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黑色小屋
那天下午我们路过那儿的时候,
偶然发现它像在一幅别致的画里,
掩映在涂有沥青的樱桃树林间,
坐落在远离大道的荒草丛中,
当时我们正在谈论的那幢小屋,
那幢正面只有一门二窗的小屋
刚被阵雨冲过,黑漆光洁柔和。
我们——牧师和我——停下来看。
牧师径直上前,仿佛要去摸摸它,
或是要去拂开那些遮住它的枝叶。
“真美,”他说,“来吧,没人会在意。”
通往屋子的小路几乎隐没在草中,
我俩循路来到遭风雨侵蚀的窗前。
我们把脸贴近窗口。“你看,”他说,
“一切都和她生前一样原封未动。
她的儿子们不愿卖掉这房子或家具。
他们说想回这曾度过童年的地方
过夏天。他们今年还没回来。
他们住得很远——有一个在西部——
所以要他们履行诺言其实也很难。
但至少他们不会让这地方被搅乱。”
一张马尾衬躺椅伸着其雕花扶手,
躺椅上方的墙头有一幅炭笔肖像,
肖像是据一帧银板法老照片绘成。
“画上就是那父亲出征前的模样。
每当她谈起那场迟早都要爆发的
战争8,她总会在肖像前半跪下,
靠着那张有纽扣装饰的马尾衬躺椅,
不过我说不准,在这么多年之后,
那并不逼真的肖像是否还有力量
在她的心灵深处激起什么感情。
他死在葛底斯堡或弗雷德里克斯堡,
我应该知道——这毕竟是两码事,
弗雷德里克斯堡当然不是葛底斯堡。9
但现在我要说的是这样一幢小屋
怎么会一直都显得早已被人遗弃;
因为她永远离去,可在那之前——
我并非完全是说被离它而去的
那些人遗弃(先是那位父亲,
然后是两个儿子,直到她独守空屋。
她无论如何也不肯跟随儿子离去。
但她尊重这种深思熟虑的弃置,
而她费了些口舌时间才说服他们)。
我意思是说被打这儿路过的世人——
譬如今天下午我俩就差点把它漏过。
它在我看来永远都是一个标志,
可量出五十年把我们带走了多远。
干吗不坐下来,如果你不忙的话?
这些门阶已很少有客人来光顾。
要是没人来踩踏,使它们保持位置,
这些变形的木板会使钉子自行脱落。
她凡事都有主见,我说那老太太。
而且她喜欢聊天。她见过加里森10
和惠蒂埃11,而且对他们自有说法。
一个人要不了多久就可以了解到
她认为那场内战还有别的什么目的,
战争不仅仅是为了保持国家统一
或解放奴隶,尽管这两者都实现了。
她从不相信那两个目的就足以
使她完全献出她献出了的一切。
她的奉献多少触及了那个基本信念:
所有的人都生而自由并平等。
你听听她那些奇谈怪论——那些
与今人对那些事的看法相左的言论。
这就是杰斐逊那句话的费解之处。
他想说什么呢?最简单的理解
当然就是认定那压根儿不是真话。
可能真是如此。我听人这么说过。
但不用担心,那威尔士人12播下的
信念将会使我们烦恼上一千年。
每一代人都得把它重新审视一番。
你没法告诉她西部人在说些什么,
或南方人对她的看法持什么观点。
她有某种听话的诀窍,但从来
不听这个世界最新的观点意见。
白种人是她熟悉的唯一人种,
她很少见过黑人,黄种人从没见过。
可那同一双手用同一种材料
怎么可能把人造得这么不一样,
她曾一直认为是战争决定了这点。
对这样一个人你有什么办法呢?
奇怪的是这种无知如今却大行其道。
如果有朝一日这世界上由武力
占上风,我也不会为此感到惊奇。
你知道吗,要不是因为她的缘故,
我有段时间会稍稍改动信经措辞
去迎合教堂里那些年轻的信徒,
更准确地说,去迎合我们今天都
不得不想到的教堂里的非教徒?
这并不是因为她曾要求我不改,
事情还没到那地步;但只要想到
教堂会众中她那顶抖动的旧帽子
和她那半睡的模样,我就没法改了。
唉,我可能会把她惊醒,吓她一跳,
因为要改的那句话是‘降入冥府’,13
而这对我们自由的青年显得太异端。14
你知道这句话曾受到普遍的攻击。
可要是这句话不真实,为什么老是
说它像异教信仰?我们可以删掉它。15
只是——教堂会众中有那顶女帽。
这样一个措辞也许对她意义不大。
可假设她没听到信经中这个措辞
会像孩子没听到大人说晚安那样
伤心地入睡——我会做何感想呢?
我现在真高兴她使我没做改动,
因为,啊,为什么要抛弃一个信仰,
仅仅因为它不再显得真实?
只要持久地坚信,毫不怀疑,
它又会变真实,因为事情就是这样。
我们以为亲眼目睹的生活中的变化
大多都因为世人对真理时信时疑。
当我坐在这儿的时候,我常希望
我能成为一片荒凉土地的主宰,
我能将那片土地永远奉献给
那些我们可以不断回归的真理。
那土地必须荒凉贫瘠,必须
被夏天峰顶也有雪的山脉围绕,
这样就没人觊觎,或认为它值得
花力气去征服并迫使它改变。
那儿应有零星的供人住的绿洲,
但大部分是柽柳轻轻搂住的沙丘,
在安闲中一再忘却自己的沙丘。
在初降的露水中,沙粒应使
诞生于荒漠的婴儿可爱,沙暴
应把我畏缩的旅行队阻在半路——
这墙里有蜂。”他敲了敲护墙板,
好斗的蜂探头探脑,转动小小身躯。
我俩起身离去。晚霞在窗上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