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藜羹焚灶
溪水裹着草叶从指缝流过，江见雪盯着水洼里那张陌生的脸——眼尾比原本上挑三分，鼻梁多了道细疤，倒像是美院那尊残缺的唐代菩萨像。
昨日那个被称作“项族余孽“的姑娘，此刻正躺在她膝头断气。尸身上的箭伤早被溪水泡得发白，可自己的虎口被狼咬穿的伤却已结痂。她摸向腰后发现，那处被马车铜轊刺穿的伤口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个认知让她后颈发麻。
“阿姊...要我说，这女尸手上的玉镯能换三斗粟米。“芦苇荡冒出个总角小儿，麻衣下肋骨根根分明，“前日陈胜将军遥尊项燕，收楚器者赏——“
江见雪猛地攥住玉镯。腕骨硌得生疼，才惊觉这西周形制的玉璧竟严丝合缝贴着皮肤，仿佛生来就长在血肉里。
饥肠辘辘的响动打破僵持。那孩子解下腰间草绳：“更隂坡有座瘟神庙，晌午前要是能抬过去...“他突然止声，枯瘦的手指指向柳树后蜷缩的人形阴影。
那是具俯趴的年轻女尸，青灰麻衣浸着泥浆。江见雪翻开女子身体时，胸口突然抽痛——脸型竟与实验室猝死的师姐有七分相似。脖颈还有微弱脉搏，腹部的刀伤倒是吓人，泛黑的创口边凝结着谷粒。
孩子凑近嗅了嗅：“遭了溃兵，麦种藏在肚里被剖出来了。“他熟练地掰开女尸牙关，“舌根没发黑，天亮前还能当鲜货卖去庖厨...“
“生火。“江见雪褪下外衫塞住女人伤口，“去找口还能用的陶罐，半干的柴火。“声音里带着在急诊科轮训时的冷硬。
三块断砖垒起的土灶上，豁口陶罐咕嘟冒着泡。江见雪碾碎最后几株车前草，握着石片的手还在抖——十八小时前她还在分子实验室切石蜡包埋，现在却要对罐里的淋球菌讲起穿越生存指南。
“焦了焦了！“孩子跳脚夺过木勺。蕨菜混着藜蒿煮得发黑的糊状物，在破陶罐里结成块状焦痂，“讨薪的隶臣都不敢吃这...“
湿柴炸开的火星溅到江见雪手背。她突然揪住孩子衣襟：“去折柳枝来，带嫩芽的。“见对方发愣，从耳后摘下骨珠塞过去，“要蘸露水的。“
草席下的女子忽然呛出一口黑血。
江见雪猛地掀开草席，发现对方腹腔不知何时渗出了清亮组织液。她扯下半截衣袖煮沸消毒，柳枝针在火上烤出焦痕。第一针穿皮时，女人身体骤然弓起，牙关竟生生咬碎了半块门牙。
“按住了！“江见雪额角沁汗。没有麻醉剂没有抗生素，缝完七针后连打结的肠线都是现剥的荨麻纤维。自己也该晓得，这种方法不过是让她多受罪罢了。真能救活吗？最后一针刺入，天际滚过闷雷，暴雨把土灶浇得偃旗息鼓。
黄昏时分，当腹腔不再渗液的女人发出第一声呻吟，啃着柳皮的孩子含糊道：“看她腰牌像南阳来的隶妾。“踹了踹褪色的木牌，“这个三字读作'百将妇'？“
江见雪瞳孔骤缩。浸血的木牌上赫然是秦隶“白绛符“。这是参与骊山陵营造的刑徒腰牌，师姐的博士论文正研究这个——眼前垂死的女人本应死于秦始皇三十五年的饥民暴动。
当暴雨卷来第一片楚军残旗的时候，江见雪终于确认自己跌入了西元前209年的血色长河。这个认知带来的眩晕感，比任何一场解剖考试都强烈。她帮女人翻身的指尖触到对方断指的旧伤，恍惚竟像握住实验室那枚两千年前的刑徒手骨。
不远处的官道传来嘶鸣声。带倒刺的马鞭抽碎晨雾，秦篆“黥“字的军旗猎猎作响。孩子吓得跌坐在地：“是北军的收尸队！“
江见雪反手抹了把灶灰涂在女人脸上。远处扫来的火把光掠过瘟神庙残破的额匾，照亮壁画上抱着药臼的菩萨——等等，那分明是楚式冠冕的巫医在捣五石散。
军靴声已迫近三十丈内。
“现在装殓尸首要杖七十。“孩子拖着女尸往神龛里塞，“阿姊快把药渣倒田沟...“他突然僵住，惊恐地盯着女人轻微起伏的胸口。
“姑...姑娘...“女人干裂的唇渗出细血珠，瞳孔勉强聚焦，“沛公在西...“未竟的话语被东边骤起的蹄声碾碎。
火把光影撞开破庙残门，陶罐正腾起呛人的青烟。江见雪跪坐在湿漉漉的麦秸上，碾碎的柳芽混着碳化的藜叶，在石臼里糊成暗绿色泥团。草席下渗出的一缕血线蜿蜒至她脚踝，像条吐信的赤链蛇。
什长靴底的泥浆碾碎满地残香，青铜甲叶刮过门槛的响动惊飞供案鼠群。“私祭瘟神是连坐的大罪。“他马鞭梢头挂着枚玉环，显然是刚打劫来的战利品，“汝面生得很，莫不是楚贼伪装的巫觋？“
江见雪喉头发紧，突然想起出土秦简记载的黥面律。檐角漏下的寒雨打湿裤脚，她将柳枝汁液滴在药泥里，佯装镇定地仰起脸：“大人可曾碰过三日前新葬的尸骸？“
马鞭骤响，鞭梢在她耳畔抽裂半块陶盆。左卫士兵的哄笑里带着浓重襄城口音：“竖子包庇暴民，该喂...“
“慢着。“什长突然抬手，喉结滚动时露出脖颈的疔疮。疮口已从红斑肿成暗紫色肉瘤，流着腥膑的脓血，“昨夜灭了三户拒缴刍藁税的田舍。“他铠甲上干涸的褐斑愈发鲜明。
队伍最年轻的士卒后退半步，攥着缳首刀的手背暴起青筋。江见雪瞥见矛尖悬着的童尸襁褓，胃里翻涌起酸水。她蘸着药泥在陶片划出圆弧：“暴症见橘纹则毒入膏肓——大人是否畏寒三日、夜溺见浊？“
什长瞳孔蓦地缩紧。这症状分明是屠杀后开始发作的。
...烧焦的车前草灰随柳汁渗入皮下，士兵痛呼的浊气冲得人几欲作呕。她借着俯身研磨药臼的动作，用指节压住他颈动脉：“楚人巫医说疮毒入络则指节生红纹...“抓着什长腕子的手微微发力。
偏西的日头恰好照在士兵肿胀的右手，原本暗红的指缝竟真的泛起疹斑。“每日辰时以柳汁净手，忌沾雁肉。“她将药泥拍在他虎口穴处。这是个粗糙的心理学把戏——荨麻刺入皮肤引发的潮红，足以震慑这些笃信巫鬼的秦卒。
什长摸着突然松快三分的喉咙，突然拽下腰间的麦饼掷入火堆：“若三日内不愈，某便拿当代司疫神的祭品。“柴灰炸开的火星里，他阴鸷的眼神扫过草席微颤的边缘。
待到马蹄声消弭在雨幕中，江见雪这才发觉襦衣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被丢掉的面饼在炭火中蜷成焦团，飘出诡异的尸油味。阿禾突然扑向余烬，黑黢黢的手指挖出发烫的饼屑：“灰头却哥活那丘八...“呛咳声里混着孩童压抑的呜咽，“阿娘到死都攥着发霉的粟饼...“
她终究是没活下来，是夜出殡的火把漫过岗丘，那个叫阿禾的孩子正把半罐藜羹刮得叮当响。瘟神庙残缺的药王壁画下，江见雪借着月光检查自己虎口新愈的伤口。檐角滴下的雨珠溅在淤青处，她忽然神经质地笑了——今天缝合时被针刺破的指尖，此刻竟然找不着伤口了。
（第二章完）
《史记·留侯世家》补遗
“...汉三年，良过下邳，遇老父授书。夜观其状，衣褐处见焦痕似古楚陶纹，问之不语。及旦，于圯桥下拾得烧炙藜蒿半束，异香经岁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