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处集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9章 我和你

风铃草又开了。我蹲在山径的第七块石阶旁,指尖拂过青苔斑驳的石壁,细碎的花穗扫过手腕时泛起痒意。十五年前也是这般时节,你攥着半块融化的棉花糖说:“等花开得最盛的时候,我就回来找你。”山风掠过发梢,将那句带着奶糖甜香的承诺,吹成此刻耳畔呜咽的晚风。

蝉鸣声突然在暮色里尖锐起来。

我望向蜿蜒入云的山路,青石阶上苔痕如老人脸上的沟壑,把来时踩出的脚印又抹平几分。记得那年你蹲在山脚下,校服沾满晨露,书包带勾着几片银杏。你仰头数我家的银杏叶,数到第七十三片时突然说:“要是这山能说话就好了,我就能告诉它...”话音被突来的风卷走,只剩下你发梢悬着的银杏叶打着旋儿飘落。

此刻那些未说完的誓言正在腐烂。我蹲在原地数蚂蚁搬家,等夕阳把山脊线熔成琥珀色。直到最后一线光沉入谷底,蝉声渐歇,露水开始凝成细密的珠串。母亲总说这座山是活的,它会在某个黎明吞下所有迷途之人。可那时我们谁也不信,只顾着把彼此的名字刻在年轮最深的褶皱里。

记忆突然裂开缝隙。那天大雨倾盆,你举着断骨的右手冲进我家院子,雨帘中浑身湿透像只狼狈的鹿。你举着的石膏手心窝里,蜷着只被碾碎的瓢虫。“它们说会变成星星...”血水和雨水顺着石膏边缘往下淌,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褐色的花。而我藏在门后,看着满地碎玻璃上映出的倒影,突然发觉我们都变成了不敢相认的陌生人。

“阿树!”我猛地转身,惊起竹林间栖息的夜枭。风声灌满空荡的袖管,掌心残留着昨夜折断风筝线的刺痛。暮色四合时分总有这样的错觉:某个转弯处你会从时光背面走来,蓝白校服衣角沾着银杏叶,书包侧袋插着新摘的野蔷薇。可月光只是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道永远无法弥合的裂痕。

山风里浮起若有若无的铁锈味。我跟着味道往峭壁方向走,鞋底碾碎干燥的落叶发出细碎的脆响。转过第七个弯时,月光忽然照亮某块突出的岩石——那里坐着个穿褪色校服的背影,右手空荡荡的袖管被山风吹得鼓起来,像面不屈的旗。

“我找到当年埋在梨树下的铁盒了。”你开口时惊起草丛里的萤火虫,幽蓝的光点落在你发间,恍若星辰坠落。铁盒里躺着折成方块的作文纸,被雨水泡皱的字迹还倔强地写着:“今天我看见阿树在银杏树下哭,他把断掉的右手藏在背后...”纸角蜷曲处还粘着干涸的鼻血。

我这才惊觉你早就不需要那截右手。这些年你用左手学会了用筷子夹花生米,在黑板报上画出比我还灵动的飞鸟,甚至在暴雨天独自爬上后山摘止血的草药。当年总嘲笑你字迹歪斜的人此刻手足无措——你左手的字迹竟比从前更遒劲,像崖壁上盘根错节的古藤。

“那年你说山风会记住所有誓言。”你翻开铁盒最底层泛黄的信笺,上面是我们稚嫩的互相承诺:“我等你长大,你等我变强。”最后一封信的字迹已经扭曲难辨,但我仍能辨认出夹在其中的干枯银杏叶,叶脉间隐约可见“永远”两个褪色的字。

山风突然转成飓风,卷走我们之间悬而未决的时光。你向我伸来空荡的左臂,掌心躺着枚银杏叶形状的月亮石:“看,它在你离开后的每个秋天都变得更亮了。”

蝉鸣再起时,我们的影子在地面上交叠成同一个轮廓。山巅的银杏树正在落叶,金黄的雨幕中,你弯腰拾起一片正巧落在我肩头的叶子。那截缺失的右臂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有月光在裸露的肩头流淌成银河。

子夜时分,整座山都在窃窃私语。我们并肩坐在树根虬结的岩石上,看北斗七星的勺柄缓缓转动。你说这些年走遍全国收集民间疗法,用左手写下厚厚三本医术笔记;我说我守着老屋研读古老医书,只为解开山风里隐藏的古老秘方。夜露渐浓时,你将干枯的忍冬藤缠上我尚未愈合的掌心。

黎明前最后一颗星坠落时,你突然说:“其实那年暴雨天,我不仅去了后山...”没说完的话被晨风吹散在薄雾中,但我看见你眼中闪过我从未见过的星光。山脚下传来第一声鸡啼,朝霞将你侧脸染成蜜色,恍惚间又变回那个举着断骨右手闯进我生命的少年。

山风送来远方的汽笛声,你掏出张车票晃了晃:“明天要再去北方义诊...”我却笑着说早就猜到。晨光爬上你残缺的袖管,将影子投在我们十指相扣的掌纹间,如同某种永恒的誓言重新篆刻。山脚传来新燕衔泥的呢喃,我知道,有些等待不会被岁月辜负。

当第一缕阳光穿透林梢,我们沿着石阶并肩而下。断刃般的山风仍在呼啸,却再也不能割裂任何东西。你左手的温度透过我的掌心传来,如同某种古老树根在地下悄然相连。山樱在身后簌簌飘落,我知道,有些离别只是为了更盛大的重逢。

山脚下,母亲种的白茶花已经盛开。风过时抖落满地碎玉,却在某个瞬间突然静止——你弯腰拾起片落在你鬓角的白花瓣,而我们的影子终于完全重合,在晨光中拖出绵长的、永不分离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