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藏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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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海军(3)

我站在车旁边出了一身虚汗,泥鳅见情况不对,担忧的伸手探了探我额头,说:“没见着发烧啊,咋回事儿……”但这会儿急着装卸物资,他分身乏术,便立刻叫人送我去招待所休息,嘱咐我不行就记得去看医生。

招待所离县政府有一段距离,泥鳅带其余人留下来接手物资,一个姓赵的海军扶着我往招待所走。

来的时候刚好是清晨,往招待所走了一段,天边的太阳就高高挂起了。被暖和的阳光一晒,我感觉身体稍微舒服些,似乎没那么难受了,于是让小赵回去帮忙搬运物资,自己一个人向着招待所走。

这时候,路边一些做生意的人已经早早开了店门,两旁零零星星有几个卖菜的老妇人,但买家不多,街道上冷冷清清看不见几个人。

我走着走着,看到一个包子摊正冒着热气,被那味道一刺激,肚子立马咕噜咕噜叫,上一次吃包子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我立刻叫了三个肉包子,说是肉,里面其实难找到一两颗肉丁。现下全中国的人都在还国债,人人的日子都勒着裤腰带过,家里养一条猪,三分之二要献给国家,三分之一留着卖钱买布买盐,红薯土豆都吃不饱,吃肉更是奢侈的事情。

但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家人早在日本人入关的时候就死光了,我赤条条一个单身汉,可不想亏待自己,当下买了三个参合了当地腌菜制作的肉包子,三两下就入了肚子,再配上一碗没有几粒米的粥汤,呼啦啦喝了一大碗,吃了个饱。

吃完东西,我精神头儿好了许多,抹了抹嘴,正打算付账走人,却见对面街口,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人向我走来,他一面走来,一面冲我招手,示意我先不要离开。

我有些疑惑的坐在位置上等他过来,心说这人是干嘛的?我又不认识他,他难不成有什么事儿?

很快,这人到了我跟前,只见他身上穿着一件旧时的长布褂子,上面打了不少补丁,衣着肮脏,稀疏的长发挽在头顶,留着山羊胡,皮肤幽黑有些皱纹,看着就让人觉得脏,像逃难的乞丐。

我也真把他当乞丐了,指了指空空的碗碟,道:“没东西剩给你。”

这人脸上有一丝傲气,撩开肮脏的布袍,直接在我对面坐下,一双细长的眼睛,毫不客气的打量着我,那种目光露骨而又直接,仿佛我是什么动物似的,顿时让人心生不快,我便冷着脸道:“看出些什么了吗?”

他听见我这话,便收回了放肆的目光,又瞧了瞧我桌前的空盘子,侧头冲老板喊道:“老板,给道爷来五个包子,一碗粥,上快些。”待老板上了包子,他很爽快的从破布包里掏出五分钱。

这下,我知道自己误会了,对方不是乞丐,不过他为什么拦下我?

他自称道爷,难道是个道士?

我这么一想,看他打扮越看越觉得像,这会儿还留着长发的男人已经很少了。

道教是中国土生土长的宗教,在中华大地上延续了两千多年,它吸收了古老的鬼神文化,延续千年,传承至今。鲁迅先生曾经评价说:中国的根底,完全在于道教。

日军入侵,对中国的方方面面,都造成了无法抹灭的伤害,这些生活在名山宫观里的道士、和尚也受到了不小的冲击,不少原本生活悠闲的出家人,都只能流离浪迹,过着半游方半乞讨的生活。

我对道教之所以这么清楚,还来自于我一个亲人。

事情要从我祖母那一辈说起。

我祖母一共生了四胎,只活下来两个,一个是我父亲,一个是后我父亲五年出生的小叔。

我父亲八岁那年,家乡大旱,正是军阀割据的混乱时代,中国大地上动荡不安,天灾人祸也无人可管。

当时家里的日子已经熬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饿死病死也是早晚的事情。

我小叔那时候才三岁,正是嗷嗷待哺的年纪,大人们还可以撑着,孩子可撑不住了,饿得面黄肌瘦,死气沉沉。

祖母整日里抹泪、叹息,那日,祖父陈有德正坐在门前的小板凳上唉声叹气,正巧一个远游的道士在我们家里借了口水喝。

那道士见我父亲家里的穷困地境,于是提出,让我父亲给他当徒弟,带着我父亲当道士,远游去吃四方饭,即不至于饿死,也能给家里减轻些负担。

当时对于祖父祖母来说,这是个天大的好消息,虽说骨肉连心,但骨肉分离如果能换来儿子的活路,那也没什么舍不得的。

当时八岁的父亲少年懂事,是家里的一把好手,干农活相当卖力麻溜,反到是三岁的小叔,是整个家庭的负累。

于是,祖父思来想去,便请求那道士,能不能把小的带走,把大的留下。

这要求本有些无礼,但没想到,那道士却很爽快的同意了。

据父亲回忆说,祖父临死前都惦记着送给道士的小叔,心中觉得有愧,到死都没闭眼。

父亲在世时也常念叨小叔,说后悔当时没有问清道士的宫观,否则若有机会,也可去见小叔一面。

由于这个原因,我祖父及父辈都笃信道教,耳濡目染,我也知道一些。

于是我问道:“道长仙乡是哪里?”仙乡并不是指家乡,在道教中是指修行的宫观。

他大口大口吃着包子不理会我,我便也不自讨没趣,准备起身走人。

谁知这时,他到是开口了:“你这两天是遇到鬼了吧?”

我当即明白过来,原来是个装神弄鬼混钱的,下一句,是不是就该让我出钱,他帮我驱鬼了?

我不冷不淡的回道:“我不信这个,也没钱给你,你找别人去吧。”话虽这么说,我脑海里却突然冒出昨夜车前那个人影。

难道这道士说的是真的?

鬼神之事,我一向不信,但麻子的死,却让我陷入一种半信半疑的状态中,此刻这道士这么一说,我心里就有些七上八下。

道士闻言,放下手里头的包子,盯着我,忽然道:“好侄儿,我不会骗你的,这个东西,当小叔送给你的见面礼。”他说着,随手扔了一个黑漆漆的东西过来,我下意识的接在手中,发现竟然是一块拳头大小的铁八卦,卦头处钻孔穿了根黑绳,可以挂在脖子上。

但我此刻更关注的不是这个铁八卦,而是刚才这道士的称呼。

侄儿?这是怎么回事?这道士脑袋抽风了?是他胡说瞎叫,还是他知道些什么?

没等我问,道士已经自顾自的开口,说道:“你也别着急,你叫陈国强对不对?你坐下来,我慢慢跟你说。”

这下,他就是赶我走我也不会走了。

我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口气不善的说:“你是谁!有话直说!否则我手里头的枪可不是吃素的。”

道士脸色含笑,道:“年轻人,火气就是大,我跟你又没什么深仇大恨,你也犯不着这么凶狠。放心,我绝对不会害你,其实我这一次到渤海湾来,就是冲着你来的!”

我收敛了些心头的怒火,觉得不能被这道士耍着玩儿,于是说道:“这位道爷,你别这么说,我跟你一不沾亲,二不带故,你找我能有什么事?”

道士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一些,食指敲着桌面,淡淡道:“你父亲叫陈思明,你父亲还有个被道士抱养的小弟,叫陈思定,我说的对不对?”

我已经猜到这道士来历不简单,跟我家应该有些渊源,他叫我侄子,莫非……他就是陈思定?

不可能吧?当年的年约那么混乱,一个道士,带着一个三岁的娃儿,真能把娃儿给养活了?

我满心怀疑,但也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于是道:“这些跟你没关系,我还有军务在身,如果你只是要跟我攀亲戚,对不起,爷没工夫跟你耗。”

道士见此,有些急了,立刻收敛了神色,摆手笑道:“行、行,真是个急脾气。你也是明白人,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没错,我就是陈思定——你的亲叔叔,我从小被道士抱走出家,你认不认无所谓,如果不想叫叔叔,也可以跟其他人一样,叫我一声三道爷就行。我这次辗转多个地方才打听到你当了海军的消息,主要是想跟你要一件东西。”

我看着眼前的邋遢道士,一时有些愣神。

这个失踪多年的小叔怎么就突然冒出来了?我也不是好糊弄的人,于是说道:“既然如此,三道爷,咱们也不用沾亲带故,你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三道爷眼中泛起一阵精光,语气有些急切,说道:“当年抱走我的道士,遗留了一样物件在你们家,那东西是个古物,你……应该还留着吧?”

我见他神色间捉摸不定,似乎那件东西很宝贝,我心中细细思量一下,有了打算。

父亲死时,家里已经穷的揭不开锅了,要说留下什么物件,到还真有一个。

那是一面古镜,那东西据说是抱走小叔子的老道士遗留下的,祖父一直很宝贝,后来又传给父亲,好歹算个念想。

我年幼时,常偷偷拿来做玩具,也不知古镜是什么材质,任我扔来砸去,怎么也摔不坏。

我估摸着,这三道爷应该是货真价实的小叔,否则也不会知道这些。

当时虽然不少邻居知道小叔被道士抱走的事,但知道这面古镜来历的,却只有祖父、父亲以及我。

这下,我心中顿时有了一些别样的情绪,我本以为,自己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了,可现在却忽然冒出一个亲叔叔。

虽然他已经是个出了家的道士,但心底还是涌起一阵亲切。

三道爷还在看着我,显然在等着我的答案,我点头道:“只留下一面古镜,这些年我南北转战,好几次差点丢失了。”

我观察着他的表情,果然,他一听我说铜镜,幽黑的脸上立刻露出喜色,连连点头,道:“好、好,那东西你可带在身上?”

我摇头,道:“在船上。”本以为他会失望,谁知他只是连连点头,道:“哦,这东西放在你家久了,我也不拿走,这回只借我用一次便行了。”

没等我开口说话,他人已经起身,道:“我会来找你的,对了,这块黑铁八卦是个避邪的老卦,听小叔一句,带上它。”

他这么一说,我反而不好开口。

等他走远了,才拿起搁在桌上的黑铁八卦。我翻来覆去看了半晌,无奈也不懂这些玄门物件,只得顺手揣进了口袋。

离开包子铺后,我到招待所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门外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

一听这急切的敲门声,我也知道是急脾气的郝泥鳅来了,刚一开门,泥鳅就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道:“哎,老陈,没睡趴下吧?身体怎么样了?”

我看了看外面暗下来的天色,知道自己这一觉睡的太久,也不知道有没有耽误正事,于是道:“身体好多了,泥鳅,物资弄好了吗?没耽误吧?”

泥鳅不耐烦的撇撇嘴,道:“你能不能别这么操心,这才醒过来多久,一开口就问我物资,我办事你还不放心吗?都搞定了,其他人都在招待所休息,我来找你吃饭。”

我早上就吃了几个包子,一觉睡到天黑,泥鳅一说吃饭,我这肚子就跟着闹腾起来,口水也直冒,于是我让泥鳅在外面等着,自己去卫生间洗脸。

这招待所是之前的老房改造的,破败的很,土墙糊着些水泥粒。

发黑的洗手盆,将水都映的有些脏,斑驳的墙上挂着一面缺了角的大镜子,我看着镜子里那张惨白的脸,不禁有些发愣。

那是我的脸,可那张脸却显得青白消瘦,在镜子中面无表情的盯着我,如同在看一个陌生人。

我这是怎么了,难道生病了?

摸了摸额头,上面冰冷一片,镜中的人也跟着面无表情的摸自己的额头,我看着镜中的人,大脑的神经顿时有些抽痛起来。

我赶紧低头,捧了把冷水浇在脸上,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脑袋疼的跟要炸开一样,看样子这晚饭是没法吃了,一会儿还是让泥鳅帮忙,给我送到房间来吧。

大脑的疼痛,让我的视线都变得模糊起来,恍惚间,镜子里的我也跟着扭曲起来。

那张脸扭曲了半天,又重新组合起来,这次却变成了一个模糊的人影,人影很小,在镜子里,似乎离我很远,但紧接着,它就快速向我跑过来,仿佛马上就要从镜子里冲出来!

我的脊椎阵阵发紧,想要逃跑却连脚都迈不动。

而镜子里那张诡异的人影,也一下子变得极近,那张脸也越来越清晰。

哪里是我的脸,分明是一个白森森的女人的脸!

见鬼了!

猛然间,我想起了白天的事情,慌乱的从口袋里掏出一件东西,冲着那个离我越来越近的人影扔出去。

“碰——”

随着一声脆响,有什么东西砸到我的头额,我面部顿时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紧接着,一串带腥味的热液布满了我的双眼,眼前顿时一片血红。

恍然间,我仿佛又回到了抗日的战场上,满目都是鲜血与硝烟。

正这时,门突然从外面被大力的撞开,泥鳅急切的冲了进来,惊呼一声,立马扶住我,着急道:“老陈,你他娘今天是不是撞邪了!没事儿玩什么自残,砸什么镜子啊!我送你去医院。”

说完,他拿了块布擦我的眼睛,眼前的血红逐渐褪去,只见卫生间里一片狼藉,镜子成了一块块的碎片散落满地,那块被我扔出去的黑铁八卦,则落入了洗手盆里。

我不同意去医院,因为我总觉得医院是个讨厌的地方,去了就很难活着出来。我以前那些的战友,要么死在抗日战场上,要么就死在手术台上,因此,我一想到医院雪白的颜色,心里就一阵不舒服。

泥鳅知道我的脾气,见我说什么都不去医院,也无可奈何。

将额上的碎玻璃取出来后,我上了点止血的伤药,用随身带的医疗纱布一裹就拖着泥鳅出去找吃的。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都是从饥荒年月里过来的,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填饱肚子更重要的事儿了。

而那快黑铁八卦被我郑重的挂到了脖子上,说实话,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撞鬼了,又或者刚才的事,只是我生病时产生的幻觉,但我挂着它,总能图个保险。

吃完饭,我让泥鳅带我去看一遍物资。

泥鳅道:“还看物资呢?你能不能消停消停,头上还缠着纱布呢。”我道:“这点儿小伤算什么。”不过被碎玻璃划了几道口子而已。

泥鳅翻了个白眼,说:“是是是,您牛,抗日老兵,只要枪子儿没到心脏,那都是小伤是吧?”

我心知泥鳅是关心我,于是笑了笑,没反驳,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行了,别贫嘴,干活吧。”

这次运送的是一批军火和油米,伽马列在东海中部,原著居民较少,吃的都是鱼油,大米和麦面更是见不到,我们这批军火和物资,主要是输送给岛上的驻扎部队。

我正查看着物资,忽然检查到车上有几个与众不同的大木箱子。

这箱子有六个,密封严实,既不像是装米油的木桶,也不像放军火的,我向泥鳅投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示意他解释解释。

泥鳅一摊手,满脸无奈,道:“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不过挺沉的,物资清单上有写这六个箱子,有编号,但具体没说是什么。”

我看着这箱东西,总觉得有些怪异。

船长让我们接收物资,怎么也不说明白?

但此刻我也不能打开箱子查看里面的东西,只得压下好奇心。

第二天,我们一行八十多人在馆子里吃了顿蟹油汤锅,才驾着大东风往回走。

这次的物资一共装了三车,盐县政府派了三位驾驶员,因此我乐的清闲,在车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跟泥鳅闲聊,到了中午三点钟左右才到了码头。

白雪号修长宏伟的白色身躯停泊在蔚蓝的海平面上,泥鳅打了个口哨,在东风车上冲白雪号招手,叫道:“亲爱的白雪战友,我回来了。”

我们一行人顿时哄然大笑,笑了会儿,也都默默注视着越来越近的白色船舰,当海军的,对于大海和船舰,总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情怀。

我虽然是陆军出身,但这三年海军生涯下来,对于大海也多了一份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