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2章 火车站
夕阳西下,东二环的一个胡同口被染成一片橘红,余晖洒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路边几棵老槐树的影子拉得老长。
图雅拎着大包小包,站在那儿,脚下是被踩得油亮的青石板,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眼神不停朝胡同口处瞟,满脸写着焦急。
等了老半天,一辆破三蹦子“突突突”地晃了过来,车身铁皮上锈迹斑斑,轮胎都瘪了一半,停在图雅跟前时还抖了两下,像喘不上气的老头子。
“师傅,去阳光幼儿园!”图雅一边嚷嚷,一边咬着牙把行李往车斗里塞,胳膊上青筋都鼓起来了,包里的锅碗瓢盆叮叮当当响成一片。
到了幼儿园门口,巴特尔一蹦一跳地跑出来,小脸红扑扑的,看到妈妈手里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眼珠子一转,立马就猜出了啥。
他扑到图雅身边,兴奋得手舞足蹈:“妈妈!妈妈!我们是要回草原了吗?”
那小模样,像是过年得了压岁钱,咧着嘴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
小孩子嘛,总是对新鲜玩意儿好奇得要命,巴特尔也不例外。
回内蒙老家对他来说,就是一场大冒险,天大地大,想想就让他乐得合不拢嘴。
图雅瞧着儿子那天真烂漫的笑脸,心里却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又酸又涩。
她挤出一个笑,嗓子有点哑:“是啊,巴特尔,咱们要回家了。”
母子俩挤上三蹦子,一路颠得骨头都快散架了,终于到了京城火车站。
1996年的京城火车站,那叫一个人山人海,候车大厅外头挤满了扛着麻袋的、抱孩子的,喇叭里喊着车次,混着小贩的吆喝声:“茶叶蛋两毛一个,便宜啦!”
空气里一股汗臭味夹着油烟味,熏得人脑瓜子发晕。
图雅一手拎着大包小包,沉得她肩膀都歪了,一手死死拽着巴特尔的小手,在人群里硬挤。
她满头大汗,嘴里嘀咕着“借过借过”,好不容易才钻进候车大厅。
放眼一看,黑压压全是人头,座位上坐满了不说,走道里、垃圾桶边上都挤着人,有的干脆席地而坐,啃着干粮。
图雅带着巴特尔转了好几圈,腿都酸了,连个屁大的空位都没找着。
没办法,她只好找了个墙角,把行李往地上一堆,算是占了个地儿。
她带来的家当多得吓人,锅碗瓢盆、铺盖卷一股脑儿塞包里,连个洗脸的铁盆都没舍得扔。
“巴特尔,你坐这儿。”她把铁盆倒扣在地上一拍,招呼儿子。
巴特尔挺听话,一屁股坐上去,小腿晃悠着,还拍了拍盆底,咧嘴笑:“跟小板凳一样,好舒服呀!”
时间一点点过去,转眼到了晚上七点多,候车大厅的灯昏昏黄黄,巴特尔肚子“咕咕”叫起来。
他拽了拽图雅的衣角,可怜巴巴地说:“妈妈,我饿了…”
图雅手忙脚乱打开一个鼓囊囊的布袋子,掏出几个煮鸡蛋和硬得能砸人的白面馒头。
她剥开一个鸡蛋,塞到巴特尔手里:“来,吃鸡蛋,吃馒头。”
巴特尔接过来就往嘴里塞,眨眼吃了俩鸡蛋,又啃了半个馒头,噎得直伸脖子:“妈妈…我要喝水…”
图雅从行李堆里翻出一个罐头瓶,拧开盖子递过去:“来,喝水。”
巴特尔刚抿了一口,眼角瞥到旁边一个小男孩抱着罐健力宝,喝得那叫一个带劲,嘴角还挂着泡沫。
他手里的瓶子一顿,指着那罐子嚷嚷:“妈妈…我也要喝…那个…”
图雅顺着他手指一看,心里咯噔一下,酸得眼眶都热了。
她咋不想给儿子买一罐呢?
可兜里那点钱,买完火车票就剩五百块,回老家还得租房、过日子,哪敢乱花?
火车站的东西贵得离谱,一罐健力宝怕是能顶她一天的饭钱。
她咽了口唾沫,轻声哄:“巴特尔乖,咱们喝水好不好?水比那个好喝。”
巴特尔不干,撅着小嘴直摇头:“不嘛!不嘛!我就要喝那个!大鹏叔叔上次给我的就是那个!”
图雅耐着性子哄了几句,可他不听,还越闹越凶,最后还玩起了地下打滚的戏码。
图雅急得火冒三丈,一把抓住他,对着小屁股“啪啪啪”就是几下,边打边吼:“让你不听话!让你不听话!”
这几巴掌下手不轻,巴特尔记事起都没挨过这么狠的,顿时“哇”一声哭得撕心裂肺,眼泪跟断了线似的往下掉。
图雅看着儿子哭成那样,心疼得跟刀剜似的,赶紧一把搂过来,眼泪也憋不住了:“巴特尔…对不起…妈妈不好…妈妈不该打你…”嗓子都哑了。
巴特尔听见妈妈哭,抽抽搭搭地停下来,抬起小胖手,轻轻擦掉图雅脸上的泪,奶声奶气地说:“妈妈…不哭…巴特尔不哭了…巴特尔喝水…不喝健力宝了…”
图雅瞧着儿子那懂事的模样,心口一堵,再也绷不住,抱着他嚎啕大哭起来,眼泪淌了一脸,把周围的嘈杂都盖过去了。
母子俩一起哭了好一阵,巴特尔才止住哭声,许是哭累了,才八点出头,小家伙眼皮就耷拉下来,小脑袋一点一点,像只困倦的小鸡啄米。
图雅瞧着儿子这疲惫样,心疼得跟针扎似的。
她轻轻拍着巴特尔的后背,嘴里哼起家乡的小调,低低的旋律像是草原上的风,柔得能把人哄睡。
她自己嗓子干得冒烟,渴得恨不得舔嘴唇,可她硬咬着牙,没敢喝水。
火车站的厕所可不是啥好地方,尤其这候车大厅人挤人,上个厕所跟打仗似的。
她这些破行李不值几个钱,丢了也就丢了,但宝贝儿子巴特尔,那是她眼珠子里的肉,一刻也不敢让他离开视线。
1996年的华夏,拐孩子的新闻隔三差五就上报纸,像巴特尔这样白胖的小男孩,简直是人贩子眼里的金疙瘩。
图雅不敢赌,她宁愿自己渴得嗓子冒火也想上厕所,也得等到上了火车再说。
火车上的厕所是单间,她能抱着巴特尔一块儿进去,才踏实。
她抬头瞅了眼候车厅的大钟,指针刚过九点。
“还有二十分钟,差不多该检票了……再忍忍。”
宋羽跟阵风似的冲出校门,跨上借来的二八大杠,蹬得两条腿跟风火轮似的。
现在晚高峰刚过,路上车少了不少,他一路横冲直撞,恨不得把这车蹬出火星子。
结果快到火车站还有一里地的时候车链子给蹬掉了,立马又翻下车修好,继续前进。
不到半小时,他一身臭汗冲到火车站,把车往门口一停,上好锁,拔腿就往候车大厅跑。
他的眼珠子像雷达似的,在那块巨大的电子显示屏上来回扫,想找那趟去浩特市的火车。
“找到了!K…次,开往浩特,22:30……”他心里默念着,可眉头一皱,这趟车咋跟图雅之前提的不太一样?
他脑子乱成一团,时间紧得要命,来不及多想,赶紧跑到售票窗口,挤进那条长龙一样的队伍。
队伍挪得慢得跟乌龟爬似的,他急得踮脚往前看,黑压压的人头攒动,心里像有团火烧着。
“快点!快点!再快点!”他心里喊得嗓子都哑了。
看了看表,九点十五了,时间不多了!
好不容易轮到他,他扑到窗口,上气不接下气地问:“同志,您好……请问九点半……有没有……有没有直达内蒙的车?”
售票员是个中年妇女,抬起眼皮瞅了他一眼,满脸不耐烦:“九点半?没直达的!”
宋羽脑子“嗡”一下,傻了眼。
“不对呀,九点半不是有去内蒙的车吗?”他忙追问。
售票员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回:“内蒙那么大!你到底问哪趟啊?”
宋羽一拍脑门,才反应过来自己急糊涂了。
内蒙古那么大,哪能随便抓一趟车就行?
“去……”他哪知道图雅家在哪疙瘩啊?
“您把路过内蒙的都给我说下吧!”
售票员不情不愿地翻了翻手边的列车表,嘀咕着:“九点半的,K…次,K…次,K…这三趟都经过内蒙。”
宋羽记下车次信息,顾不上道谢,转身就往大厅里跑。
他照着显示屏上的提示,找到这几趟车的候车区,有去西北的,有去东北的,他人都麻了,这咋找啊?
时间已经九点二十五了!
“图雅!图雅!你在哪儿?!”他心里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广播里甜美的女声响起来:“各位旅客请注意,开往…方向的K…次列车,现在开始检票了……”
图雅这块候车区顿时乱了套,旅客们呼啦啦站起来,拎着大包小包往检票口涌。
图雅心里一紧,轻轻拍了拍巴特尔的脸蛋,柔声说:“巴特尔,醒醒,咱要检票了。”
巴特尔迷迷糊糊睁开眼,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小嘴还嘟囔着啥。
图雅一手抱起他,一手费劲地拎起地上的行李,跟着人流慢慢往前挪。
旁边俩操着豫省口音的男人一边走一边聊:“嫩个鳖孙!小卖铺看个电视剧看迷了是吧?要不是我喊你,你是不是都不知道要检票了?”
“嘿嘿,你不知道,《倚天剑和屠龙刀》可好看了!我都看入迷了!尤其是那片尾曲,可中!可惜就听了一遍……”
“咦...你就吹吧!啥片尾曲这么好听?”
“那歌……听音是个妇女唱滴,可有味了!名字叫……好像叫:《人生短短急个球》!”
图雅听着这话,心里犯起嘀咕。
《人生短短急个球》?这歌名咋这么怪?
成子健投的那首歌,好像不是这名字啊……她一边琢磨一边挪步。
巴特尔突然奶声奶气地问:“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回来?”
图雅心猛地一抽,她强忍着亲了亲他的脸蛋,轻声说:“巴特尔,咱最近先不回来了……”
“各位旅客,请准备好车票排队检票!不要拥挤!”检票员的声音从前头传来。
巴特尔又嘟囔:“妈妈……张晓磊还说明天星期六……带我去文化宫玩呢……他说等我们上小学了……就能进文化宫了……”
图雅心像被一只大手攥住,疼得喘不过气。
文化宫,那是京城本地孩子的福利呀,你哪能享得上啊……
她深吸一口气,硬压下翻腾的情绪。
检票口近在眼前,过道越来越窄,她得侧着身子才能挤过去。
她把车票递给检票员,左手紧紧抱住巴特尔,右手拎着行李,准备过检票口。
就在这时,她忽然觉得抱着巴特尔的手轻了点,低头一看,一个男人的大手要抱巴特尔!
图雅吓得魂儿都飞了,以为有人抢孩子,正要尖叫,巴特尔迷迷糊糊嘟囔:
“妈妈……郑伯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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