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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颜玉议亲 绣娘投井
尤其是那些身份低微的妾室,更是如此。她们或许在某个瞬间,凭借着几分姿色或才情,有幸得到主人的青睐,从此一朝得宠,便能享尽荣华,绫罗绸缎加身,山珍海味入口。可这份宠爱,就像无根之萍,脆弱又短暂。
可说不定哪天,仅仅因为一个细微的差错,或是主人的一时厌倦,便会被无情地丢弃,曾经的恩宠化为泡影,只留下无尽的落寞与凄凉,在冷寂的深院之中独自舔舐伤口,甚至红颜葬送。
腊月廿三的雪下得绵密,五姨娘院里那株老梅的枝桠终于不堪重负,“咔嚓”一声折在积满冰棱的锦鲤池边。
结冰的水面下浮着半截黄符,朱砂画的北斗纹样被鱼尾搅成血丝般的涟漪。
“都出去!滚出去!”
五姨娘赤脚踩在雪地里,褪色的茜纱寝衣裹着嶙峋的肩骨。
她最喜欢鎏金的串儿和蓝顶步摇早不知在何处,枯枝似的手指攥着个空瓷瓶。
瓶口凝着褐色的药渣,在寒风里散出苦味。
守夜的婆子们缩在耳房烤火,任由她在庭院转圈。
雪粒子扑簌簌落在她蓬乱发间。
她忽然仰头大笑,惊飞了檐下昏鸦:“...颜家是个吃人的魔窟,呵哈哈哈...”
三更的梆子混着风声传来时,最后一盏气死风灯也熄了。
五姨娘蜷在梅树下,玄色锦袍浸透了雪水。她抓了把积雪塞进嘴里。
卯时初刻,送药的婢女推开院门。积雪已没过脚踝,五姨娘躺在梅影里,发顶覆着层晶莹的雪壳。
她唇畔凝着笑,仿佛是当年十里红妆进颜府的模样。
“五姨娘...殁了!”
喊声惊破晨雾时,四姨娘正对账本上“田庄亏空“的红字出神。
她腕上素银镯子碰着砚台,在寂静的厅堂里荡出清越的回响,恰似那年夫人悬梁时,白绫拂过千工床的窸窣声。
秋风卷着枯叶在灵堂前打转,五姨娘那口薄棺停在偏院青石板上,纸钱灰烬沾在潮湿的苔藓里,竟连个哭灵的亲眷都没有。
三姨娘扶着丫鬟的手来,她将盖着红绸的玉枕往棺前一搁,脂粉香混着檀香呛得人喉头发紧。
“当年主君亲手赏的,原是一对儿。“她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掀开绸布,镀金云纹裹着和田玉芯,在香烛下泛着诡异的光,“妹妹带一个走,留一个在阳间作念想。”
角落里几个下人绞着帕子冷笑,谁不知道那年三姨娘刚抬了贵妾,主君为哄她欢心,特地从南边请了十二个玉匠打制的。
前院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管家气喘吁吁跑来:“夫人且回家劝劝吧,大姑爷又砸了书房!”自打兵部亏空案发,那位曾鲜衣怒马的郎君便整日醉卧东厢。
如今颜真小姐三天两头往尚书府跑,朱红轿帘上金线绣的孔雀都沾了泥。
玉小姐仓促说了亲事,是京郊附近的唐家,叫唐文尧,主君的门生,今年中了榜,等着分官职。
玉小姐正对着菱花镜发呆,烛火把还带有一些婴儿肥的脸映得明明灭灭。
唐文尧今日送来的红宝石头面还搁在妆台上,匣子底下压着半阙未写完的《鹊桥仙》。
那书生总爱穿月白直裰,腰间挂着主君赐的羊脂玉佩,说话时眼尾微垂,倒真像画里走出来的端方君子。
“姑娘当真要信那登科录上写的?”
甘棠忽然按住玉小姐描眉的手,铜盆里胭脂水晃出细碎波纹,“昨儿我去外院取冰,瞧见唐举人的小厮往当铺掌柜手里塞银票。”
窗外更鼓惊起寒鸦,玉枕在灵前忽然裂开道细缝。
五姨娘贴身的婢女跪在蒲团上烧纸,火舌忽地蹿高三寸,把供桌上并蒂莲灯台都燎黑了半边。
今日过后,她不知会被分到谁的院子,奴才的命,总是半分也不在自己手上。
霜降那日,京城西市有名的绣娘沈娘子挎着竹丝绣篮跨进西角门,鬓角别着朵褪色的绢木槿,来给玉小姐裁嫁衣。
她量衣时总爱在襟口别枚骨针,针尾坠着的琉璃珠子随动作轻响,像檐角被风吹动的惊鸟铃。
她特意从包袱底取出个珐琅小盒,“这是用露水调的石榴胭脂”,指尖在甘棠手背试色时,冰凉得像井水浸过的玉镯。
三姨娘赏给甘青甘棠的浮光锦摊在青石案上,料子好,花纹却是前几年时兴的。
沈娘子却盯着甘棠的观音痣出神。
“我也给姑娘绣对合欢花可好?”她突然从荷包里抽出金红丝线,向甘棠要了一缕发丝,“这是南诏传来的情思绣,以少女青丝入线,保姻缘不断。”
甘棠喜欢这个的绣娘,年纪约莫二十七八岁,长得也是柔情温婉。
惊蛰暴雨来得急,沈娘子护着做好的嫁衣撞进月洞门时,石榴裙被枯枝勾破寸许。甘棠看她脸色不好,多问了几句。
原来两个巡夜家丁借着酒劲围上来,为首的麻脸汉子扯住她腰间丝绦,“这般巧手合该给爷绣个鸳鸯戏水”。沈娘子看他穿着知道是颜府的某个掌事,只得忍下他的言语调戏。
甘棠闻声赶来时,只来得及接住沈娘子松脱的绣篮,里头滚出半截断裂的玉簪,簪头雕的木槿花沾着新鲜血渍。
绣娘出了院子之后,甘棠在妆台缝隙发现个素锦荷包,有缕用红绳缠着袋口,是绣娘落下的。
甘棠带着荷包追到后巷时,看到墙根苔藓上留着串湿漉漉的绣鞋印,转过柴房忽听得瓦罐碎裂声。
她掌灯向前,看到有两个颜府家丁慌忙跑了,留下了衣衫不整满脸泪痕的绣娘。
灯笼照见沈娘子跌在腌菜缸旁,她僵直的手指却攥着块褪色绢帕,湿透的里衣领口翻出半朵合欢花。
甘棠定了神,送她回到了离她铺子不远的街口,因即将宵禁,甘棠只能马上回府。
刚转身走了几步,却听到了“嗵”的一声。
绣娘投井了。
甘棠怔住了,她怕了,慌忙将灯上的“颜”转向了前侧。
治世之下,凡家女尚能依靠着政事清朗,以一技之能立存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