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读唐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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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前言

唐诗历来被看作我国古典诗歌的巅峰,某种程度上它也是中国人心目中诗歌的标准。鲁迅说,一切好诗到唐时已经做完。话虽有些夸张,但从中国古典诗学的范畴来考察,唐诗确实包罗了诗歌的种种可能性,使得后世很难在它的范围之外另辟一番天地。唐以后的词,虽然在形式上有所变革,但在精神上实在不过是发展了晚唐诗的某种倾向加以渲染而已。宋诗对诗歌的版图有所扩充,却不免显出伧俗气,透出一副竭力做诗的形相,在我们读来总不及唐诗来得自然,来得毫无痕迹。唐诗最感动我们的在于它那蓬蓬勃勃的生命力,诗人仿佛只就其所见、所闻、所感、所想信口道来,而无不是诗,而且总是最好的诗。他们生活在中国历史上最好的一个时期,诗人所经验的正是中国的青春。个人的青春和民族的青春、国家的青春的完美结合,乃有了中国诗歌的青春——盛唐诗人的不朽歌唱。他们旺盛的生命本身就是诗。所以,他们无须做诗,也无须向自身之外求诗,而他们的作品自然诗意丰沛。正如林庚所说,唐诗的气象是浑然一片,无限清新,无限饱满,个别的诗句和全篇完全融合在一起。唐以后的诗不乏佳句,所缺的正是这种浑然的气象。

民族的、国家的、个人的旺盛的生命洋溢为唐诗万象森罗、众妙兼备,极其丰富、极其多彩的个性,在数百年间各逞所能、各呈其媚。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是初唐的顶峰、盛唐诗的一个华美的开篇,享有“孤篇盖全唐”的盛誉。它充溢着闻一多先生所说的“被宇宙意识升华过的纯洁的爱情,又由爱情辐射出来的同情心”;它具有最浓郁的人间情调,又弥漫着深沉华美的出世的玄想。多么出人料想,这一曲夐绝藐远的心灵之歌,却被塑成了唐诗的肉身!就是这个原因,唐人的诗即便现实如杜甫,也总有那么一点出人遐想的非人间的气息。这一个绝世的美人,她的鬓发几乎触着我们的脸颊,却总像要临空飞去!然而,这对唐诗还不够。紧接着,陈子昂又从建安为唐诗引进了苍凉慷慨的风骨。而结合了这倾国倾城的肉身和苍劲风骨的便是气象万千的盛唐诗歌。由于两者结合的程度不同,它一会儿是冲淡闲雅、气度从容的孟浩然、一会儿是空山无人、纤尘不到的王维、一会儿是飘然不群、超尘出世的李白、一会儿又是闳大深约、摹画入微的杜甫。尽管这些诗人个性悬异难以道里计,但却都不同程度地兼具了这个肉与骨。从容如孟浩然,也不妨碍其写“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的豪言;空灵如王维,也不妨碍其写“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壮语;奔放如李白,也同样写过“一枝红艳露凝香”“名花倾国两相欢”的艳词;沉郁如杜甫,也不妨写“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什么是盛唐气象?它就是这个华美肉身和苍劲风骨的浑然结合。随着盛唐诗歌向着中晚唐转移,这个结合中骨的成分逐渐退化,但还不妨碍其创造出完全的、浑然的诗歌。中晚唐诗人中,白居易发展了乐府民歌的叙事技巧加以抒情化;李贺发展了楚辞瑰异的想象加以个性化;杜牧则把唐诗引向了感觉化的方向;李商隐进一步把感觉加以想象的处理,开辟了诗歌的另一番天地;温庭筠则向着肉感的方向不断深入……这些都成为唐诗百花园中珍异的品种。晚唐之后,这个结合才逐渐分解。沿着风骨的一路,逐渐演化为宋诗,而终伤于枯;沿着肉感的一路,演化为五代和宋以后的词,而终伤于熟。中国古典诗歌由此逐渐走上了一条下坡路。创造的能量仿佛在有唐一代得到了一次集中的释放,此后就难以为继了。诗歌的盛世景象遂成绝响。

唐诗也是中国古典诗歌中诗歌精神最充沛、最丰盈的一个阶段。现代诗人、小说家废名有一个意味深长的说法。他说,中国旧诗在文字上是诗的,在内容上却是散文的;新诗在文字上是散文的,而内容上却是诗的。废名所说的这个“诗的内容”是指什么呢?我理解它就是诗的情绪、诗的感觉。诗歌作为一种文学艺术的样式,它的写作应该始于一种创造性的发现,也就是对世界、对心灵的一种个性化、独特的领悟。诗歌写作的过程就是给这个“诗的内容”寻找恰当的形式的过程。这正是新诗所走的路子。而旧诗所走的路子正好相反。它是先有诗歌的形式,写作的过程是为这样一个形式填进内容的过程。如果说新诗所走的路子是“情生文”,旧诗的路子就是“文生情”。旧诗的写作过程与其说是一个创造的过程,不如说是一个演奏的过程,它在一般缺少才情的诗人手中很容易落入废名所谓“按谱行事”“做题目”的格套。结果旧诗中填进去的多数不过是散文的内容。因为作者写诗的时候本来并没有诗的情绪、诗的感觉。社交应酬、政治议论加上一点点伤春悲秋、感时伤世的小感慨,几乎可以概括大部分旧诗的内容。因此,旧诗的“诗”正是靠它的形式,它的特别的文法,它的音节维持着。如果没有了这个形式,很多旧诗就直同散文无异。这也是旧诗无法译成白话,也难以译成其他语言的原因。因为你一旦将其译成其他语言,势必破坏它的形式,而一旦失去了这个“诗的形式”,它就成了并不高明的散文。在这种情形下,诗歌要表现作者的个性、诗人的创造,就有点“危乎殆哉”。唐朝是我国近体诗格律不断规范的时代,但唐诗却能逃脱旧诗的形式化倾向所规定的路子,创造出诗的情绪、感觉最饱满,诗人个性最丰富的诗篇。日趋严格的形式并没有束缚诗人的创造力,相反他们超绝的想象在形式的限制下上天入地、纵横驰骋,比任何时代的古典诗人都表现得更为自由。严格的形式也没有限制住他们的个性,每一个诗人都是一个独特的人,性情、面目完完全全是他们自己的,差不多每一首诗都完完全全地表现着他们自己。这真是一个自由创造的时代!一个人的时代!这也正是唐诗最令我们着迷的一点。

对于这样一笔丰厚的精神遗产和文学遗产,我们不仅要懂得欣赏,而且要用新的眼光去发现它蕴涵的独特价值,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将其转化为我们自身的财富。这是一个富有挑战性的课题。五四新文学运动以来,我国几代学人和作家都在这方面进行了很多的努力,积累了可观的成果。但是他们的文章往往散见于报章杂志和个人的文集、专集中,一般读者不容易见到。为此,编者就自身目力所及,从大量的唐诗解读、赏析文章中,选编了三十二位重要的现代诗人、作家、学者解读唐诗文章五十七篇,涉及唐诗十八家、六十七首。这里涉及的原作都是素有定评的名作,而且多为这些诗人的代表作品。所以,虽然数量有限,却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唐诗取得的伟大成就。对一些重要的作品,编者特意选辑了多个作者从不同角度所做的解读,以激发读者独立思考、自我探索的兴趣。另外,斯蒂芬·欧文以一个西方学者的身份所做的唐诗研究,往往能独辟蹊径,发我国学者所未发,近年来在我国学界和诗歌界产生了很大的影响。编者也从他的几本中国古典诗歌论集中,选取了几个集中论述某些唐诗篇章的片断,希望为读者欣赏唐诗提供不同的视角。林庚先生的《盛唐气象》是我国唐诗研究领域的重要论文,对读者总体上把握盛唐诗歌的特征极有助益。事实上,盛唐气象不仅是盛唐诗歌的特征,也可以视为整个唐代诗歌的一个重要征候。初唐是它的酝酿,盛唐是它的集中表现,中晚唐则是它的流风余韵。特将之冠于卷首,作为全书的代序。希望本书对广大唐诗爱好者了解唐诗、欣赏唐诗有所助益。不当之处,诚望海内方家不吝指正。

西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