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5章 孤与诸君共存亡
“不过——”
朱齐忽然话锋一转,手中的棍子在沙盘上划出一道弧线,
“若只为暂解燃眉之急,此法倒也不失为权宜之计。”
商辂微微颔首,他显然早已习惯太子的涉猎广泛,出言补充道:
“在开凿分洪渠的同时,同步将大清河堤加高至一丈五尺,弯道处埋设埽工固岸防止冲刷。”
寿张县令何光躬身道:“如此一来,不仅黄河主堤要加筑,大清河新堤也要同步增高。
所需民夫恐需再征调一倍,粮饷耗费更是翻倍不止。以眼下三县存粮……”
朱齐闻言眉头紧锁,在心中反复盘算着各种可能性,最终抬起头问道:“三县常平仓还余多少担粮?”
堂内无人应答,顿时陷入沉寂。
几位县令不约而同地低下头,仿佛地上突然出现了什么值得研究的物事。
过了许久,阳谷县令叶旭才艰难地向前迈出半步,躬身答道:“禀殿下,我县常平仓原备粮二万担,”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此前赈灾已用去七成,剩余之粮若去除陈粮杂质,堪用的……约莫五千石!”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他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
何光的额头渗出细密汗珠,他掏出一方已经湿透的帕子擦了擦:
“我县与东阿县乃下县,各自常平仓备粮仅万担,如今两县凑在一起,也不过五千余担。”
话音未落,东阿县令黄锐山已经忍不住插话。
“殿下!这已是最后的救命粮了!“
他颤抖的手指在空中比划着,
“往年粜米每石不过八钱银子,如今黑市已涨至二两!若此时仓廪尽空,决堤之日便是人间炼狱……”
他的声音突然低沉,
“届时莫说赈济,怕是连维持粥厂的热灶都点不起来!”
叶旭接着他的话茬,“二月初一日,曹州决口,今日已经陆续有灾民流越过郓城,进入我县境内……这些饥民已饿红了眼,若再过几日……只怕连人肉都要分食啊!”
何光战战兢兢地再次站起身,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半个字。
朱齐目光如电:“何县令,但说无妨!”
“寿张县也涌入灾民,他们中间……”何光的汗水又布满额头,“他们中间……流传着大逆不道之言……”
他抬头看了看太子,又不说下去。
“说什么?”朱齐皱了皱眉头。
“他们说……说殿下非正统传承,陛下去岁强硬易储……故而上天降灾!”何光突然伏倒在地,最后那几个词犹如蚊子叫,“此乃……天罚……”
此言既出,空气瞬间凝固。
朱齐却冷笑一声——他早料到,在这大灾当头的时节,连人肉都敢吃的饥民,又有什么谣言不敢传?
“此等妖言惑众之徒,当诛九族!”
商辂猛然拍案而起,桌案在他掌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眼中寒芒如刀,字字如铁:“传令各州县,凡造谣生事者,凌迟处决,传谣惑众者,杖毙街头!”
他太清楚谣言的可怕——京师保卫战前夕,正是那些“天要亡我”的流言,险些动摇军心。
若不雷霆手段镇压,待谣言如野火燎原,只怕未等洪水肆虐,民心就先溃于蚁穴!
“更何况,”商辂突然转身,逼视着满堂官员,声音如淬了冰:“太子殿下此番不辞辛劳亲临灾区,难道就是为了听这些大逆不道的诛心之语?”
朱齐凝视着堂下噤若寒蝉的众臣,他比谁都清楚,此刻悬在头顶的不是谣言,而是滔天洪水——杀再多的人,也堵不住这即将决堤的黄河!
见众人默然,他突然起身,一把抓过案上狼毫,笔下字迹虽潦草却力透纸背。
“罢了!”他将手中狼毫重重拍在案上,墨迹顿时溅出一朵黑色的花,“妖言惑众者,只诛首恶!当务之急,乃如何解决这黄河问题。”
说着朱齐大步走向悬挂的黄河地图,衣袂带起凛冽的风,忽而转身向商辂深深一揖,再抬头时,眼中已燃起决死的火焰:
“孤有破釜沉舟之策,请先生斧正!”
说完,也不等商辂回应,他便自顾往下说道:
“其一,即刻开常平仓!持我东宫敕令、商大人钦差关防,征调周边三府存粮!
富商存粮超五百石者,率卫所士卒上门清点——留五成给他,余者尽数充公!
一律按一两一担打欠条,敢囤积居奇者——不必请旨,立斩不赦!”
“其二!”他纤细的手指在地图上重重一拉,虚划出一条猩红界线,
“阳谷、寿张县所有道路设生死卡!老弱妇孺拦在境外,增设三十处粥厂,每日一勺续命!”
朱齐目光转向叶旭、何光,其中凄厉之意令这两位县令心中一凛。
“流民中青壮全部征发,开挖分洪渠、下河抢险等重劳役者,每日按三升给足口粮!!“
“其三!”他一字一句地往下说道:“即日起,动员阳谷、寿张、东阿三县十五岁以上男丁全数上堤劳役!
老弱妇孺者编柳筐、制草绳,按工计粮!”
“其四!”说到这里,朱齐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腊月寒风刮过堂前,
“即日起,各县设立防疫营,取新鲜柳枝百斤,配明矾五两,以铜锅煮沸三个时辰,制成'祛疫汤'。
所有河工每日上工前、下工后,必须全身沐浴。各营设监督官三人,缺一次沐浴者,鞭二十!
凡有发热呕吐者,即刻隔离诊治。殁者——”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嘶哑,“以生石灰厚覆三尺,集中火化。接触者另设隔离营区,每日由医官诊脉三次。”
堂中一片死寂,大家的脑中仿佛宕机了。
“嘭”,朱齐将方才纸张重重拍在地图中央,那歪斜的“战”字最后一笔,竟将宣纸划破。
“众位卿家,”他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却更显铿锵,“此战,非为功名,非为富贵,乃是为了堤下成千上万百姓的身家性命!”
“此战,即是决战!”朱齐抬起手指,缓缓划过每个人肃然的面孔。
“即日起,孤的行辕就设在河堤上,与诸君,与眼下这段黄河大堤——”他一字一顿道,“同生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