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9章 死给你看
次日一早,唐平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卞氏已经起身了,将外间收拾得一尘不染,案上的文具摆得整整齐齐,火盆里的火也烧得正旺,房间里暖意融融。
“主人,用朝食吧。”卞氏放下手里的抹布,端过来洗漱用的用具。
唐平看着跪坐在面前的卞氏。“你自愿留下的,还是曹孟德让你留下的?”
“既是妾自愿,也是曹君之命。”
唐平坐了下来,由卞氏侍候着洗脸漱口。
许攸留下的美婢跪在一旁,想上前帮忙,却又不知如何下手。
唐平吐出嘴里的水,说道:“从现在开始,你去侍候郭武吧。他受了伤,需要人照料。”
美婢愕然,看了卞氏两眼,委屈得落了泪,起身走了。
卞氏无动于衷,仿佛什么也没看到。
唐平没吃早饭,出了门,坐在走廊上晒太阳,发呆。
卞氏继续收拾屋子,将整个小院都打扫了一遍。然后她在唐平身后不远处静静的坐着,一动不动。
不知不觉,一天过去了。
唐平没吃晚饭,简单的洗漱了一番后,就上床躺下了。
卞氏也没吃,洗漱完后,在唐平的榻前铺好被褥,钻了进去。
两人相隔一丈,谁也不说话,只是饿得空空的肚子交相呼应的响着,此起彼伏。
——
曹府。
曹操坐在书案前,对着两枚烧得黝黑的木牍,嘴里念念有词。
“混沌者,能量也,先天地而生,阴阳未显,五行莫辨,是乃……这究竟是什么,是太极,还是无极?真是不巧,怎么就烧缺了这个字。”
“主君,主君,许君来访。”一个青衣小奴一边喊着,一边奔了进来。
曹操心中一紧,抬头一看,见许攸已经进了门,几步就超过了青衣小奴,不禁眉头一颤,随即笑容满面,大步迎了出去。
“子远兄,你来得正好,我正想去找你。”
许攸上了堂,站在堂前,抬起脚。曹操招招手,青衣小奴膝行而至,为许攸脱了鞋。许攸背着手,含笑打量了曹操一眼。
“你找我?有事?”
“我昨天去见了唐平,得到两片木牍,说是《太平经》内篇,却怎么也想不明白,正想去请教你。”曹操说着,将许攸让到书房,拿出那两片木牍,双手送到许攸手中。
许攸瞥了一眼,眉头微皱。
这两片木牍烧得半黑,有不少字都看不清了,却还能分辨出一部分。
看样子,的确是曹操昨晚在唐平那里得到的东西。
他今天一早就去了史道人家,从美婢那里得到了消息,白天等了一天,也不见曹操提及,这才赶来问罪。他不相信曹操会那么轻易的放弃,也许是和唐平一唱一合,故意演给美婢看。
他太清楚曹操的为人了。
不用猜,他也知道,曹操肯定抄录了一份黄巾力士的训练秘诀。
“只有这两片?”许攸狐疑地打量着曹操。
“只有这两片。”曹操郑重地点点头。“我看着有点像是道论,却又不敢肯定。”
“是有点像道论,只是这能量二字又是何意?道书中从来没见过这两个字。”许攸一边沉吟着,一边坐了下来,捻须沉吟。
“是啊,除了这两个字之外,这里还缺一个字,是太极,还是无极,分辨不清。”
许攸拿着木牍,凑到灯旁细看。“笔画不多,应该是太字。”
“不,不,虽然笔画不多,但有两横笔,也可能是无极。”
“无?”许攸不解。“你说的是有无的无吗?”
“没错,这是贱民役夫常用的俗字。黄巾信众大多读书少,多用俗字,这唐平想来也不例外。”
许攸想了很久,将两片木牍收入袖中,站起身来。“我带回去看看。孟德,唐平还和你说了什么?”
曹操犹豫了片刻。“他说可以将《太平经》内篇传给我,只要我放弃幻想。”
“幻想?”
“他说,乱世将至,就算党禁解了,党人回朝,也无济于事。”
许攸“噗嗤”一声笑了。“这算什么幻想,这是事实。”他随即瞥了曹操一眼。“你觉得天下不会乱?”
曹操叹了一口气。“天下若是大乱,会死多少人?赤眉、绿林的殷鉴不远,黄巾更是近在眼前,死的人还不够多吗?既然天子解了党禁,君臣一心,有什么难关不能过,何必……”
许攸抬起手,打断了曹操。“孟德,若天下大乱,你还愿意做能臣吗?”
“自然。”曹操不假思索,正色道:“我愿为大汉征讨不服,平定天下,正如平定黄巾一般。”
许攸盯着曹操看了两眼,嘴角抽了抽,点点头,说道:“勇气可嘉。”便出了门,由青衣小奴侍候着穿好鞋,扬长而去。
曹操看着许攸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露出悲悯之色。
——
袁绍披着常服,来到堂上坐定,垂着眼皮,慢条斯理的整理着衣服。
“子远,又有什么事?”
正在堂下踱步的许攸连忙上了堂,来到袁绍面前坐定,从袖子里掏出木牍,递给袁绍。
袁绍接过看了一眼,顺手丢在案上。
“我对这些不感兴趣,你知道就行了,不必告诉我。”
许攸欠身过去,将木牍收起。“昨晚曹操又去见了唐平,得到了两片《太平经》内篇。”
“《太平经》还有内篇?”袁绍来了兴趣。“都写了些什么?”
“好像是道论。听说,黄巾力士的秘诀只是术,不是道,所以我猜,这内篇也许有些真知灼见。”
“是么?”袁绍笑了,将信将疑。“那就让他写出来。”
“他有个条件。”
袁绍冷笑一声。“阶下之囚,留他一条命已经是仁慈,他还讲条件?”
许攸苦笑。“他绝食了,今天一天未进粒米。”
袁绍微怔,神情凝重起来,沉思半晌,才道:“他有什么条件?”
“他要张角兄弟三人的首级。”
话音未落,袁绍就沉下了脸。“子远,这样的条件,你也能答应?你这是被他拿捏了么?”
许攸低着头,一言不发。
“不用说了,绝不可能。”袁绍甩甩袖子,站起身,冷笑道:“我倒要看看他能忍几天。”
——
一连两天,唐平粒米未进,人饿得脱了相,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了。
史道人收到消息,匆匆来到院中看望,见唐平奄奄一息的模样,不禁顿足道:“小子,你这是何必?”
唐平无力地笑笑。“我愧对大贤良师,就此追随他而去,也未尝不好。”
“话虽如此,但人死不能复生,你又何必……”史道人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劝唐平。
他没想到唐平真的会绝食,一开始还以为是仆人胡说。
可是看到唐平的第一眼,他就知道唐平不是玩花样,是真的。
他很感慨。
当初张角极为看重这个弟子,唐平却对张角没什么尊敬可言,连一声师傅都没叫过,更别说大贤良师了,开口老贼,闭口蠢货,简直像一个无赖。
没曾想,最后愿意为太平道奔走,从皇甫嵩手里救出几十万黄巾信众的却是他。
现在,他又打算为张角殉葬。
果然生死当前,大义乃见。
苦劝无果,史道人只得派人通知许攸。
你再不来,唐平就没了。
你想他死可以,但是不能死在我家。
我背不起这个骂名。
许攸已经知道唐平绝食的消息,但他一直没做出反应,因为袁绍不肯。
他也想看看唐平是真的以死相逼,还是虚张声势。
饿两天又死不了人。
但史道人派人来,他不能不有所反应。万一史道人急眼了,把这件事宣扬出去,他没法交待。
第三天早上,揣着那两片木牍,他来到了小院。
看了一眼唐平,确认他不是装的,许攸笑出声来。
“你这是干什么?”
唐平举起三根手指,又曲起两根,只剩中指,气若游丝地说道:“今天是最后一天。”
许攸觉得有些别扭,却又说不上来哪儿别扭。
正常人竖起一根手指时,通常都是食指,唐平偏偏是中指。
“若我不履约,你又如何?”
“阶下之囚,还能如何?唯有一死尔。”唐平无力地笑了笑。“至于我死之后,是洪水滔天,还是赤地千里,都与我无关。”
许攸忍不住嘲讽道:“你这么多话,看来死不了。”
“三天的确饿不死人,但刀剑可以立刻毙命。只要一个人想死,总有办法的。”唐平呵呵地笑了起来,看向许攸的眼神中充满不屑。“许攸,我在黄泉路上等你,希望你是完整的,还能认得出来。”
许攸脸色一变,笑容消失不见。
他沉默半晌,咬咬牙。“今天到晚,我一定将张角兄弟的首级带来。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许攸不是食言自肥的人,你大可不必如此。”
“看到张角兄弟的首级时,我会恢复进食。我吃祭品……”唐平喘了一口气,哑着嗓子,一字一句地说道:“代他们吃。”
许攸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转身匆匆走了。
史道人在一旁看着,神情严肃,一言不发。
——
“真的是求死?”袁绍放下了手里的书卷,不快地看着许攸。
他觉得许攸有点大惊小怪。
唐平死就死吧,有什么好紧张的。
“是的,唐平绝食求死。今天见不到张角兄弟的首级,他会自杀。”
“死了更干净。”袁绍重新拿起书。
“可是他若死了,黄巾残部会进行报复。”许攸急了,上前拽住了袁绍的袖子。“逃走的黄巾力士就是去找他,他身边的黄巾力士就是其中之一。剩下的还有多少,现在根本不清楚。更重要的是……”
许攸说得急了,一口气没跟上,险些憋死。
他连忙停住,喘了口气,接着说道:“黄巾力士就是他训练出来的。他失踪几年,谁知道他有没有训练更多的黄巾力士?除了力士,会不会有战士,有刺客?”
“除了黄巾力士,还有战士和刺客?”袁绍变了脸色,不敢再掉以轻心。
“嗯,我亲口听他说的。虽说他是无心之言,但越是如此,越是不能大意。”
袁绍挣脱了许攸的手,放下了手里的书简,起身来回踱步。
他虽然没有亲自上阵,却听卢植说过黄巾力士的悍勇,力士之名实至名归。
如果还有战士、刺客藏在暗中,对自己虎视眈眈,可就别想过上安心日子。
大事将成之际,千万不能横生枝节。
“还他张角兄弟的首级,他就能罢休?”
“他只想安稳度日而已。只要我们守信,他想来不会多事。”见袁绍语气松动了,许攸也松了一口气。“等你承接天命,位登大宝,出警入跸,他就算有再多的力士、战士,又能奈何?还不是俯首称臣,做新朝的顺臣?”
袁绍转头,瞥了许攸一眼,轻声喝道:“这种话,也是随便说得的?”
许攸不以为然。
袁绍想干什么,他们都心知肚明,只是没说在明处而已。这里又没外人,有什么说不得的。
袁绍也没有再追究,想了想,又说:“他能为我所用吗?”
“不能,他对党人成见极深。”
袁绍卷起书简,负在身后,一手抚须。“孟德呢?”
许攸断然否定。“不行,他一旦有唐平相辅,为害更大。我有一个更好的办法。”
“什么办法?”
“唐平当初随张角入京,与史道人论道,曾与史侯相识,至今念念不忘。”
“史侯?”袁绍微怔,随即反应过来,眉心微蹙。“你是说,让史侯与他见面?”
“是的,再派可信之人为史侯伴读。”
“这倒是个好主意。”袁绍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随即又问道:“你确定他不知道史侯的身份?史道人会不会说漏了嘴?”
“不可能,史道人生性谨慎,否则当初也不会将史侯寄养在他府中。除此之外,知道史侯是皇长子的人屈指可数。”
袁绍点了点头。
皇长子寄养在史道人家的事是绝密,就算是现在,皇长子已经回宫,知道这件事的人也没几个。不久前,大将军何进才知道,当成一件大事告诉了他们,以示信任。
其实他们早就知道了,远在何进之前。
“谁做伴读?”
“荀彧,但他要改名字,唐平知道张角与荀爽来往,对荀家的人很不满。”
袁绍的嘴角抽了抽。“你去问问荀爽,看他愿意与否。”
“诺。不过这件事不着急,取回张角兄弟的首级才是关键,今天就是最后一天了。”
袁绍挥挥手。“我知道了,你去办吧。”
“诺。”许攸再次施礼,转身离去。
袁绍站在屋中,想了一会儿,莫名的笑出声来。
让荀彧为皇长子伴读,受唐平传《太平经》内篇,这个主意……实在太妙了,亏许攸想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