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花开,等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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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襄阳城中最高塔楼的六楼,俞长欢坐在窗边,花开的正艳,她左手执茶,右手抚摸那朵花。

不知为何,自这六楼建成后,俞诚找匠人找了很多花,没有一株可以活过七天的,只有眼前的这一株山茶,不仅活了下来,还越开越旺,已经换了好几个花盆,花盆越换越大。俞长欢觉得,也许有一天,这层正中间可能要专门设个花圃,把穹顶挑开,把它种进去。

“姐姐,今年就要走了吧。”

俞长欢点点头,她为了不让别人看出她样貌无异,每隔十几年就要换个地方,但总会在某些时候,在襄阳住一住。

她撇过头,看向俞诚,果然,他也老了。花白的头发,颤巍巍的双手。唯有那双如同小时候的眼睛。

俞长欢看了进去,手中茶杯掉在了地上,碎成一片,茶水烫红了她的手指。

俞诚笑了笑,缓步站起来,走到一边,拿起扫把,又走到俞长欢面前。俞长欢还是定定的看着站在她面前的人。

俞诚道:“你来?还是我来?”

俞长欢随口回道:“我来吧。”

话落,俞诚手里的扫帚自己动了起来,扫干净了地上的碎杯子,又自己飞回墙角的位置。

俞诚缓慢坐回原来的位置,语气极淡,“姐姐,我的命数到头了吧。”

俞长欢这才如梦初醒,低下头,不做声。

“还有多久?”

“大约……大约……一个月。”

这几个字就如同扎在她心脏上一样,让她呼吸困难。

俞诚点点头,“那我就开始安排后事了。明日,我带俞径云来见见你。”

俞长欢点点头。

俞诚走后,她又重新给自己冲泡了一壶太湖白云茶。她前几年读了一本游记,游记上写到,太湖上黄山白云顶,三面环湖,长年水气蒸腾蔚成云雾。

她一念之间,就来到白云顶。顶上果真云雾缭绕。恰巧又碰上日出,太阳从云雾中升腾而起,黑色的瞳色染上一抹金。她的身上升腾起水雾,如幻如梦。

她自回到人间以来,耳聪目明,一旁清晨的露珠从叶尖滴落,叮咚一声,敲进了她心里。她扭头,摘下嫩芽叶,带回了塔楼。她在塔楼上,杀青,烘焙,拣剔,补火。仅仅做了二两。

俞长欢想起那日,貌似是她送走许家老三的第二个月。

接连送走许家四人,那时候的她,感觉自己像个旁观者,看着别人生,别人死,觉得是个局外人。自己就是局中的花草石头,不会有所感觉。

她浅啄一口,皱眉。低头盯着茶汤,色若玉浆之乳,明净清澈,可这味道怎么不清列了?喝起来,为何如同嚼蜡?她把泡好的茶全倒了,许是心境不一样了,未来一段时间,就不要喝了吧。

“曾祖,您不是说六楼不能轻易上来吗?”

稚嫩的声音在楼下响起,十来岁的男孩儿,搀扶着曾祖迟缓的身躯,一步一步上到六楼。

“径云,今天曾祖带你见个特别的人。”

“是,曾祖。”

男孩儿懂事又听话,他出门前,祖父三番五次叮嘱他,一定要谨记今日曾祖对他说的话,曾祖让他做什么,一定不能违背。

上到六楼,径云打量起六楼的装饰。这六楼与下面截然不同,陈设简单雅致,所有摆设都是用料讲究且珍贵。就拿墙边那一套博古架来说,价值何止千金。博古架上摆着各种瓶瓶罐罐,也都是上好的陶瓷,看上去随便一个也是古董中的极品,可谓千金难求。

博古架前面,一张特大的茶案,茶案旁的红木雕花柜里,各式各样的茶具,像是针对不同的茶,定制了不同的茶具。

窗边有一张矮塌,铺着红狐狸毛做成的毯子,那毛毯,连一丝针线的痕迹都没有,一看就是一整张红狐狸皮制成的。这么大一张,该是快成精的狐狸了吧!

望过去,所有的摆设尽显奢华,径云惊讶的合不拢嘴,心道,这得是什么人,才配拥有这些东西。

定睛一看,矮塌上斜靠着一个女子,穿着一身鹅黄的襦裙,裙摆上金线绣着蝴蝶。微风从窗外吹进来,吹起了她的裙摆,蝴蝶就像活了过来,翩翩飞舞,栩栩如生。径云看了一眼,不敢再往上看,迅速低下头。

俞诚领着俞径云走到俞长欢面前。

“姐姐,这是径云,我的曾孙。径云,见礼。”

小径云先是扶着曾祖父坐在茶案前,又来到俞长欢面前,从始至终低着头,跪了下去。

“曾祖姑母。”

俞长欢从塌上起来,又蹲了下去。俞径云的视角里,只能看到女子屈膝蹲在她面前拖地的裙摆,还有一只纤细嫩白的手,向他伸了过来。

该怎么形容他此刻震惊的表情,那双手,没有一丝褶皱,分明就是双年轻的手!

“俞径云,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

小径云心里跳的飞快,爹说,他的名字是曾祖取的,用的就是这句诗。

小径云震惊之余,在俞长欢的话中慢慢起身,终于看到了面前人的面容。

看到之后,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怪异起来。

俞长欢笑了笑,摸了摸他的头顶,“别怕,我不吃人。”

小径云心想,书上说,物极必妖。那么,面前这位曾祖姑母算哪路妖?

俞长欢对孩子始终很有耐心。

“径云,你的名字,是我取的,像你曾祖父一样。”

小径云睁大双眼看向曾祖父,就见曾祖父点点头。

“就是因为一些巧合,我能做到常人做不到的事。我也不能确定我是什么,但我不吃小孩儿,也不吃人。”

小径云回头又看向俞长欢,盯着她的双眼,认认真真的看进去,他鬼使神差的点点头。他觉得,曾祖姑母,肯定不是吃人的妖怪,要说,就是美丽的仙女。

“径云,以后,我就是你的姐姐,也可能是你的妹妹,或者你的侄女,你的孙女,以后,就要麻烦径云对我多加照顾了。”

小径云头摇的像拨浪鼓,“曾祖姑母……”他顿了一下,看着俞长欢带笑的眼睛,“姐姐,径云一定会快点长大,一定会照顾好你!”

俞长欢目光穿过这个孩子,看到了他的未来。看向他的目光又开始迷离起来,口中喃喃回他。

“不用,径云不需要改变什么,你只需要做你自己就好,慢慢长大就好。姐姐,等得起。”

不知道为什么,小径云在最后三个字里听出了一丝难过。他红着眼睛,飞快的点头。

襄阳的雪来的总是很早,天上洋洋洒洒的飘落大片大片的雪,天气也突然一夜之间冷了。

俞长欢裹着厚厚的狐狸围脖,脚边烧得很旺的炭盆,却暖不到她的心里。塔楼下,吹吹打打,一路送葬的队伍从窗下走过,先是绕着塔楼走了三圈后,后又浩浩荡荡的走向城门方向。

俞长欢在窗边站了很久,闭着眼,直到耳边传来俞诚的子孙后代跪在坟前嚎啕大哭的声音。

她泄了气一样,坐在矮塌边上,手抚摸上腕间的山茶花。

他们说好了,人死道消,就算下葬了也不要再见,因为没有见的必要。

可直到此刻,她揪着胸口的衣襟,喘不上气,她蜷缩着自己的身体,眼泪大颗大颗夺眶而出。起初还是小声呜咽,到最终嚎啕大哭。她记得她死时,也是哭了的,但那时,她更多的是不甘心。现在,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倒不如真的死了。

小径云站在门外,清楚的听到这恸哭,他心上那一点难过,好像远远比不上房内人的悲痛。他无从得知,到底曾祖父和姐姐间到底有多深的牵绊,但他却好像理解姐姐。

从前读私塾的时候,由于他性子安静,私塾里的同窗总是不带他玩,他就觉得自己总是一个人,世间好像也只有他一个人。

姐姐也是吧,一直以来,只有她能长长久久的活在世间,该是多么孤独。

他孤独,也许只有一段时间,那姐姐的孤独呢?也许是成百上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