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暗流涌动
1994年的梅雨季来得格外早。鞋厂车间的铁皮屋顶被雨砸得嗡嗡作响,积水顺着墙缝渗进来,在水泥地上淌成蜿蜒的河。阿伟盯着缝纫机针尖的寒光,食指上缠着的纱布已经泛黄——上个月被针头扎穿的地方,结了层暗红的痂。
“发什么呆!”刘叔的橡胶棍敲在货架上,震落几片铁锈。阿伟猛地回神,发现流水线上的皮革堆成了小山。女工们埋着头,发梢沾满胶水凝固的白沫,像一群苍白的工蚁。
秋风从对面工位投来一瞥。她的缝纫机总比别人快半拍,手指翻飞时腕上的银镯叮当作响。阿伟数过,那镯子内侧刻着“1980.5.12”,像是某个被锁住的秘密。
事故发生在下午三点二十七分。
老式冲压机突然发出哀鸣,阿伟冲过去时,看见大龅牙的手卡在模具里。生锈的齿轮绞住他三根手指,血顺着凹槽滴进待压的鞋底纹路。
“关电闸!”刘叔的吼声被机器轰鸣吞没。
阿伟摸到操纵杆的瞬间,冲压机突然暴起。他感觉右拇指被铁钳咬住,骨头碎裂的声音像踩断枯枝。疼痛迟了半拍才涌上来,混着铁锈味堵在喉头。
卫生所的白炽灯滋啦作响。秋风掀开染血的纱布时,阿伟的拇指像截歪扭的树杈,指甲盖掀开一半,露出粉色的肉。
“怎么不哭?”她蘸着酒精擦伤口,声音发颤。
阿伟盯着天花板裂缝:“我三哥咳血那晚,说眼泪比血金贵。”
秋风的手顿了顿。碘伏混着血水淌进搪瓷盘,映出她眼底晃动的光。窗外飘来卖栀子花的吆喝声,盖住了阿伟喉咙里的闷哼。
阿伟半夜疼醒时,发现床头放着半块桃酥。油纸下压着张字条,字迹娟秀得像春蚕吐丝:“仓库有冰。”
他摸黑穿过堆满鞋盒的走廊,听见女工宿舍传来啜泣——大龅牙被辞退了,医药费抵了三个月工钱。
秋风等在生锈的货梯里,怀里抱着用毛巾裹住的冰坨。她的蓝布鞋沾满机油,裙摆破了个口子,露出细白的脚踝。
“冰敷能消肿。”她把冰坨按在阿伟手上,寒气刺得伤口发麻。货梯突然晃动,阿伟踉跄着撞进她怀里。栀子香混着铁锈味,在黑暗里酿成危险的酒。
“这机器早该换了。”
阿伟愣住。秋风的手正抚过冲压机裂缝,月光从气窗漏进来,照得她指尖发蓝:“传动轴磨损超过三毫米,防护罩弹簧失灵——上个月老李头就是被它绞掉耳朵。”
“你怎么懂这些?”
秋风缩回手,银镯撞在铁架上:“我家以前……”她突然噤声。远处传来守夜人的咳嗽声,像钝刀割开夜幕。
次晨例会,刘叔把新工牌拍在阿伟面前:“从今天起,你顶大龅牙的班。”
车间响起窃窃私语。阿伟盯着工牌上的血渍——那是从大龅牙的旧工服上撕下来的编号。秋风突然站起来,马尾辫甩出凌厉的弧:“冲压机不修还要死人!”
刘叔的橡胶棍敲碎了她桌上的搪瓷杯。冰裂纹在晨光中炸开,像张尖叫的嘴。
“爱干干,不干滚!”
阿伟在锅炉房找到秋风时,她正对着碎镜子贴创可贴。镜框裂痕把她割成好几瓣,每瓣都在哭。
“给你。”阿伟从裤兜掏出个新搪瓷杯,杯身印着俗艳的牡丹花。他用受伤的手笨拙地比划:“供销社处理的瑕疵品,便宜。”
秋风突然抓住他手腕。她的眼泪砸在他虎口的茧上,烫得惊人:“知道为什么机器总出事吗?因为厂里买的都是国营厂淘汰的废铁!”
阿伟的拇指又开始抽痛。他想起三哥咳在诊断书上的血点,像锈死的螺丝钉。
那夜阿伟偷偷溜进车间。月光下,冲压机的裂缝像道狞笑的疤。他从秋风的工具箱翻出游标卡尺,量完传动轴磨损度时,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4.2毫米。
身后突然响起银镯的叮当声。秋风举着煤油灯,光晕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他们在账本上做手脚,用废铁价格买报废机器,差价都进了……”
阿伟捂住她的嘴。夜风掀起账本一角,他看见刘叔的签名压着某位主任的私章。
阿伟开始教秋风认星星。
在堆满残次鞋盒的天台,他用完好的左手比划:“那是北斗,勺柄指东就是春。”秋风的长发扫过他打着夹板的拇指,痒得钻心。
“你手上这个疤,”她忽然碰了碰他虎口的旧伤,“像小熊座。”
阿伟缩回手。她的指尖停在空气里,画了颗不存在的星星。
在立秋前夜。
阿伟被浓烟呛醒时,车间方向已经烧成赤红的巨兽。他光脚冲进火场,听见秋风在冲压机旁尖叫——她的裙角被铁链绞住,火舌正舔舐生锈的齿轮箱。
“账本……”她把牛皮本塞进阿伟怀里,银镯烫得烙进皮肉,“在刘叔办公室铁柜!”
阿伟抡起消防斧时,拇指传来撕裂般的剧痛。铁锁崩开的瞬间,他看见账本里夹着泛黄的汇票存根,收款人写着某个熟悉的名字。
冲压机的齿轮在火中扭曲成怪异形状时,阿伟背着昏迷的秋风冲出火场。她的银镯卡在他锁骨处,烙下个月牙形的疤——后来每当儿子问起,他就说那是被星星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