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9章 芝兰玉树
而后,不知过了多久,朔夜醒了过来。
周围是刺鼻的消毒水味,映入眼帘的尽是些白衣白帽,她茫然地看向四周,唯一熟悉的面孔是自己的妹妹。
“二姐!你终于醒啦!”
“嗯,看起来是……玲,我昏迷了多久?”
“十天。”
没等小妹开口,一位穿着干练职业装的黑色短发女性回答道。
“你的体质强悍的惊人,真不愧是那个结月的妹妹,那样严重的失血你居然也能挺过来。”
“您是?”
“军警联合,第三代战姬,黑鹫野子,目前的身份是你的保镖。”
那名字一出口朔夜就愣住了,因为那是个她非常熟悉的名字。
军警联合的战姬世代基本等同于天垣家的战姬世代,因为这个世代排列大约是八十年前搞的,战姬的世代论是每十年一代,朔夜是第七代,家族中更小的女孩子现在是第八代。
而面前这位自称第三代战姬的女性,是年长朔夜大约四十岁的老前辈。
明明对方的样貌年轻的像三十出头初为人妇的浅熟美女,实际上却是年近七十的老妇人。
当然,这种情况对于战姬而言很正常,战姬的寿命相当长,而且青春永驻,岁月微痕——也因此很多女性非常渴望成为战姬。
黑鹫野子,这个名字朔夜在一些上世纪的文献资料里见过,据朔夜的认识,这位女士参加了几乎所有上世纪军警联合的重大行动,但关于她的资料很少,朔夜只知道她来自海上城,是一名少有的并非出身世家的S级战姬。
本来想就对方身份的问题再问一问的朔夜忽然想起来了更重要的事。
“等等,埃莉乃呢?”
“没有找到。”
黑鹫野子的声音冷的像冬夜里的寒泉。
“那个钻井平台上所有的工作人员,以及奥维涅尔家的下代家主埃莉乃·奥维涅尔,以及之前出现的强烈恶魔反应以及恶魔化战姬爱尔芙……全都伴随着一阵血红色的浓雾,于海面上消失的无影无踪,我们最后只找到了倒在血泊里奄奄一息的你。”
心仿佛被荆棘缠绕,此时此刻的朔夜只感觉到窒息一样的沉重压迫感。
埃莉乃·奥维涅尔,她当时就在朔夜身边不到三米的距离,但如今却已经从这世上彻底消失。
那邪教把她抓去了哪里?她又是死是活?她们抓她的目的是什么?她又会遭遇什么?
已经不敢往下想象的朔夜,攥紧了身旁的白色被褥,脸上一片苍白,仿佛失了魂魄。
“让你们这种等级的战姬参与这种任务是我们的失职。”
黑鹫野子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波动。
“我们错判了这次救援行动的危险程度,并且没有在第一时间意识到古神遗产召唤了那样危险的目标,让你们身处险境,关于这点我很抱歉,但,我被允许的也仅仅只有向你表达歉意,朔夜小姐。”
她拿出一个黑色封皮的本子,那似乎是某种爬行动物的皮革制成的。
这在这个世纪是非常非常稀奇的东西,在科技高度发达的今天,已经很少会见到有人使用手写的方式记录文字了。
她那只白皙纤细的手上握着一只漂亮的莹蓝色港币,笔尖的金色部分似乎是某种金的合金。
“作为战姬,也作为军人,我们的职责比为亡者悼念更重要。现在,请告诉我,你在昏迷之前所见到的一切,越详细越好。”
“你们有没有人性啊!”
女孩愤怒的声音在病房回响,把正准备药物的医生护士们都吓了一跳。
天垣玲伸出双手拦在了黑鹫野子和朔夜之间。
“姐姐她差点为这件事搭上了命,好不容易才被救活过来,现在你却像审问犯人一样对待伤还未彻底痊愈的她,你们军警联合是不是都是无血无泪的铁皮怪物啊?”
“无血无泪是军人最基本的素养,玲小姐。”
黑鹫野子没有生气,这让人不禁有些怀疑她是否根本就没有这种感情。
“而且我并没有用审问犯人的态度对待她,我向谁问话都是这个模式,希望你们能习惯。”
“你!”
“好了,玲。”
朔夜伸出已经恢复了行动能力的手,拉住妹妹的胳膊,把她牵到身旁坐下。
“愿意在病房问话我想野子女士已经是做出了很大的让步了,而且她还允许了你这个完全的外人呆在这里,这是对我们非常信任的表现。”
短暂地平复了心情,朔夜就恢复了大家闺秀兼军警精英的气派。
“我很高兴你还保持着一位军人的判断力,天垣朔夜上校,那么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开始吧。”
黑鹫野子仅仅只有嘴角被肌肉向上牵动的迹象,老实说,很难将其定义为她露出了笑容。
作为职业军人和战姬,朔月做到了高度理性不带感情色彩地陈述事实,并说出了几乎有关当时的一切军警联合需要的信息。
“原来如此,难怪出动了S级战姬都没能抓到,居然是如此强大的敌手。”
黑鹫野子感叹道,她的声音带着略微的讶异。
“谢谢你,天垣朔夜上校,你提供的信息非常重要。”
只见她拿出了一块带着一个蓝色按钮的小方块,轻轻按下。
不到五分钟之后,一位穿着军装的墨绿色头发年轻女性就走进了朔夜的病房。
“把这个交给朱格斯将军。”
“是,长官!”
那女性对着野子行了个军礼,刚要转身,却又停住了。
她郑重地对着朔夜也行了一个军礼,没等朔夜回礼,她便转身大步离开了。
“这是……?”
“她们把你当作英雄。”
黑鹫野子看着朔夜,这时朔夜才注意到,那是这位冷若冰霜的军装丽人身上唯一一处显露出苍老的器官——它被一层淡淡的灰色覆盖住,仿佛时代变迁留下的尘埃,从那双眼眸中,能看出其主人历经的风霜和沧桑。
“或许就是托你的福,那些和你同去的救援队成员全部都活了下来,单就这次救援任务而言,我们真正损失的其实只有埃莉乃一个人失踪,算得上是与古神遗产对抗历史上战损率最低的一次了。”
“可我们损失的是埃莉乃!是奥维涅尔家的继承人啊!损失了她就相当于损失了不知道多少……”
“人命没有轻重贵贱!”
黑鹫野子严厉的声音打断了朔夜。
“每个人的生命都是弥足珍贵的东西,没有任何人的生命是能被放在天平上衡量轻重的,天垣朔夜上校,这是我们作为战姬最基本的共识!”
她的声音带着足以烧灼空气的怒火,让朔夜整个人仿佛被人一巴掌抽在了脸上一样愣住了。
她仿佛突然从笼罩全身的恐惧和惶惑中清醒了过来。
“你凶什么凶!老女人!我姐姐才刚刚……”
没等玲嚷嚷完朔夜就赶忙堵住了她的嘴。
“抱歉,长官!”
她意识到了自己犯了个大错,作为战姬,是绝不能说出刚刚那样的话的。
在她觉醒了战姬力量的第一天,就有来自协会的战姬前来确认她的状况。
还记得在当时,她们给朔夜安排了一个准备周期大约两个月左右的考试——被称之为人性测验。
据说在过去,曾经爆发过很多次的超能力者暴乱,那些觉醒了力量的战姬视自己为凌驾于凡人之上的神明,企图支配这个世界。
由于她们当时所制造的威胁实在太大,onslaught被迫全体出动,进行了一场史无前例的血腥镇压。
其结果是,当年那些参与暴乱的失控者大部分都被战姬们杀死,剩余的也全部收监。
那次暴乱事件中歌墨拉城死了几百万人,刚刚形成的社会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冲击。
而后,为了防止再发生类似的悲剧,所有觉醒了力量的战姬都必须经过特殊的学习,训练和考核,确保她们不会产生种族主义思想。
直至现在,平等运动仍在继续,来自各个地区的普通人们经常在街上游行,要求法律进一步限制战姬们的行动
“天垣朔夜上校,一定要记住,我们用以与那些怪物战斗的最大的武器不是我们身上的能力和构造体,而是我们的人性。”
老女人的话沉稳而又郑重。
“如果抛开我们对生命的尊重只把人当成物品去衡量价值的话,我们的战斗就失败了,彻彻底底的失败了。”
“是,长官。”
朔夜向黑鹫野子致以军礼。
“我铭记于心。”
“那便好。”
在那之后过了大约半个月左右,朔夜便恢复了原本的健康,虽然身上留下了无法去除的疤痕,但身体的其他一切都已经恢复如初。
在那段日子里一直也坐在她床铺附近的黑鹫野子也离开了,看来是守卫的任务结束了。
后来,朔夜和刚刚加入联合的小妹玲被分配到了另一位上司的指挥下,当知道这位上司曾经当过黑鹫野子的下属时,多嘴的玲忍不住问了她几个关于黑鹫野子的问题。从那位面露悲哀脸色的上司口中,二人才得知真相:黑鹫野子女士之所以一直保持着那种表情并不是因为她没有情感波动,而是因为在某一次的行动中受的伤,导致了她出现了轻微面瘫,无法做出完整的面部表情。
“野子女士的故事挺悲惨的,她的独子在二十三岁时发生车祸,在临终时她还在北美执行一项机密任务无法离开。而她丈夫在晚年患了阿尔茨海默症,认不出她的样子了,他说不对,你不是我妻子,我妻子是个笑得像花一样灿烂的女孩——那是他们几十年前刚相爱的时候。”
上司一边抽着那根水果味的万宝路,一边叹息着,薄荷柠檬的气味顺着晚风飘向无云的夜空。
“没多久我们就见她离开丈夫的病房,去了天台。过了一会儿天台上传来了响动我们才上去,上去就看见了她砸碎了医院天台的围栏,跪坐在地上的模样。我过去询问她状况的时候才知道她刚刚对着手机尝试着露出微笑,可不管怎么尝试,她那张脸上始终挂着的都是那种很僵硬的近乎狰狞的笑。
其实自从二十几年前她从重伤中痊愈之后她就再也不能做出正常的表情了,但为了让丈夫想起来她是谁她还是忍不住想再试试。她当时就坐在地上问我们,说她忠诚地履行了自己的职责,像台机器一样保护了这城市半辈子……为什么上天还要这样惩罚她?为什么她到了最后连个笑脸都做不出来?为什么单单要对她一个人这么残忍?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不会老?为什么到了最后所有的亲人都要离开她?
当时的我们中没有一个人有足够的人生阅历去回答她,没有一个人有资格去安慰她,我们只能去拥抱她,我们只能跟她一起流泪。
后来她丈夫离世了,在他的葬礼上她依旧是那张冰冷的脸——可谁又忍心怪责她呢?那是她唯一能露出来的表情了。”
“我是真该死啊。”
玲捂着嘴忍不住哭了出来。
“算啦,不知者无罪嘛。”
那位神态有些颓丧的上司摸了摸玲的头。
“野子女士不会跟小孩计较的,在工作之外,她是个很温和的人。”
再后来,奥维涅尔家为埃莉乃办了一场葬礼。
“胡闹,人还没确定死亡怎么就办起葬礼了!”
朔夜对着给她发邀请函的人大吼。
“花了三个多月的时间找,什么三教九流都问过了,动用了全球的关系网,就是连点风声都没找着……哪怕是继承人,这也已经是家族能接受的极限了。”
那人面露憾色,眉眼低垂。
“算了吧,朔夜小姐,接受现实吧。”
“你信我,你得信我。”
朔夜抓着了对方的衣领,把脸贴近她的脸。
“我一定会把埃莉乃·奥维涅尔找到的,我一定会把她救回来,我求你,相信我。”
她看着对方那已经被悲伤笼罩住的漂亮的蓝色眼睛,露出了恳切甚至于恳求的表情。
为什么她要对这人露出如此卑微的表情呢?
因为这人就是埃莉乃唯一的妹妹,也是奥维涅尔家族的新继承人——爱琳·奥维涅尔。
“我一直相信你,朔夜小姐。”
爱琳对她露出柔和的笑。
“但家族的决定,我无力干涉。”
爱琳在朔夜醒来之后不久就来拜访了她,没有朔夜想象中的愤怒和崩溃,爱琳来了之后只是对她致以了问候和简短的问了她几个问题,在大多数时候都在关心朔夜的身体。
“你不……恨我吗?”
“我为什么要恨你呢?朔夜小姐。”
“是我太弱了,才会导致埃莉乃被那些人抓走的。”
朔夜当时低着头,看着自己布满绷带的双手,神色痛苦。
“如果我再聪明一点,再强一点,或许……我就能发现当时的问题,埃莉乃也就不会被抓走……”
这时一双手将她的脸捧了起来,让她那双茫然无措的眼睛对上了一对充满诚挚和温柔的面庞。
“那不是你的错,朔夜小姐,你已经尽力了。”
她抚摸着朔夜的脸颊。
“我从未怪责过你,也希望你能别怪责你自己。”
朔夜忘了自己当时是什么表情,只记得她当时扑进了爱琳的怀里放声大哭。
两人后来一起穿着女式黑西装出席了埃莉乃的葬礼,一起目睹着那具空棺材被埋入土地,一起向埃莉乃送别。
在向当时出席葬礼的许多社会名流问候之后,朔夜才注意到,有个少年自始至终,都站在埃莉乃的那块墓碑前面。
当时是早春,正是阴雨蒙蒙春寒陡峭的时节,那少年只穿了身深灰色的拉夫劳伦的西装套装,独立于朦胧的雨雾之中。
“你不冷吗,小弟弟。”
朔夜凑到了他身边,用伞帮他挡住了天上落下的绵连的雨丝。
“谢谢您,朔夜女士。”
他转过头,对着朔夜露出了友好的笑。
“我不要紧的。”
“我记得以前东方的说法是男孩火力旺不怕冻是吧,但实际上可不是,由于体脂率更低的原因男性的保温能力普遍低于女性。换而言之,无关性别,你不该在这么冷的时节把自己淋得这么湿,这对身体很不好。”
“谢谢您的关心。”
“话说,你是怎么知道我是谁的?”
“小姨和我说的,是她邀请您来的,您还记得吗?就是那个留着金发的……”
“等等,爱琳是你的小姨吗?”
朔夜端详起了男孩的脸。
“你是那个被埃莉乃领养的小男孩?被发现的唯一一个拥有超能力的男性?真不可思议……”
短暂的热切让朔夜说的话有些多,等她说完这些话之后才想到,眼前这个孩子是个刚刚失去了母亲还在悲伤之中的少年,自己的话说的好像有些不合适……
“抱歉,孩子,我……”
她连忙往嘴上扇了自己两个巴掌。
“我这张嘴就是老也学不会挑时机说正确的话,真对不起,你母亲的事我很抱歉,如果我当时……”
那男孩摆了摆手。
“不必自责了,朔夜女士,我们都知道您尽力了。”
他握住了朔夜伸出的手。
“而且,您恐怕也是现在除了我和小姨以外唯一一个还相信母亲还活着的人了,对此我们表示很感激,真的,真的非常感谢您。”
他的脸上挂着微笑,那双细而狭长的蓝色眼睛略带些悲悯,眉毛也很有特点,形状颇似闪电,不知是自己修的还是天生的。他的刘海中部被梳了头上其他部分沿着额头垂下,给人一种莫名叛逆的感觉,而淡褐色的皮肤让他看起来有种东南方土地上傍河生存的民族独有的美感,再加上他那张清秀俊朗的面庞,让人不自觉地对他有种友好的感觉。他的手上戴着白色的手套,上面还用淡灰色绘着浅显的蜘蛛网花纹,不知是何用意。
总而言之,是个让朔夜看起来感觉赏心悦目的美少年。
“这种话就不必说了,职责所在。”
朔夜也握住了他的手。
“我一定会帮你们把埃莉乃找回来,相信我。”
自那之后,已经是两年有余了。
那两年朔夜都没有再和爱琳交过手,似乎爱琳有些别的事要做,那两次的比赛她甚至都不在场。
但今年不一样,今年在赛前,朔夜取得第二胜之后,在人群之中惊喜地看见了爱琳的脸。
她今年终于来了,朔夜一想到这件事便心潮澎湃。
甚至于连参赛姐妹们举行的短暂的庆祝她都没有参加,她直接回到了训练室又开始了备战。
然而,当她真正踏上比赛舞台的那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又错了。
爱琳这一次不是来参赛的,她是来陪某个人参赛的。
一米九二的身高,浑身上下健硕的肌肉,昔日淡褐色的皮肤如今已经变成了健康的古铜色,那张曾经略带些稚气的少年面庞如今脱了青涩,变得俊朗而锐利,还挂着一副自信的面容,活像只拥抱着自己洋溢青春的猛兽,他身上的气场仿佛在告诉周遭的所有人——此乃万兽之王。
“你好啊,朔夜小姐,好久不见。”
还真是没想到当年的那个孩子现在的变化居然这么大,以至于朔夜都很难把他跟当年那场葬礼上悲伤的男孩联想到一起。
“确实是好久不见啊,礼锐·奥维涅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