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2章 可怜的朱祁镇
就在张祁忙于梳理郕王府错综复杂的人事脉络之际,千里之外的宣府城外,明英宗朱祁镇正在漫天黄沙中一筹莫展。
夜色如墨,朔风怒号。
朱祁镇瘦削的身躯被牢牢地裹在一条厚重的羊毛毯子里,粗粝的羊毛摩擦着他单薄的中衣领口,在脖颈处留下一片刺痒的红痕。
毯子边缘的流苏在风中狂乱舞动,时不时抽打在他苍白的面颊上,他整个人在马背上摇摇欲坠,却仍固执地挺直脊背,望向远处宣府城头摇曳的火光。
伯颜帖木儿铁塔般的身躯紧贴在他身后,粗壮的双臂如枷锁般箍住这位年轻皇帝的腰身,沉重的呼吸喷吐在皇帝凌乱的发间,隔着羊毛毯子都能感受到其硌人的力道。
每当朱祁镇因寒风或激动而前倾时,伯颜帖木儿就会立即收紧臂膀,将大明皇帝牢牢地按回自己怀中。
在他们身后,数十名全副武装的瓦剌骑兵呈扇形排开,将二人团团围住,为首的瓦剌人手持火把,跳动的火光在众人铁青的盔甲上投下狰狞的阴影。
偶有战马不安地踏动铁蹄,与冻土相击发出“哒哒哒”的声响,更添几分肃杀之气。
“陛下不要害怕。”
伯颜帖木儿的声音低沉如闷雷,带着草原人特有的粗粝,他敏锐地察觉到怀中人身体的僵硬,手臂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
“待一会儿进了宣府,陛下就安全了。”
身后的瓦剌武士们见状,不约而同地向前压了半步,铁甲摩擦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战马喷出的白气在寒夜中凝成一片雾墙。
朱祁镇却恍若未觉。
他干裂的嘴唇不自觉地翕动着,夜风卷着黄沙掠过他布满血丝的眼睛,他却连眨都不眨一下,仿佛要用目光在宣府厚重的城墙上烧出一个洞来。
袁彬单骑突出,在距宣府城墙百步之遥处策马而立。
他深吸一口凛冽的寒气,胸腔剧烈起伏,突然爆发出雷霆般的吼声:
“大明皇帝圣旨到——!”
这一声如霹雳炸响,惊得城头火把剧烈摇晃。
袁彬气沉丹田,声如洪钟。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着左都督、镇朔将军、宣府总兵官杨洪,都督同知朱谦,宣府参将纪广,右副都御史、宣府巡抚罗亨信,即刻开启城门,跪迎圣驾!”
余音在城墙间来回激荡,惊起栖鸦无数,那些黑羽的鸟儿扑棱棱飞向夜空,在月光下划出凌乱的轨迹。
城头守军顿时骚动起来。
火把光点急促移动,隐约传来将官厉声喝令和铁甲碰撞之声。
突然,垛口处齐刷刷探出一排黑洞洞的铳口,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砰!”
“砰!”
“砰!”
……
数声震耳欲聋的铳响划破夜空,铅弹呼啸着从袁彬头顶掠过。
他胯下战马受惊,前蹄高高扬起,险些将他掀落马下。
硝烟在城头弥漫开来,刺鼻的火药味随风飘散。
“大胆!”
袁彬死死勒住缰绳,朝城墙怒吼道,“尔等安敢对天使动武?!”
城上传来一个冷硬的声音,“夜半诈称圣旨,分明是瓦剌奸计!弓箭手准备——”
数点火把的映照下,城垛后的弓弩手已经就位,寒光闪闪的箭镞对准了城下。
袁彬脸色铁青,握缰绳的手背青筋暴起,却不得不调转马头暂避锋芒。
伯颜帖木儿乃也先胞弟,其母正是当年被脱懽从边关掳走的苏州汉女敏答失力。
这位来自江南水乡的女子不仅为脱懽诞下了六子三女,更将汉家文化深深浸润进了瓦剌贵族的骨血之中。
因而当城头明军的喝问声传来时,伯颜帖木儿的嘴角立即泛起了一丝冷笑,他自幼在母亲吴侬软语的熏陶下长大,不仅精通官话,就连苏州方言都能说得字正腔圆,何须通事传译?
眼见袁彬铩羽而归,伯颜帖木儿虬结的浓眉骤然紧蹙,鹰目中寒光乍现,“明人好大的狗胆!”
他忽然一把扯下朱祁镇身上的羊毛毯子,露出皇帝单薄的中衣,这个动作太过粗暴,以至于朱祁镇一个踉跄,险些从马背上滑落。
“陛下可看清楚了?”
伯颜帖木儿俯身在朱祁镇耳边低语,热气喷在皇帝冰凉的耳廓上,“您大明的忠臣良将,必得亲眼见到真龙天子才肯开门啊。”
说罢,他猛地一夹马腹,战马如离弦之箭般冲出。
朱祁镇猝不及防,单薄的身子猛地往后仰去,却被伯颜帖木儿铁钳般的手掌死死扣住,力道大得让皇帝不由吃痛皱眉。
身后数十余名瓦剌铁骑见状立即策马跟上,铁甲碰撞声如雷霆滚动。
战马铁蹄踏碎冻土的声音又一次地惊动了城头守军。
伯颜帖木儿在距城墙五十步处猛然勒马,战马前蹄扬起,溅起的黄沙纷纷扬扬落在朱祁镇苍白的脸上。
“开门!开门!”
随着他们逼近城墙,月光清晰地照出朱祁镇的面容,伯颜帖木儿为了让城上的守军能看得更清楚,伸出粗糙的大手钳住天子下巴,强迫他抬头面向城墙。
“尔等皇帝在此,还不速速开门跪迎?”
朱祁镇被迫仰着头,凌乱的发丝在城头火把照耀下纤毫毕现,他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却发不出声音。
城上逐渐传来守军们急促的争论声,但城门依然纹丝不动,数十名弓箭手依然张弓搭箭,弓弦绷紧的“吱嘎”声此起彼伏,好似随时都能万箭齐发。
伯颜帖木儿的脸色越来越阴沉,眼中杀意渐浓。
突然,他猛地扯开朱祁镇的中衣前襟,跳动的火光下,只见大明天子瘦削的锁骨处布满青紫淤痕,简直堪称触目惊心。
“尔等看清楚了!这就是尔等日日跪拜的圣天子!”
伯颜帖木儿义正辞严地高喊,“本帅奉也先太师之命,护送大明天子还朝!”
“尔等不思迎驾,反以刀兵相向,这是要造反吗?“
伯颜帖木儿继续高喊,手上却暗中发力,掐得朱祁镇痛苦地蹙起眉头,显然,伯颜帖木儿是既要羞辱大明皇帝,又要用君臣大义逼迫守军就范。
“尔等不开城门恭迎圣驾,已是大不敬之罪!若敢放箭,就是谋逆弑君,更是诛九族的大罪!”
城垛后的弓箭手们被伯颜帖木儿这一番呵斥震得手足无措,紧绷的弓弦渐渐松弛下来,一支支羽箭缓缓垂下箭镞,却仍警惕地指向城下。
守军们亦是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几个年轻士卒甚至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僵持片刻,城楼阴影处转出一位身着山文甲的将领,他抬手做了个收势,弓箭手们如蒙大赦般纷纷撤箭退下。
那将领扶着垛口探身,声音亦是洪亮,“夜禁已至,城门落钥!”
他刻意避开“陛下”二字,言辞恭谨却透着疏离,“这宣府一兵一卒皆属朝廷,镇朔将军(指杨洪)出巡未归,末将等区区守将,岂敢擅专?”
他顿了一顿,抬头望了望天色,又朝城下拱手道,“今日实在太晚,眼看着天就要下雨,还请也先太师过几日再来,届时镇朔将军回城,定当备好酒席相迎。”
话音未落,城头突然响起急促的梆子声,只见雉堞间人影绰绰,隐约可见刀枪林立。
那将领说完便退回阴影中,只剩下火把在夜风中明灭不定,照得城墙砖石忽明忽暗。
伯颜帖木儿仍不死心,抓着朱祁镇在城下反复叫骂。
阴云渐聚,不多时竟果真飘起雨来。
伯颜帖木儿见城头无人应答,眼中怒火更甚,他一把揪起朱祁镇的头发,恶狠狠地命令道,“陛下!您倒是说句话啊!”
雨水开始淅淅沥沥地落下,打湿了朱祁镇凌乱的发丝,水珠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与冷汗混在一处。
伯颜帖木儿的声音在雨中显得愈发狰狞,“告诉这些乱臣贼子,您是谁?”
回应他的只有雨打城墙的沙沙声。
守军早已撤下,连火把都熄灭了,整个宣府城墙如同一堵沉默的巨兽,在雨中岿然不动。
伯颜帖木儿又连续喊了三遍,声音一次比一次嘶哑,雨水浸透了他的铠甲,顺着铁片缝隙渗入内衬。
朱祁镇在他手中不住发抖,单薄的中衣早已湿透,紧贴在身上,更添几分狼狈。
“好!好得很!”
伯颜帖木儿眼见这出戏无人喝彩,终于暴怒,他狠狠啐了一口,猛地调转马头,雨水顺着他的铁盔檐滴落,在脸上划出狰狞的水痕,“回营!”
马蹄踏过泥泞的地面,溅起混着雨水和泥土的水花,朱祁镇被颠簸得东倒西歪,却始终紧咬着嘴唇不发一言。
伯颜帖木儿一路上骂骂咧咧,声音淹没在越来越大的雨声中。
回到营帐前,伯颜帖木儿粗暴地将朱祁镇拽下马背,皇帝一个踉跄跪倒在泥水里,又被粗暴地拖起。
大帐掀开,一股混杂着陈年羊脂与皮革腥膻的热浪扑面而来。
朱祁镇趔趔趄趄地跌入帐内,湿透的素白中衣紧贴肌肤,在炭火映照下几乎透明,清晰可见根根凸起的肋骨。
他双臂紧抱胸前,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作响,发梢滴落的水珠在羊毛毡毯上洇开一片深色痕迹。
“万岁爷辛苦了。”
一道熟悉的尖细嗓音自帐门处传来,只见一个宦官捧着叠靛青色瓦剌服饰缓步而来,羊皮袍子的左衽样式格外刺目。
这个曾经在乾清宫连呼吸都要屏住的奴才,此刻虽仍堆着满脸谄笑,眼角却泄出几分掩不住的轻蔑与得意,“奴婢伺候您更衣……”
“滚开!滚开!”
朱祁镇猛地往后一缩,湿漉漉的袖子甩在那宦官脸上,“朕……朕不用你这背主求荣的阉奴伺候!”
那宦官脸上的谄笑骤然凝固,眼角抽搐几下,突然扯着嗓子干嚎起来,“万岁爷这话可是要了奴婢的命啊!”
他假意抹着根本不存在的眼泪,枯枝般的手指却陡然一紧,竟是要强行扒下朱祁镇身上仅存的那一件中衣。
“放肆!”
朱祁镇奋力挣扎,湿透的衣袖在撕扯中乍然裂开,“朕宁死不穿胡服!”
那宦官阴笑着逼近,干瘦的指节犹如鹰爪擒住猎物般扯住皇帝的衣襟,“奴婢这也是为了您好……”
纠缠间不知是谁一脚踢翻了炭盆,烧红的炭块从翻倒的炭盆中滚出,在羊毛毡毯上烙出焦黑的痕迹。
“陛下今日真是好大的火气!”
伯颜帖木儿的声音裹挟着雨水的腥气从帐门传来,他掀帘而入,铁甲上未干的雨水随着步伐淅沥落下,每一步都在毡毯上踏出深陷的脚印。
“臣与喜宁公公皆是一片忠心,陛下怎么就不领情?”
喜宁一见伯颜帖木儿进帐,立刻松开撕扯朱祁镇衣襟的手,佝偻着腰退到一旁。
朱祁镇蜷缩在一片狼藉的毡毯上,瘦削的脊背剧烈起伏着,不知是愤怒还是恐惧引起的战栗,像极了一只被暴雨打落泥沼的凤凰。
伯颜帖木儿大马金刀地坐到了帐中的虎皮椅上,铁甲与皮革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陛下既然不愿穿衣服,那不穿也罢。”
他慢条斯理地摘下铁护腕,眼中闪烁着戏谑的光芒,“陛下乃九五之尊,这点儿小事难道还不能自己做主?”
喜宁眼皮一跳,忙不迭上前道,“自然,自然,万岁爷想怎样就怎样,可是这塞外深秋时节……”
“无妨!”
伯颜帖木儿故意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狎昵道,“塞外夜里天寒,陛下可与臣同榻而眠,臣这身板,可比炭盆暖和多了,陛下就算什么都不穿,那也是冻不着的。”
朱祁镇面白如纸,十指深深陷入地毯,将上好的羊毛揪得根根断裂。
喜宁缩在角落,用袖口掩着上扬的嘴角,眼珠滴溜溜地转个不停,活像只偷油的老鼠。
伯颜帖木儿已旁若无人地解起了臂甲,铁片相撞的铿锵声在密闭的营帐内格外刺耳。
“怎么?”
伯颜帖木儿突然抬头,鹰隼般的目光慢条斯理地剐过朱祁镇裸露的肩颈,“还是陛下觉得,臣这张粗陋的床榻,配不上您这正统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