不起,心情不好的时候便故意再摸一下。

看他恨不得立刻拂袖而去的样子贱兮兮的挑衅:“怎么啦?”

于是高屿川便叹一口气,只好很无奈的当我不存在。

很多很多个时候我都觉得,高屿川一定也喜欢我了。

纵使我犯得是十恶不赦的滔天大罪,就算他是个铁面无私的判官,可人心又不是石头长的。

日复一日的相处,我的真心他怎么可能感觉不到呢?

直到叛军入城,他浑身沾血的回来,宛如地狱爬出来的罗刹。

居高临下睥睨我那一眼,只那一眼,我就知道了,他从未原谅过我。

6

“李双可有书信回来?”

成婚的第十日,高屿川还是很忙,但即使这么忙了也总是隔三差五的问李双的信。

李双是高屿川身边最得力的侍从,总是寸步不离的跟着他。

可说来也奇怪,从我死了被迫跟在高屿川身边的第一天起,就再没见过他。

“许是还没到扬州,大人再等等。”

高屿川的眉头拧起来,“扬州也没有信回来吗?”

“没有。”他于是嘴巴抿成了一条直线,看着很生气的样子。

扬州?我正想着他派李双去扬州做什么,就听到他接着下令,声音沉了下来。

“再派人快马加鞭的去扬州,这个月底前我要收到扬州的回信。”

底下人应了声是就下去了。

他在原地踱步,模样焦急,“明明有路引……”

“万事俱备,不会出事的。”

他低声喃喃,不晓得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谁,可还没等他坐下。

外面的人便屁滚尿流的滚进来,慌不择路的跪下把头磕到地上,“大人,李双被锦衣卫抓走了。”高屿川面色一白,手指掐进掌心,下意识的问:“那公主呢?”

那人跪着没敢抬头,声音瑟瑟:“李双十日前还没出城就被锦衣卫带走了,公主……没被送去扬州。”

高屿川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堪堪扶着桌子才勉强站稳,他定了定神,可声音都在颤抖:“去找,她还没有出京,活要见人。”

后面那句他没说出口,可任谁也清楚,前朝余孽没有身份路引。

流落京城十日,金吾卫日日巡查,锦衣卫手眼通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要如何自保?

怕是留个全尸都难。

而我竟在这碎片的信息中提取到一个荒诞到我无法相信的事实,砸的我头脑发蒙,灵魂都为之震颤,高屿川十日前派了李双送我去扬州,可李双还没出京就被锦衣卫带走了。

原本他迎娶孟霁月进门的那日,也是他费尽心机的筹谋要送走我的日子。

原来高屿川没想要我死,他为我谋了一条生路。

怪不得新帝登基,前朝皇亲国戚尽数抄斩,只有我还苟延残喘的活着。

原来不是新帝对我网开了一面,而是高屿川要我活着。

原来他还记得我想去扬州,他那日说的希望我得偿所愿。

是真的希望我如愿以偿。可惜已经晚了,一切都晚了啊。

7

“倘若你不做驸马了,天高海阔,高屿川,你想去哪儿?”

天盛四年,是我们成婚的第二年,那会儿我自觉他已经对我有点好脸色,因而成日里缠着他,以授课为名义问他些奇奇怪怪的问题。

高屿川握着书卷的手指微微收紧,嘴巴抿了起来,我那会儿很会察言观色,知道是他不开心了,就很讪讪的说:“好吧好吧我不问了。”

说完又想起,倘若他没有尚公主,肯定是要入仕做官的,又暗骂自己嘴太快,问的什么破问题。高屿川表情淡淡,果然没有回答,可过了一会儿他竟然声音很轻的主动问我。

“那你呢?”

我惯常一看书就溜号儿。

他问我的时候我心绪早就飞出去不知道在哪儿了,于是傻傻的“啊?”了一声。

他样子又有点不耐烦,似乎还有点羞耻,但还是耐心的重复了一遍。

“倘若你不做公主呢?殿下,你想去哪儿。”

高屿川的眼睛很好看,是细长风流的丹凤眼,这样注视着我的时候,常常令我不能思考。

以至于我最后红着耳朵,下意识的答他。

“扬州啊,扬州富庶风景好,等以后我们有了孩子,一起搬到扬州府也好。”

高屿川像是被我不正经的答案气到了,嚅嗫了一下没说出口,最后愤愤的恼了,又冷冷道。

“公主自重。”

我觉得他这模样很好玩儿,又继续逗他。

“你不想同我一起去扬州吗?京城又闷规矩又多,南下风景好,我早就想去了。”

他当时没答我的话,因此我也一直以为那只是他顺口提起。

原来他没忘,他还记得我想去扬州。

8

高屿川开始早出晚归,锦衣卫手眼通天,又是新帝心腹。

他想不动声色的打听我的消息难于登天。

可即使这样,尚书高丞私下派人在京中寻人的消息还是瞒不住。

他一个没有根基的高官,是多少人的眼中钉。

第二天流水一样的折子递上去,全是要参他的。

前朝是虎穴狼窝,有多少人盯着上面的位子想一步一步爬上去,就有多少人眼红他。

高屿川跪在堂前,新帝神色晦暗不明,语气试探:“丞相在京中寻人,是谁丢了。”

高屿川手指抓紧衣袖,不动声色:“出逃的一个家仆,不值得陛下惦记。”

然而新帝却并不是好糊弄的角色,他淡淡的笑了一下,像是敲打,也像提醒似的随意开口。

“那个前朝余孽若是还没处理好,便交给锦衣卫处理吧。”

“毕竟爱卿心慈,念在夫妻一场为她求了个全尸,可耽搁的久了,朕会变卦也说不定。”

高屿川叩首下去,没有迟疑,沉声答“是”。

可我坐在他身侧,能瞧见他青筋暴起的额角和泛红的眼眶。

我从前总是觉得,我是这天下最了解高屿川的人,也因此我听的出他的隐忍。

察觉的到他的无奈,可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又下意识的想为他抚平紧簇的眉头,结果扑了个空,最后只好隔空描摹他的眉眼。

就算知道他听不到,也安抚的对他小声说:“不要难过了……”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心口,仍旧是虚空一片,空落落的疼,不要难过了啊高屿川。

我的心会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