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章 长篇小说 凤舞·婚前
1
进入大学,开启了新生活。那时电话不普及,亲朋好友见不到面时基本靠书信联系,遇到急事才发电报。写信收信对于像我这种刚刚离家的学生来说,是生活中一项非常重要的内容。我没想到的是,我还没来得及给凤舞写信,就已经收到了她的来信,那也是我平生收到的第一封信。
凤舞的信很长,写在练习本撕下来的纸上,正反两面写得密密麻麻,足足写了四页。她在信里写了我走后发生的事,虽然我离开咸城还不到一星期,在她的笔下,竟然大大小小发生了许多事情。我一直以为她不怎么会写,她的作文从来就没有得过高分,没想到她写得非常流畅而且有趣。她描述事情活灵活现,她的那些不合语法,甚至不合逻辑、没头没尾、随随便便的句子和生造的、跳跃性极强、莫名其妙拼凑在一起的词汇就像长在泥土里的秧苗,是活的,有自己蓬勃的生命力。奇怪的是,她写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包括错别字,以及她造出来的我从来没有在别处看见过的词句,我竟然都读得懂,而且明白她想表达的微妙的意思及言外之意。读她的信,我禁不住一次次笑出声来,仿佛面对面听她叽叽喳喳地说话。
在信中她称自己那个对象为“钱老板”,其实那人不姓钱,姓陶,只因为他成天将钱挂在嘴上,她这么叫他,他倒并不生气,还蛮高兴,觉得吉利。她信中说钱老板对她越来越中意,她对他不冷不热,他却说小姑娘有点脾气才好,这叫有性格,他已经跟她提过结婚的事,问她是想国庆节结还是元旦结,可她一点不喜欢他,更别说爱了,连反感都没有减少。他约她吃饭,她都不想去,宁可在家喝清汤白粥吃咸菜。他老是搬她妈妈做救兵,她不肯出去妈妈就骂她,她只好去应付。他请她吃饭还是很讲排场,大碗小碟,鸡鸭鱼肉,汤汤水水,要齐齐整整摆满一桌,而且每次吃饭都要上酒,还说无酒不成席。她跟他一起酒量算是练出来了,白的、红的、黄的、啤的都能喝,经常没等菜上齐,他们已经喝得面红耳赤。钱老板特别赞赏她的好酒量和喝酒的爽气,很得意地说以后你跟着我在生意场上大有用武之处。她写道:我堕落了,现在烟酒俱全,就像电影里的女特务,你看见了肯定会讨厌的。
信中她提了很多同学,特别提到那些考上大学离开咸城的同学,虽说没有一个字直接提及谢文屿,但字里行间处处有谢文屿的身影。她写了我们离开之后她很失落,不止一次梦到我们,醒来之后回不过神来。她还写道,她很同情黄小橘,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很想去看她,又生怕她以为是去看她笑话,所以一直没有去。虽然她们在同一个城市,却形同陌路。想想从前她们好得心贴心,现在彼此冷得像冰,她心里真难受。她很知道黄小橘,她是个多情的人,心又高,跟她一样被留在了这个从出生一口气待了十几年没有挪过窝的小地方,就像被锁在笼子里,而且她还经历了离别之苦,日子一定更加难过。在信的结尾她用一种既抒情又感伤的笔调写道:“你们走后,仿佛天黑下来,没有了缤纷的颜色,听不见喧闹的声音,看不到由衷的笑容,我们的小城空了,我的心空了。”我不知道这些句子她是怎么想出来的,是不是绞尽脑汁,翻了好多本书,只觉得她特别用心。信的落款是:你永远的好朋友凤舞。
读她的信,我不时受到冲击,不仅往昔的生活历历在目,有些已经遗忘的事情也想起来了,甚至经历时没有留意的细节也变得格外生动。凤舞写信的那种笔调也是我喜欢和羡慕的,虽然我考上了大学中文系,而且在中学里作文就一直被老师表扬,但读她语句不通,满眼错别字,写得洋洋洒洒、杂乱无章,既真挚又随意的信,还是自愧不如。
凤舞的来信频繁而稳定,成了我离家之后的一份慰藉。大约每星期都能收到她两三封信,有时更多。我给她回信远不如她勤快,但我收到她的信是必复的。过了大约半个学期,她在信中开始提到黄小橘,后来几乎每封信都会提到她。她写到黄小橘笔触会格外细腻,而且有一种柔情似水的意味,和女生之间普通的友情其实是不太一样的,只是当时我略有感觉,还不能真正领悟。而在那时,我理解凤舞放不下黄小橘还是因为她内心里放不下谢文屿,黄小橘就像一面镜子,她通过她折射的还是谢文屿。我不知道我这样想对不对。
某次来信,从头至尾凤舞写的竟都是她见到黄小橘的事,我没想到她们之间有了这样的转折。
那天下雨,她去邮局给二姐花小夏送伞,经过前厅的时候,她瞥见寄包裹和挂号信的柜台后面端端正正坐着的居然是黄小橘。她穿着深绿色制服,一张小脸板板的,眼睛冷冷的,但因为做柜台服务要求面带笑容,她只得咧着嘴,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实在别扭。她感觉黄小橘的目光像一片薄雾罩在她身上,但她不知跟黄小橘说啥,加上意外遇见的慌乱,干脆头一低假装没看见。她估计黄小橘肯定是早就看见自己了,真没想到毕业之后第一面她们两个是这样子见的。
黄小橘明显瘦了,下巴颏都尖了,脸色被身上老气的制服衬得黄巴巴的,非常憔悴,不过那副自命不凡的劲头一点没有变。
她送完伞没有停留就走了。回到家,就像着了魔,脑子里转的都是黄小橘。她没想到黄小橘参加工作了,她以为她肯定会继续考大学的,难道她打算永远留在这里吗?她越想越替她可惜,比替自己可惜还要可惜。
第二天中午,估摸快到下班时分,她到邮局对面的小巷子里转悠,终于等到黄小橘出来。黄小橘看见她一点不惊奇,心有灵犀般地朝她走过来,就好像知道她是来等自己的。她们一起去吃鳝糊面,她一点弯子没绕,开门见山问黄小橘:你不考大学了吗?不等她回答,十分武断地说:你不考太可惜了。凤舞就想跟她说这句话,也不怕刺激和得罪她。黄小橘一听,不冷不热回一句:要你管?她瞪着黄小橘,黄小橘也瞪着她,都是气鼓鼓的。面条上来,两个人闷头吃面。等吃完了,黄小橘钩起她胳膊和她一起走出门——那个动作让她心里涌起热潮。她们瞬间冰释前嫌,又回到了从前。
凤舞很想问问黄小橘,她和谢文屿怎么样,几次话到嘴边还是没有勇气说出来。说来也巧,没过几天,在家吃晚饭时,她说起见到黄小橘,二姐马上瞪她一眼,接嘴说,你离她远点,那丫头厉害,刚上班不到三个月就被处分过了,要不是她爸爸妈妈替她求情,上头有人保她,恐怕就被开掉了。她听了大吃一惊,问二姐是怎么回事。二姐说,你这个同学就是个愣头青,一点不懂社会,想怎么来就怎么来。她交了个男朋友,发到第一笔工资就跑北京去看他,假也不请,人就没影了。主任不见她上班,派人到她家去了解情况,连她父母都不晓得她的去向,还以为她住在集体宿舍呢。过了几天她自己又跑回来上班了,啥事没有发生一样。领导对她说都像你这样我们邮局就不要开门了,关了算了,也没对她怎么样就过去了。以为这就到头了,等到下个月发了工资,她又不见了,一走就是十来天,把领导气坏了,发狠这回谁打招呼都没用,按章程处理,除了记过处分还扣了她半个月的工资。这两天她又不来上班,听说倒不是跑北京去看男朋友,而是失恋了,被她那个爱得死去活来的对象甩了。
她听了,当即放下筷子,饭也不吃了,跑去看黄小橘。
凤舞写道:听到黄小橘和谢文屿分手的消息,我没有感到丝毫高兴。失恋对黄小橘打击太大了,她伤透了心,躺在宿舍里,不吃东西,奄奄一息,太可怜了。
那一阵子她添了一项新的生活内容,本来除了钱老板来找她吃饭逛店轧马路,她每天也就是在家东摸摸西摸摸消磨时光,自从跟黄小橘恢复了交情,她多了个一起玩的人,现在黄小橘失恋,她觉得自己责无旁贷要安慰她,她也真当件事情做,这令她非常充实。一大清早她就去菜市场买老母鸡,加了黄芪、枸杞、桂圆炖好,中午拎到黄小橘的集体宿舍,给她滋补身体。还去接黄小橘下班,陪她吃饭散步。她们形影相随,比上学时还要亲密。
凤舞在信中不厌其详地告诉我她和黄小橘来往的琐事,那股子兴奋的劲头,简直就像陷入了恋爱,而且是一种得到热烈呼应的恋爱。她和黄小橘在一起聊得最多的竟是谢文屿,他是她们聊起来就放不下的话题,她们越聊不仅对他了解越多,彼此也相知越深。我惊讶极了,原先是情敌的两个人,居然因为共同喜欢的对象如此情投意合——这在我的人生经验中可是一大空白。
凤舞觉得黄小橘一直没有从失恋中走出来,她对谢文屿依然情深,说白了是仍不死心,甚至认为她就是为谢文屿而生为谢文屿而活的。而她自己早看清楚谢文屿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虽然好像就在眼前,其实离得很远,就连他发出的一点微光,也是遥远而没有温度的。凤舞在信中用比通篇更大的字体写道:凡事不可强求,连我都懂,怎么比我聪明一百倍一千倍的黄小橘反而不懂呢?
对他们三人的关系我谨慎地回避,因为我确实不知道说什么好,甚至不知道该站在什么立场和角度说话。我和凤舞通了那么多封信,我一句没对她说过我和谢文屿之间的事,我也没有向她坦白我们在到达南京的第一晚就去游了玄武湖,说不上是故意隐瞒,就是不想提。我就像给自己建起一道心理屏障,感觉只有不透露我和谢文屿的交往,我才能保持独立性,才能不与她们混为一谈,也才能在我与凤舞的关系中不掺杂别的因素。黄小橘我倒是没有多想,说实话我几乎没有想到她,因为我觉得跟她没什么关系。我也没对凤舞说谢文屿一直在和我通信。谢文屿到学校不久就给我写了一封信,信不长,写得文采斐然,一看就是十分用心。他的信来得很快,我猜肯定是他一到学校就写的,这个速度让我心中窃喜。之后只要我给他写信,他都是迅速回信。我倒是有意拉开了给他写信的间隔,不想和他通信频繁。因为知道凤舞和黄小橘与他的情感纠葛,我觉得还是离他远点的好。不过,我心里认为我和他的关系与她们没有干系,我是我,她们是她们,山是山,水是水,互不相干。我也这样安慰自己,我和谢文屿的友谊是很纯洁的。
2
一天,凤舞来信,告诉我钱老板已经到她家里下过小定。我不懂啥叫“小定”,读了她的信才明白就是订婚的意思。
那封信是放小定当天夜里写的,凤舞在信里写道:你肯定想不到,订婚这么大一件事情,我妈妈事先问都不问我一声就包办了,当我是根木头。我不想嫁给钱老板,他走的时候,我心里突然有一股冲动,我追出去对他说,从今往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他的东西回头我会原物退还的,我说到做到。
这封信之后很久,我没有收到凤舞来信,我写信给她,她也没有回。十二月初的一天,她忽然跑到学校来找我,事先也没有通知我。
那天我正在图书馆看书,忽听有人压低了嗓音叫我名字,抬头一看,凤舞正笑盈盈朝我走来。她穿着簇新的墨绿色呢子外套,一条裤形优美的咖啡色暗格直筒裤,领口露出浅驼色高领毛衣,脚上是一双半高跟深棕色短筒麂皮靴,这身装束在当时出奇地时尚而且贵气。她新烫了大波浪的卷发,戴着圆圆的金耳环,很有几分成熟的风韵。我感觉她就像是分花拂柳而来,身上带着浓浓的香气,比我周围衣着朴素埋头读书的同学要美艳绚丽得多。
看见她我又惊又喜,冲着她说:好长时间没收到你的信,好想你啊。她咯咯笑着,欢快地说:我也好想你啊,写信太慢,也说不痛快,你看我就直接跑过来找你了。
我逃课陪她出去玩,她开心极了。我们去看了她从小就心心念念想看的南京长江大桥,第二天又去了中山陵、夫子庙、雨花台、莫愁湖,但没有带她去玄武湖,我几乎是下意识地避开了那里。
一路凤舞和我说了很多话,她还像小时候那样,想到什么说什么,有些话在我听来口无遮拦。她跟我说钱老板这个人很没品,她想跟他吹,却吹不掉,反正他总有办法像蛇那样缠着她。其实一看她的穿着打扮,我就猜到她肯定没有和钱老板分,如果她真和他分开了,不会这么轻轻松松跑来南京玩,她妈妈是绝不可能为她出这个钱的。她边笑边叹气,说她就像砧板上的肉,自己一点做不了主。
她口中的钱老板既粗鲁又野蛮,我听了都觉得无法忍受。她哭唧唧地说:我真的受不了他,我真的是不愿意嫁给他啊。想想要跟这个人一天一天在一起过日子,我真想一头碰死算了。我觉得她这个说法未免太夸张,因为她一边说一边笑,看上去并不像真是百分之百在苦熬。虽然那时候我生活经验很少,但我了解她这个人,她的一颦一笑,我几乎都能下意识地感知到确切的意思。她还说:他说我什么都好,就是不会讨人欢喜。我又没有看中他这个人,凭什么要讨他喜欢?
我认真地问她:你真的要嫁给钱老板吗?她苦着脸说她很难逃脱他的魔掌。她告诉我,放小定当夜,她妈妈欢天喜地跟她说挑个日子就好摆酒了,钱老板急煞了,恨不得当夜就把她娶过去。她妈妈还说,以为他出了这么些钱,怕他怎么也要拿拿搪,没想到大鱼稳稳上钩了。妈妈越说越得劲,眉飞色舞,得意忘形,就像打了一个大胜仗。她对妈妈说,已经跟钱老板说分手了,她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妈妈收了聘礼正是热腾腾的兴头上,被她这瓢凉水激得跳起来。妈妈先还压着火气跟她好好说,后来见好好说没用,就骂起来,直骂到半夜,又软了口气劝她,看她还是不松口,一气之下把她推进灶披间,拿把大锁把她锁在了里面,只说了一句话,啥时候她答应结婚啥时候放她出来。
灶披间又窄又小,没有窗户,白天也是乌漆麻黑,好在门板有缝,能透点光进去,夜里伸手不见五指,为了省电,灯头上连灯泡都没有。里面只有一堆引火点炉子的干草和一只马桶,待在里头就像坐牢。她很快就丧失了时间感,只觉得一分一秒极其漫长。外公外婆搬走后这个小屋做过鸡窝,虽然早就不养鸡了,但还会有鸡屎味泛上来,也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臭味真的没有散尽。最要命的是潮湿,薄薄的墙上尽是黏答答的不明液体,她小心翼翼不靠到上面,稍不留神碰到,忍不住阵阵反胃。她被关了两天就投降了。一听她答应嫁给钱老板,妈妈马上开了锁,喜笑颜开把她放了出来。
她换了不以为然的口气对我说:我想开了,反正嫁谁都是嫁。我不喜欢钱老板这个人,但我喜欢他的钱。我妈妈说话,肯给你花钱的男人不一定真喜欢你,不肯给你花钱的男人肯定不是真喜欢你。我妈妈还说,先不说中你意的人看不看得上你,你们就是真好上了,你看看自己这副样子,要啥没啥,就是个吃闲饭的,人家会拿你当根葱?她这句话倒是一针见血,说得我当场哑口无言。
她神色黯然。
我说:那你就偏找个真心喜欢又对你好的给你妈妈看看呗。
她听了哈哈大笑起来。我留她住在我们宿舍里,晚上同学去上自习,我们挤在一张小床上说悄悄话。
我问她:你就非嫁钱老板不可吗?她点头,无奈地说:要不然呢?我问她:那你之前折腾个啥?她飞快地回一句:不是不甘心嘛。她迟疑了片刻,有点难以启齿一般说:再过一个多月,你们不就要放寒假了,他会回来过年的吧?她声音小下去,带点羞赧地说:我想等跟他见过面再说。
这听着让我有点惊讶,细想一下,倒也是情理之中。
她突然飞红了脸,没头没脑地说:我就像女英雄被敌人严刑逼供也没有招,真的是太不容易了啊。她双手捂住飞红的面孔,呵呵呵地憨笑着说: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呀?
我听懂了。
她还像小时候一样纯真和傻气。她又用一种亲昵的语气说: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回来,我没有问过他,也没给他写信,我的事还没跟他说,我想不好怎么跟他说,说了又会怎样呢?
她说得语无伦次,我明白她还是放不下谢文屿。
她显得有点忐忑地对我解释说:你不要误解啊,我只是想再跟他当面说说话,就算是跟他告个别吧,这么说好像也不太对,反正就是这个意思吧。跟你说心里话,我总有一种跟他没有说清楚的感觉,也许根本就说不清楚。她轻轻一笑,笑声里透出凄凉,又说:我总不能结了婚再去跟他说这些事吧?
凤舞临走前一天,我问她还想去哪儿玩,她说哪里都不想去了,这次出来玩得心满意足。她犹豫了片刻,说还有一个心愿——想跟我去大学课堂听一次课,不知道会不会让我为难。
她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真令我意想不到。从小学到中学她一直有逃学的习惯,我以为她肯定不喜欢坐在教室里受拘束。不过这倒并不难办,我们的课是随便听的,我爽快地答应带她去蹭课。
那天,她坐在我们教室的最后一排,认认真真听了半天的课。上课的时候我扭过头看她,她绷着脸,听得十分专注,和她在中学里发奋读书时的神态一模一样。下课之后我问她感受如何,她神情复杂,既像是喜悦又像是痛苦,十分严肃地点了点头。
回去不久她写信给我,她写道,在南京的几天是她长这么大过得最快乐的日子,她感觉自己就像飞出笼子的小鸟,体会到从未有过的自由。她最感激的不是我旷课陪她四处游玩,而是把她带进大学校园,让她在课堂里体验了半天的大学生活。尽管好似黄粱一梦,她觉得自己的心定下来,有力气去应付不称心的生活。
3
凤舞走后不久,谢文屿同样是招呼没打一声突然来到南京。他学校放假比我们早,他说考完试心就飞了,在教室和宿舍里一天也待不住,他到火车站买了张站票就走了。
一个学期没见到他,他又长高了一些,也更健壮了一些,肩膀宽阔,眼眸乌亮,神采飞扬,乍一看就像一个大人,只有说话和笑起来才能看出他稚气未脱。我还没考完试,正在没日没夜紧张复习,他一叫我出去玩,我立马就把书本放到了一边。
那天他约我去了博物院,我们游了梅花山,植物园,又去了天文台,在钟山风景名胜区逛了差不多一整天,从九华山出来,走到鸡鸣寺,吃了晚饭,在鼓楼分手。我还是没有让他送我回校,因为在那里他坐车回去更加方便。南京的冬天很冷,奇怪的是和他在一起好像并不感到冷,而且一天过得飞快。
刚见面我们都有一点拘谨。看完博物院出来,我感觉包围我们的那股清冷的雾气似乎在慢慢消散,他在我面前变得真切,连他的眼神都显得格外诚恳,我又看到了那个我熟悉的谢文屿。
他好像忽然有了许多感触,话多起来。他说他其实不怎么喜欢博物馆,物的气息太浓,而且,那么多珍贵的东西摆在一起,反而抵消了各自相当的价值。他还说,在博物馆里,他能感觉到一种被时光锁定的无奈和悲哀,时间像一张细密无边的巨网,笼罩一切,没有什么可以逃脱。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让我觉得很深刻,很有分量,仿佛在我头脑里点亮了一盏盏灯,让我感悟到了许多从前没有意识到的东西。虽然我无法在那个瞬间判断他那些话是否真像听上去那么深刻和准确,但我还是被他富有意味的表达吸引。
他也跟我谈到他的大学生活。他说他对自己的专业兴趣寥寥,上完课写完作业就去图书馆看专业之外的书。这个学期他看得最多的是文学书,除了小说,还读了文学史和文学理论。我说:那你肯定很充实。他说:恰恰相反,我是读得越多越空虚。他的话让我有点费解。他解释说:读了书才知道自己面对的都是解决不了的问题。我说:比如?他说:太多了,比如怎么面对世界,怎么面对他人,怎么面对自己,怎么处理情感,当然最大的问题是生死。
这种高深或者说故作高深的说话方式在当时特别对我的胃口,我也很容易被这样的话语迷惑,心里对他充满了敬佩。
他随即跟我聊起他爸爸和继母离婚的事。他说那件看上去与他没啥关系的事让他心里很受挫,他爸爸和继母分头写信告诉他离婚的经过,爸爸写得很简单,三言两语,继母写得比他详细复杂得多。他们的信写得都很平和,应该是属于好离好散,也许他们是不想让他有心理负担。他听到他们离婚的消息,有两三个礼拜睡不着觉,总是放心不下,他为父亲担心,也为继母担心,还为小弟弟担心。他分别给父亲和继母打了电话,可是电话通了之后他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在青海他和父亲、继母、小弟弟一起生活,他对他们都有很深的感情,他跟他们在一起时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多余,或者是外人,他们爱他,他也爱他们,尽管平常他们都不怎么表达情感,从来不会把这样的话说出来。正是在青海的那段日子,让他从小就变冷的心暖了过来,对曾经不愿意带他走的父亲也不再恼恨。现在这个家破碎了,他无法去弥合,他束手无策,什么也做不了,一想起来就心如刀绞。
他跟我说话的口气十分知己,就好像我们是最好的朋友,甚至就像在一起生活了许多年。他给我这种感觉,或者说是错觉,让我觉得自己很理解他,是听得懂他每一句话的那个人,值得他推心置腹,甚至是他能推心置腹的唯一一个人。我毫无抵抗地接受了他不由分说投射过来的这份亲近,心里起了微妙甜蜜的反应。我自然不会自作多情到以为他喜欢我,但我知道他至少不讨厌我。而且,他谨慎克制的态度也是我喜欢的。
4
几天后,我和谢文屿回到了咸城。我们没有同车走,因为我表姐映玉从上海过来,我要陪她玩两天。谢文屿也认识映玉,他听说她要来,表现得十分高兴,似乎很想留下来和我们一块儿玩,但我没有开口邀请他,他也就没有提出来。
回到咸城后我没有和他联系,出于矜持,我暗暗等着他来找我。随即便开始了忙年。买年货,做新衣,扫屋子,腌鱼,腌肉,做腊肠,蒸糕,蒸馒头,贴春联,哪个日子做什么都有讲究,每天我跟着父母忙前忙后。凤舞来过,说也在家忙年,她妈妈想要在新年头里请客,事情特别多,她是借着买年货绕过来看看我,她坐都没坐,站着跟我聊了几句就走了。
大年初三是我盼望很久的我们同学聚会的日子,这一天我将会见到我想念的人。凤舞早早来到我家,约我一起去。她穿着簇新的水红缎面棉袄,外面是一件暗红平绒罩衫,露出里面窄窄的一条棉袄领边,虽说有点靠色,却妖娆妩媚,喜气十足,让我想起多年前的那个春节,她穿着晚爹爹给她买的新衣服,喜气洋洋,打扮得就像年历画上的小娃娃,那是我印象中她第一次穿得像模像样。这天她抹着鲜艳的大红嘴唇,面颊上涂了两块胭脂,不知用了什么化妆品搽得香喷喷的,手腕上戴着金光闪闪的手表,两只手的中指上各套一个黄澄澄的金戒指,耳朵上挂着硕大的花丝嵌玉的金耳坠,那种气场和风韵远在我们这些同龄人之上。
我们去了学校,已经有不少同学到了,教室里坐了一大半人。大家就像毕业前一样,坐在各自的座位上,只有谢文屿和黄小橘例外,他们并排坐在最后一排座位上,两个人挨得紧紧的。我暗暗惊诧了一下,不知道这两人是啥时复合的,看上去他们像是和好如初,甚至比从前更加甜蜜。
见我和凤舞进去,谢文屿站起身,十分热情地跟我们打招呼。他落落大方,从容不迫,感觉他在我们之间游刃有余。作为我们原来的班长,他招呼大家把课桌在教室中央拼好,椅子围着桌子摆成一大圈,同学把带来的瓜子、花生、金果、麻饼和苹果、橘子、香蕉等等在桌上摆好,过年的气氛顿时就出来了。
大家随意而坐,说说笑笑。看得出来,谢文屿超级受欢迎,他似乎也非常享受这种被老同学众星捧月的感觉。凤舞和黄小橘一边一个坐在他两旁,她们一样是满脸喜色,丝毫看不出来她们因为他有过矛盾和纠葛。我坐在他们对面,饶有兴趣地观察着他们。谢文屿一本正经,做出不偏不倚的架势,细心周到地照顾着每一个人,仿佛竭尽全力要使大家都开心满意。对黄小橘和凤舞他做得一视同仁,照应了这个,又照应那个,给这个拿个香蕉,给那个拿个苹果,非常有意识地做到一碗水端平。在没人注意的当口,他还不忘飞快地朝我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脸上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像是默契很深地向我传递着某种暗号。
而我的注意力却更多在凤舞身上。我以为她看到比我们早到一步的谢文屿和黄小橘如此亲昵,会为自己的处境感到尴尬和别扭,但我完全想错了。我不知道谢文屿回来后他们有没有见过,走进教室看见他的一瞬,她两眼放光,眼神定格在他的身上,整个人就像铁块被磁铁吸引。她也不顾黄小橘高兴不高兴,对谢文屿格外亲近,谢文屿说的每一句话她都专注地聆听,谢文屿的每一个提议她都热情地响应,谢文屿讲笑话,就她笑得最响。她就像点燃的烟花一样冒着火星,好像随时要展示自己最绚烂的样子。与她隔着谢文屿而坐的黄小橘不时皱起眉头,起先还机智地拦截她的话头,后来干脆硬生生地打断她。谁都看得出来黄小橘不太高兴,她时时要故意压凤舞一头。她们两个争相在谢文屿面前表现,那么明显,毫不掩饰,我看了都有点难为情。好在老师同学都在热烈地交谈,大家不怎么注意她们,或者说是故意不去注意她们,给她们留足面子。
中午聚餐,那是我有生以来吃得最热闹的一顿饭。班主任吴老师和我们的任课老师都来了,隔了数月师生重逢,格外亲切。恰好还有几个班也在这个餐馆聚会,不时有邻班的同学排着队过来敬酒,餐馆里觥筹交错,笑语喧哗,好不热闹。
老师们吃完先行离去,一部分同学也跟着散了,没走的都聚拢到一桌,谢文屿即刻成了我们的中心。还没等大家都坐定,他与黄小橘和凤舞就拼起酒来。
凤舞和黄小橘一边喝酒,一边说着刺激和挑衅对方的话,在酒桌上斗酒和斗嘴还好说,但她们毫不掩饰带着敌意,原本欢乐祥和的气氛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谢文屿明显喝多了,他站立不稳,笑眯眯地看着她们,仿佛对她们这般火气腾腾很欣赏。后来他趴倒在桌上,仍然饶有兴味地抬眼望着她们。而她们却更加剑拔弩张,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针锋相对,甚至指着对方,互揭老底。她们已经控制不住自己,有的话说得完全不顾情面。看她们在谢文屿面前争风吃醋,意乱情迷,我既震惊又不安,我和同学一起劝她们不要再吵,但就像泼油救火,她们反而越说越起劲。那天我也喝了不少酒,后来头晕目眩,稀里糊涂被别的同学拉走了。
5
这场酒竟喝出不小的动静,成了那个寒假里我们当地街头巷尾的谈资。小城市的生活原本寡淡,谢文屿和凤舞、黄小橘三个斗酒的事情很快传得沸沸扬扬。映玉和那时刚刚成为她男朋友的大朱来我家拜年,聊起听到外面在说我们班的同学聚餐两个女生为争一个男生喝得打起来,我不知道我离开后还有这样的后续。映玉和大朱直感慨,说:现在的孩子真开放。
几天后凤舞来找我玩,她没提打架的事,见我第一句话就说她跟钱老板分手了,她一脸轻松,好像终于把一个恼人的问题解决掉了。她跟我强调说:这一次是真的分了,分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不会跟他藕断丝连了,更不会跟他死灰复燃。
我旋即想到,她能下这样的决心,是不是和谢文屿有了进展。我委婉地问她:你是有啥新打算了吗?
果然她甜甜一笑,但马上收了笑。她没有顺着我的话头说下去,而是说:反正嫁钱老板我是不甘心的。他是有钱,我不想他的钱,要不是我妈妈寻死觅活拦着,我不会跟他拖到现在。我这个人其实总是优柔寡断,我妈妈一逼我,我就软了。她脸上浮起羞涩,说:不过,这次我狠起来了,她跟我说什么都没用了,我要自己做主。
她和我说了许多话,听她的意思,她和钱老板断了就可以自己做主和谢文屿好了,可是,谢文屿是怎么想的呢?他给她什么承诺了吗?黄小橘又怎么办呢?……我心中好多疑问,等着她往下说,可她却没有了下文。
她突然间像是提振了精神,一脸认真地说:我想求你一件事,可以吗?我问她什么事。她说:你高考复习资料还在吗?能借给我吗?
我第一反应是感到相当奇怪,我问她:你要那些东西做什么?她就像透露秘密似的说:等开学了我打算去补习,我要考大学。
我听了简直震惊,这个决心下得可真大。她抛荒了这么久,再捡起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况当初她学得就不太扎实,要去跟比我们那会儿更加重视学习抓得更紧的学弟学妹同场竞争,难度可想而知。她露出憨憨的笑容,怯生生地低声嘀咕一句:我不能跟人家差距太大。
这个“人家”是谁不言自明。
我答应了她。隔一日,我翻箱倒柜把散落在家里的高考复习资料收敛整齐,包括以前的听课笔记和做过的一些难题,扎成一捆拿去送给她。去她家时她正好出门去了,只有她妈妈一个人坐在八仙桌前掐豆芽。我放下复习资料就要走,她妈妈热情地拉住我,客气地给我沏了茶,端出糖果瓜子,还要烧水潽蛋,把我当个贵客,一定要我坐一坐,我没好意思马上就走。
坐下来后,她妈妈先是狠夸了我一番,说太眼热我能考上大学,有出息,随即话头一转,说到凤舞。
她说:人家都说五丫头脾气好肯听话,那是他们不晓得,她要多犟有多犟,浑身上下长的不是骨头是反骨,你要是投在她心上,她肯听你的,要是不合她意,十头牛也拉不动她。她凑近我,一脸苦恼地说:你是她最要好的朋友,从小到大她跟你顶合得来,我跟你说啊,她这个对象追她真是下了大本钱的,他人长得是推扳点,不过拿钱出来是大方的。五丫头倒好,吃也吃了他的,穿也穿了他的,用也用了他的,他都来放过小定了,说好年后就娶过去,人家照章办事,毫厘不差,她说翻就翻,死活不肯结这个婚了,我拿她真是一点办法没得。
她说话的口气特别亲近,就好像我是她亲生的孩子,甚至比亲生的还亲。
她拧起眉头说:你晓得的吧,大年初三她去参加同学聚会,跑出去吃多了老酒来家,那个脾气大得哟,发疯一样,把对象给她的东西丢到一起,连夜叫大喜用板车拖过去送还把他,她对象年前送来的大彩电也不放过。说死活不跟人家处了,还不许我们拦她,哪个劝她,她就骂哪个,还说我们要是逼她,她就死给我们看。新年头里,她这一通闹,家前屋后全是眼睛和耳朵,你说坍台不坍台?
我听了不知说啥好。
凤舞妈妈又说:我家这个年过得不安生。年前五丫头一天天地不着家,说是找同学玩,回来又不开心,还不能问,一问就烦得不得了,说话像吃了枪药,冲人三丈远。我跟她说,你是快出嫁的人哎,不能由着性子在外头疯,她半句听不进。
听她妈妈这样说,我立即想到放假回来之后,凤舞和谢文屿我都没怎么见到,看来他们两个人很可能并没有闲着。
凤舞妈妈还说:本来她跟钱老板还算风平浪静,你们放寒假,她跟他就疙里疙瘩的。钱老板约她也不肯出去,我让她喊钱老板到家里来吃饭,答应得好好,菜买好了,饭做好了,结果人没到。问她,她承认就没跟他说。这叫个啥事体?赶紧差了大喜去请,钱老板倒是来了,小丫头拉长了一张脸,你说说人家心里啥滋味?她喋喋不休地抱怨:我说过她多少次了,你找个对象,不是买根葱买块姜哎,你是要跟他过一辈子的,哪能高兴就睬人家,不高兴就对人家冷若冰霜?我快被她怄死了。
我小心翼翼接话说:她要是不情愿的话,强迫她也不太好吧?她妈妈听了倒也不生气,满脸堆笑说:就是啊,老话说,强扭的瓜不甜,我逼她做什么?也不是哪个能强迫得了她的。我跟她说得明明白白,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反正你是要嫁给钱的,男的是谁都一样,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我没想到她转弯转得那么快,她说得相当诚恳,但听她这几句话,我脊背一阵发冷,隐隐替凤舞担心。
那一天没有等到凤舞我就回家了。几天之后,天已很晚,凤舞跑到我家里,跟我说看到我送给她的复习资料,她翻了一下,知道我把家底都给了她,开心得不得了。她说早就要来谢谢我,这两天家里乱得很,所以耽搁了。她欲言又止,就好像是难以启齿,神色很复杂。
我们默默对坐着喝茶,好一会儿她才苦笑着对我说,这下不光是她要和钱老板分,钱老板也要跟她分,态度比她还要坚决。他们两个人虽说目的一致,这两天却闹得不可开交。
她细细告诉我,前些天她妈妈去买菜,在街上遇到钱老板,平常钱老板看见她妈妈大老远就打招呼,妈妈长妈妈短热络得很,那天他看见她就像没看见一样,她妈妈叫他,他居然把脸别过去假装没听见。她妈妈以为街上人多他真没听见,走近去跟他说话。他一脸冰霜,爱睬不睬,她妈妈以为是她又让他生气了,嘴上跟他客气,请他来家吃饭,他听了不作声,面色更加难看。她妈妈看出不对头,不过不点破,只说先回家弄饭去,让他忙完早点到家里坐。她还没有走出多远,钱老板追上去,对她说,你家凤舞不是要退婚吗,你去告诉她,我答应了。还说,她退不退,我都要退,从今往后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妈妈问他怎么好好的说这个话,钱老板说,你回家问你姑娘去。她吐了吐舌头对我说,钱老板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她吃醉酒打架的事情,专门找人去打听,把她查了个底朝天,知道她从小就不学好,认流氓头子做大哥,跟男的不清不楚,他气炸了,说自己眼瞎,阴沟里翻船,以为找了个如花似玉的千金宝贝,没想到上了这么大的一个当。
凤舞说得咯咯笑起来,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又说,她妈妈一听,嘴上还劝钱老板不要听外头促寿的嚼蛆,心里晓得麻烦大了。钱老板说人家说的真话假话他也不问,他就只有两个字:退婚。她妈妈傻眼了,不过她嘴上还硬挣,对钱老板说你要退婚正好,她在家里吵死了,还不肯跟你结这个婚呢。这下子我也正好不管了,只能说你们两个根本没缘分。
她妈妈到家就把她好一顿骂。她以为妈妈又要把她关起来,但这一次没有,妈妈骂完了她,就像下过了雷阵雨一样,雨过天晴。她竟然笑容可掬对她说,钱老板是有钱,跟他一样有钱的肯定不止他一个,比他还要有钱的肯定也不是没有,他不结就不结了吧,本来就不中你意,不如再找比他好的。她后来知道妈妈还有一层顾虑,就是万一不顺着钱老板,他要是闹起来,吃亏的是她,只怕她折了名声就不值钱了。
我替她松了口气,这么说这个结就算是解开了。
凤舞愁郁地说:看我妈妈怕成那样,真不知道外面把我传成啥样子了。说实在的,我是有底线的。她脸一红,吭吭哧哧,却是特别认真地对我说:万一要是有人误会,你千万要替我说话啊。
我一口答应,当然清楚她害怕谁误会。
她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我说:要说钱老板对你还是不错的。她斜睨着我,脸上淡淡的,很不以为然,似乎在说,那又怎样?她忽然软软地一笑,点头说:其实,他不但用了钱,也蛮用心的。他总跟我吹嘘,他笔笔生意都是赚的,不过这笔买卖他是做亏了。我说:我倒还蛮同情钱老板的。
她看我一眼,哈哈笑起来,纠正我说:他不姓钱,他姓陶。
6
寒假结束,谢文屿又和我同路去南京。这次是他提前来跟我约好的。他来找我还是他以往那个样子,彬彬有礼,既亲近又不失礼貌。他说他有个亲戚在汽车站卖票,顺便可以替我把车票买好。
离开咸城那天天气很冷,滴水成冰。我们乘坐的头班车不到六点就发车,天还是漆黑的。到车站送他的是黄小橘,她睡眼惺忪,眼泡浮肿,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她包着头巾,穿着很厚的棉衣,就像一个体态臃肿的妇人。走相尤其像,也许是心情沉重,她双腿灌了铅一般,在地上拖着,鹅行鸭步,疲疲沓沓,一点没有小姑娘的灵敏和轻捷。她一只手提着一个外面套着尼龙绳网兜的布袋,另一只手紧紧挽着谢文屿的胳膊,依偎着他,一点也不避人。她跟我只是淡淡地打声招呼,没有多说一句话。等车的时候,她一会儿给谢文屿掖掖围巾,一会儿给他正正帽子,又把自己戴的手套拿下来给他套上。汽车开动时她朝坐在车上的谢文屿挥舞着胳膊,追着车奔跑,那样恋恋不舍,就像电影里生离死别的镜头,看得让人动容。
那个早晨,凤舞没有出现。
头天下的雪没化干净,路上结了冰,汽车开得很慢。老掉牙的长途汽车十分简陋,开起来窗户哐哐响,椅子也是吱嘎作响,薄薄的一层铁皮壳子,既不隔热也不隔冷,没有空调,四处漏风。寒冬萧瑟,仿佛一切都被冻僵了,包括我和谢文屿之间的关系。
大概是因为刚和黄小橘离别,他显得无精打采,上了车没怎么和我说话,连偶尔露出的笑容都很倦怠勉强。汽车开动之后,他就趴在前座上打起瞌睡。车开出去一段,天渐渐亮了,还没有彻底亮透,车上大部分人都昏昏欲睡,频率一致地随着汽车颠簸。我没有一点困意,望着车窗外发呆。
和我们第一次去南京不一样,冬天公路两旁的景色十分单调,光秃秃的树在雾蒙蒙的晨光中刻板地排成队列,收割完的田地留着庄稼枯萎的根茬,只有河岸和房屋边一些菜地还勉强有点绿色。沿途一闪而过的房子多半矮小破旧,石灰墙上面爬满了一道道雨水浸染的痕迹,有些看上去快要倒塌。旷野里拱起的一座座坟包上插着艳红艳黄的纸花,猝然闪现,触目惊心。
汽车开出一两个钟头,阳光照进车窗,车里亮堂堂的。乘客们陆续醒来,大家吃东西,相互递烟,车厢里飘起食物和烟草的气味,认识不认识的人用土话说笑,十分喧闹。在一车人的笑语喧哗中我竟然睡着了片刻,醒来的时候发现谢文屿把他的大衣、围巾都披在我身上,难怪那么暖和。
看我醒了,他眼睛里漾满笑意,和刚才消沉的样子判若两人。他弯腰从包里拿出东西请我一起吃,他包里的东西非常丰富,有茶叶蛋、米饭饼、葱油饼、方糕、油条、包子、烧卖、瓜子、花生,还有好多水果。我留心看了一下,那些吃的他都是从黄小橘给他的那个套着网兜的布袋里掏出来的,显然都是黄小橘给他准备的。我不吃,他用古怪的眼神盯我一眼,不说什么。
我们依然没话,气氛还是如冻结一般。中午停车吃饭,我怕冷加上晕车,不想下去,他执意要我下车活动一下,还不顾我的反对,买了一碗滚热的汤面要我喝口汤。我不想负了他的好意,在餐馆油渍麻花的桌子边坐下来,吃了半碗。等重新回到车上,我们之间的那团冷空气仿佛消散了,他又变得话多起来。
他跟我说这次回来他就没有消停过,一个寒假过得心力交瘁。我以为他要说夹在凤舞和黄小橘之间左右为难呢,结果他竟说好在有凤舞和黄小橘常去他家帮忙,不然他更加不知道怎么办了。
他说他爷爷中风加上哮喘,躺在床上离不开人服侍,奶奶腰疼腿疼,心脏不好,好的时候能买菜做饭,不好的时候也是躺在床上起不来。他一回来,叔叔婶婶就把两位老人丢给他,他一个人忙不过来,黄小橘和凤舞主动来帮他。黄小橘要上班,她一大清早就去菜市场把菜买好送来,下了班就到他家做事,凤舞是一早就到,烧饭炖汤,洗洗涮涮,给老人喂饭喂药,忙到晚上才走。两个人都是尽心尽力,让他心里非常过意不去。
他没提一句感情上的事,但在我看来他们的关系很不简单。黄小橘跟他分分合合,仍然是一副正牌女友的架势,凤舞爱他也并不躲躲藏藏,而且和钱老板明确分了手,同学盛传他们三个人是在谈一场轰轰烈烈的三角恋爱,我实在想象不出他们三个人是怎么相处的,不过我也不相信像他说的她们只是去帮他照顾两位老人。
他谈兴甚浓,除了捎带提到凤舞,都在说黄小橘。尽管说得藏头露尾,我还是从他的话里感受到对黄小橘那份特殊的感情。他说一直以为黄小橘很娇气,没想到她那么能干,做起事情大刀阔斧,又特别细致,别人想不到,她能想到,而且心到手到,麻利极了。她不怕脏,不怕累,把什么事情交给她那是再放心不过。他为她没有考上大学惋惜,感叹她脑子好用,高考前在她家补习,她父母挑了一些很难的数学题给他们做,他自己是用笨拙复杂的方法去解题,虽然做出来了,但费时费力,如果放在考试时遇到那样的题目,他根本来不及做完,而黄小橘总能找到更简单也更优化的解题思路,她要么不会,但凡能做出来都比他快,在他看来她用的是巧劲。他带着赞赏和遗憾感慨道:这一点她和凤舞太像了,她们简直一模一样,都是特别聪明灵秀的人。我听了心有同感。他又说:黄小橘很有天赋,凭她的实力,只要正常发挥应该能考上大学,可惜高考的时候不知她怎么失手了。
之前他可从来没有跟我这样大谈黄小橘,我想可能是陷入恋爱的人兴奋的表现吧。而从我心里说,是站在凤舞一边的,我偏执地认为他其实是在拿黄小橘和凤舞对比,用黄小橘的优势来反衬凤舞的不足,是故意碾压凤舞,多少有点要把凤舞比下去的意思,我不由替凤舞感到委屈和不平。
午后,天阴下来,下起了雨夹雪。谢文屿情绪很不错,话头也更密。他用温柔的口气问我:一个寒假你怎么不来找我?
他带着一种优越,听他的口气,好像我们都应该主动去找他才对,他自我感觉也太良好了吧,我不由一笑。
他微笑着说:我还挺盼着你来呢。他的口气十分温柔。说完,他似乎意识到什么,自己嘿嘿笑起来。
我没忍住,回敬他一句:你忙得过来吗?他不动声色,装得就像没有听见。我又不客气地加一句:你有黄小橘和凤舞还不够吗?
他不吭声,就像静止了一般。过了片刻,他转过脸,严肃认真地说:这根本就不是一码事好吗。他望着我,绽露出俏皮的笑容。
我不理他,扭过头去望着车窗外。
过了一阵,他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用一种听上去十分亲切的语调说: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问题需要面对,我与她们不像你想的那样。说心里话,有些事情不是她们现阶段该考虑的,她们眼下最应该做的,在我看来,还是好好拼搏一下。我一直在鼓动她们好好复习,参加高考,中学里老师一直跟我们说高考是改变命运的,像我们这种没有背景的人,能有这样一个机会特别值得好好珍惜。我跟她们也直说了,以后说不定她们会感谢我的,当然我倒不用她们感谢。他嘴角挂着自负的笑容。
片刻,我醒悟过来,他好像是说黄小橘和凤舞现在还不是谈恋爱的时候,她们需要为自己的前途考虑,这么说,他显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就和她们确定关系,而且他把黄小橘和凤舞说在一起,似乎更加强化了这个意思。他是否认为她们两个配不上他呢?——我不是从他的话里,而是从他流露的情绪里依稀感到类似的意思,但我很快在心里否认了,我觉得他不会那样俗气。令我很不解的是,他干吗要跟我说这些?
他凑近我,语气更加亲近,那种口气简直可以用“柔软”来形容。他说:而你就不一样了,你已经战胜了这一关,我们面临的是更上一层楼,我们努力,是为了达到某种更加自由的境地,尽管这非常难。
他几乎是自然而然把他和我说到一起,他的话听上去有一种蛊惑性,然而却瞬间引起了我的警觉。我可不想跟他们几个搅到一块儿,况且,离开家门还不远,他就跟我说这些,多少也让我产生了抵触的心理。
到达中央门汽车站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雨下得不小,雨丝密集,在路灯的映照下,天空中似有无数闪亮的飞蠓。当晚他要去北京,离火车发车还有两三个小时,火车站就在隔壁,他几次欲言又止,我感觉他是盼望我能留下来陪他。他看我的目光恋恋不舍,言语变得迟滞,很明显是想等我主动开口。其实我早已读懂他的意思,但我心里却有一股莫名的踌躇,或者说是抵触,我害怕一不留神陷入某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关系之中,我怕自己无力招架。那时候我还是个满脑子书本知识的傻孩子,怯懦,谨慎,害怕出格,还处在苍白、单纯、清澈的状态。长途汽车一停稳,我朝他说了声再见,果断拎起旅行包飞快走了,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那个刹那我能感觉到他的吃惊和委屈,以及难以描述的失落与惆怅,而我心中却有一种莫名的轻松和畅快。
几天之后,我收到他从北京寄来的一封信。还是他一贯的风格,言辞简洁,文采飞扬。他写道:“那天看着你下车走在黑暗的雨幕里,我的心被淋湿了。”
我没去细想他这些话里隐藏的意思,生怕自己会为那天的决绝后悔。
7
到学校后,我很久没有收到凤舞的信,这有点不正常。我给她写过几封信,她也没有回复。某一天,她终于来信了。她在信里写道,自我走后,她病了快两个月,每天一到下午三四点钟就开始发烧,经常是烧到三十八九度,最高能到四十一度五。夜里总是烧得昏昏沉沉,一身一身出汗,醒来时衣服被褥都是湿的。而到了早晨,太阳升起来,就会神奇地退烧,也不再难受。早上和中午都很正常,甚至比不发烧的时候还要精神。她去医院看病,验血、X光透视都做了,却查不出任何问题。医生只是开一些退烧药给她,让她发烧时吃。她吃过几次就不吃了,因为知道熬过夜晚就会好。妈妈带她去看中医,每天给她熬很苦的中药,她不肯喝也逼着她喝下去。妈妈说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等于白养她一场。她没办法,一天三顿乖乖吃药,妈妈看不见的时候,她就把比苦胆还苦的药汤偷偷倒掉。
她在信里还说,不过发烧也给她带来好处,她不需要从早到晚做家务,而且大白天也能关起房门不听妈妈唠叨。她耳朵清净,心也定下来,每天一醒过来就看书复习。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在信里跟我谈感情和找对象之类的话题,也不提周边的人与事,似乎真把心思放在了补习上。之后又是好久没有来信。
“五一”刚过,凤舞家邻居小菜子到学校来看我。小菜子是从小跟我们一起玩的,她比我和凤舞大两三岁,初中毕业家里就不让她上了,她没去插队,也没有上班,银行和邮局这些单位都要招高中毕业生,她家顶替的名额一个给了她哥哥,还有一个要留给她弟弟,没她的份,她去找亲戚学做裁缝,看到报纸上南京开办时装设计培训班,报了名过来学习。凤舞托她给我带了一瓶肉酱和一瓶萝卜干,都是她自己做的。肉酱里放了许多切得方方正正的肉丁和豆腐干丁,还有花生仁和黄豆,炒得油汪汪的,味道鲜美。萝卜干腌得很脆,切得不薄不厚,撒着细细的五香粉,一打开瓶盖香气扑鼻。她真是有心,令我感动。
小菜子是个心直嘴快的人,见到我就大谈凤舞。她一惊一乍地说凤舞好惨,被那个有钱的老板吹了,因为失恋,病得半死不活。
她这种不顾事实的说法让我听了很不舒服,我纠正她说我知道凤舞病了,不过不是因为被她那个有钱的对象吹了,小菜子并不细究,马上又附和我,继续滔滔地说下去。
她说凤舞躺在家里,她家没一个人管她,她都烧得没人样了,瘦成了竹竿,好容易盼来了救星——她家小姑妈和小姑父到她家里帮她说话,催她妈妈赶紧带她到南京或者上海去检查。她妈妈心疼钱,哼哼哈哈哪里肯。她的小姑妈小姑父一趟趟上门,今天来了,明天又来,催了不知多少次,放了钱给她妈妈,还说她看病的这个钱由他们出,她妈妈面子上过不去,才叫她姐姐陪她去。她几个姐姐一个不肯去,后来还是她小姑妈和小姑父实在看不过去,带她去了上海。
听到凤舞小姑妈和小姑父为她说话,还带她看病,我想他们之间的误会大概是消除了。我问小菜子,现在她好了没有,她说该是好了吧,看她进进出出精神头可以。
我跟小菜子说之前我收到过凤舞的信,她说正在复习准备再参加高考。小菜子大大咧咧用土话嘲笑道:就她那两把刷子还要参加高考,真够难为她的。她笑嘻嘻告诉我,寒假过后凤舞还真去学校报名上补习班,她通过了摸底考试,开心得很,但是补习班要求中途插班也要交全年的学费,她妈妈本来就不情愿她去上课,这下更加有理由反对——归根结底就是一个钱字。凤舞之前谈对象的时候,人家给她买这买那,还给她零用钱,等于是养着她,她家里也没少跟着沾光,她妈妈从来是不避讳的,在外面说起来扬扬得意。对象吹了之后,这份外快没有了,凤舞吃用都靠家里,她妈妈脸色就很难看。小菜子鄙夷地说:她那个妈妈,一门心思想拿凤舞赚钱,只想快点打发了她,她嫌一个一个谈对象太慢,让她几个姐姐出去发动熟人朋友多找些一块谈,你说这是招工还是比武招亲啊?把人大牙都笑掉了。凤舞不肯见那些人,她妈妈逼着她见,好几次听见她哭得声嘶力竭。
我不知道小菜子说的是不是有夸张的成分,但凤舞在家的处境不好是一贯的。小菜子感慨说:没有钱,没有温暖,前途渺茫,小五子的日子真不好过啊。
小菜子结束一个月学习回去的时候,我请她给凤舞带了一封信。下笔的时候我踌躇再三,不知道跟她说什么好,我也不能埋怨她家里,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才好。因为托人带信按规矩是敞口的,我就写了几句让她好好保重身体,学习不要太劳累等等泛泛的话。我没有给她带东西,我在信封里放了二十块钱,那是我当时一个月的生活费。
8
暑假我回咸城时高考已经考过,我去凤舞家没有见到她,她妈妈说她小姑妈摔了一跤,腿骨折了,她去照顾她。过了几天凤舞来我家,见了面先拿出二十块钱执意要还给我,我自然是不肯要,我们推得就像打架一样,最后我还是逼着她收下了。
我问她考得怎么样,她掩口而笑,说:学艺不精,蒙着脑子进的考场,会的紧张得不会了,不会的就更加不会了,好多题没做出来,做错的肯定也好多,不说了,考完我都不敢想,也不敢去学校估分。反正考这一次我也就死心了。
快出成绩那几天,凤舞惶惶不可终日,几乎每天都到我家来转一圈。她焦灼不安,我和她说话,她呆呆的,神情飘忽,时常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出成绩的前一晚,她约我去散步。我们信步走进学校,月色淡淡,花香阵阵,她却唉声叹气,心情忧郁。我劝她说考都考了,放轻松些。她说:我实在是放松不下来。她的嘴唇起了一层皮,脸色蜡黄,额头上生出几道明显的皱纹,头发就像被秋风吹过的树叶,枯萎干燥,那种肉眼可见的衰老令我难过。那天我们在教室前面的花坛边坐到半夜她还不想走,她眺望着满天星斗,用细弱的声音说:我多么希望这个夜晚已经过去了。随即她重重地叹了口气道:下一个夜晚可能更加糟糕。
果然让她不幸言中。第二天晚上还在同样的地点,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情景,同样还是那样炎热,夜来香的香气依然浓郁,香得让人有点透不过气来,她情绪低落,无比沮丧。她已经知道了高考成绩,她考得很不理想,离起分线差了近三十分,上大学肯定是无望了。
她还遭受了另一个不小的打击。她家三姐也考了,考分比她高出了十三分,虽说同样录取无望,但这高出的十三分令花小秋得意非凡,在她面前趾高气扬。
还有一件事也很刺激她,黄小橘因为单位不同意她参加高考,她孤注一掷,干脆把工作辞了。那可是主动放弃铁饭碗,如果考不上,再回不了头。她一直上班到临考,虽然报了补习班,也没去上过几次,而她的考分却出奇高,重点大学可以随便报。成绩一出来补习班的老师就带着一帮子学生敲锣打鼓到她家里送喜报,把她当成金字招牌,令她得意非凡。我和凤舞在街上碰到她,她整个人流光溢彩,满脸喜气跟我们打招呼,连跟凤舞也前嫌不计。她站下来跟我们说说笑笑,聊个没完。我问她准备报什么学校,她眉飞色舞地说:当然是北京啦!她志得意满,凤舞却像挨了当头一棒。
9
凤舞没考上大学,最高兴的是她妈妈。那一阵子她妈妈脸上总是挂着笑,笑得特别由衷,她逢人便说亏得小五子没考上,差一点煮熟的鸭子就飞了。对花小秋她不说什么,她考不考大学,考上考不上,她都不闻不问,只要她不来跟她提顶替的事情就行。她只咬住一点,自己的那个名额一定要留给大喜,剩下的她也不难为她。而凤舞就不同了,她一直在替她操心,忙来忙去阴错阳差还没有把她嫁出去,拗不过还让她补习考了一回大学,白白耽误了大半年工夫。现在她要收网了,不能再让她由着性子胡来。
她四处串门,托张托李,开始又一轮给凤舞找对象。她把找女婿的门槛提高了,本来开出的价码只要是万元户就行,现在她又提出了新条件,光是万元户不够了,要求男方家里除了有钱,还要本人有本事,不能是光靠爹妈的,更不能是坐吃山空的。
对凤舞她也上了一些手段,为了堵别人的嘴,她对她严加管束,不许她烫头、染指甲、修眉毛,也不许她浓妆艳抹,穿奇装异服。高考失败,凤舞消沉了一段时间之后,忽然变得神气十足,每天涂脂抹粉,描眉画眼,精心打扮,还对自己每一件衣裙都动了手脚,照着画报上的样子不是挖大了领口,就是收紧了腰身,甚至还改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款式,穿在身上,招摇过市。她妈妈见一次骂一次,什么难听的话都骂出来。妈妈是真心替她急,生怕她走了歪路。她不许她跟没钱的男的玩,不管对方是八岁还是八十岁,只要没她点头,每天吃过晚饭就不准出门。她还亲自动手对凤舞的房间进行清理,把她贴在墙上的那些搔首弄姿穿着暴露的明星挂历统统撕下来,把我送给她的那些复习资料以及她从我家里借走的文学杂志也全部收走卖给废品站,她要凤舞安分守己,让人一看就是个温顺听话的小姑娘。她担心她和钱老板分了外面会有流言蜚语,所以要尽快把这个不省心的小女儿洗白了打发出去。
凤舞彻底蔫了。暑假剩下的日子她再没来过我家。等开学回到学校,凤舞没再给我写信,我也很少想得起她。
国庆节我搭顺车回去,见到凤舞,她已经有新的男朋友了。这才过去短短一个月,这速度快得有点惊人。她这个对象叫袁开河,也是她妈妈替她找的,所以她一点头她妈妈就大松了一口气。
那日,我去凤舞家看她,她拿出她和男朋友在公园里拍的几张合影给我看。照片上的袁开河长得獐头鼠目,五短身材,简直就像是武大郎再世。他眉眼生得很开,看上去有点呆,尤其是跟俊俏秀丽的凤舞站在一起,更显得其貌不扬。他穿着蟹壳青的一看就是当地裁缝做的西装,系着大红的绣着金龙的领带,头发倒是梳得油光水滑,要多土有多土。看完照片我啥也没说,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
凤舞很平静,她那副全盘接受的态度让我替她惋惜。可她自己都不可惜,我为她可惜又有什么用?我们之间的语言好像忽然中断了,两个人都找不到话说。我和她不管谁挑起话头,聊不到几句就聊不下去。有几次我们同时说话,谁也没听清谁,可当我们都让对方先说时,谁都不说了。
她似乎不甘心气氛冷下去,嗫嚅地向我解释:你不晓得,我在这个家里越来越待不下去了,我妈妈天天骂我,再要复习考大学那是痴心妄想。我想去找份工作,她拦着不让。她还是老一套的话,说你做什么工作一上班就能翻身?一个月挣个三四十块钱,顶多够你自己开销,家里人跟着你喝西北风?她根本不顾我的前途,一点不为我着想。她就死活盯着我,要我找个有钱人嫁。不怕你笑,我妈妈眼睛里只有钱,说是替我找对象,她就是拿着我去寻钞票。
我心里替她叹气。
凤舞蹙起眉头,说:媒婆吃透了我妈妈的心思,把袁开河家说得天花乱坠。说袁家富得流油,从他太爷爷起就是做生意的,一条街的房子都是他家的,上百亩的好地租给别人种,他家靠收租子就吃用不尽,家里金银财宝堆积如山,绫罗绸缎古玩字画不计其数。他爷爷同样很会经营,把家业继承得好好的不说,还紧跟当时的形势,到上海、苏州去开厂,赚的银子多到花不掉,装在大缸里,埋在天井里,直到临死才告诉后人。到他父亲这辈,“破四旧”的时候家里老底子被抄走了,好在后来房子又退赔了,他们就用门面房做生意。袁家上上下下都有经商头脑,就是打击投机倒把最厉害的时候他爸爸和几个叔叔也一直在贩货,偷偷摸摸没少赚钱。他们脑筋灵光,家里开着好几爿商店,不说全城第一,也是排在顶靠前的富裕人家。我妈妈一听,激动得一刻等不及,当天就拉着我去袁家的店里逛了逛,他家店面确实很大,货品琳琅满目,我妈妈认定他家实力雄厚,问也不问我一声,趁着上马桶的当口就悄悄跟介绍人说定了。
凤舞就像说别人的事情,小时候的活泼劲头又上来了。她说:后来才晓得媒人那套话是编出来骗人的,人家也不是光骗我们,不过上当的就是我们。
她说她们是稍后才晓得袁开河的太爷爷、爷爷都是土里刨食的地地道道的农民,真就像语文书里写的那样,袁家“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倒是他奶奶家里开中药铺子还有点钱,爷爷拿了奶奶的嫁妆开始做小买卖,听说就是贩卖一些针头线脑,还有女人用的胭脂花粉,赚的钱也就够一家人糊口,根本没发过财。到他爸爸,读了不花钱的师范,当了几年民办老师,转正无望,后来不干了,走了爷爷的老路,也是出门贩货。他家里最能干的其实是他妈妈,她没上过学,在扫盲班里学了半年,识了一些字,会记账,勉强能看报。她父亲,也就是袁开河的外公,上过大学,但很早就被一场伤寒夺去了性命,她是家中老大,九岁没有父亲,帮着母亲拉扯弟妹,很能吃苦,也很有主见。在她的主张下袁家开了一家很小的日杂店,后来店面不断扩大,成了这么个批发零售都有的大商行——袁家的店是真的,不过开店的本钱是从亲戚朋友手里借的,而且是要付利息的,店里摆得琳琅满目的货品绝大部分是赊的和寄售的,如果刨掉房租水电人工七七八八,还是资不抵债的。她妈妈哪里懂这些,只看见眼前货架上的东西堆积如山,介绍人说啥她都信以为真。
凤舞边说边哈哈大笑,笑得很疯,带着一股叛逆的快意,我已经好久没有听她这样肆无忌惮地笑过,令我想起上小学时一大清早她爬在学校旗杆上的样子。
她告诉我,见过袁开河她不愿意再见面,妈妈就对她发火,还用上了老手段,一把大锁把她锁在了灶披间里。媒人到她家听消息,她妈妈都不放她出来。让她没想到的是袁开河的妈妈亲自上门来看她。袁妈妈不知道她被关起来,她猜想她见过袁开河不会称心,让小女儿小毛头先到她家送个信,约好了时间,自己带着大包小包的礼品上门——比人家下小定还要阔气得多。她妈妈只好把她放出来,催她梳洗,换了衣服,打扮整齐,还将她换到了家里唯一一间朝阳的屋里。袁妈妈来了先和她妈妈寒暄了一阵,随即进房间和她说话。袁妈妈在床沿上坐了,没有客套,对她说,我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他配不上你,不过他人不错,心也好,不是个不讲道理的浑人,我来就是想劝你跟他处处看。她还说,有些话现在说太早,不过现在不说,可能就没得机会说了。要是我们有缘能成为一家人,我作为长辈不会难为你。你要是肯嫁到我家,我想对你说,先不要分家,吃用都在家里,过生活你用不着操心,我们会照应你们。
凤舞抬起手,给我看手上一颗硕大的翡翠戒指,又撩起衣袖,让我看手腕上一只亮晶晶的精巧手表,我不认得是什么牌子,只觉得戒指和手表都异常华贵。她告诉我这就是袁开河妈妈那天看她时送给她的,她不仅送了她这么贵重的礼物,给她妈妈、姐姐和弟弟人人都送了礼物,而且都是价钱不菲的。她不肯收,袁妈妈二话不说就给她戴在手上。她说刚开始心里是很抵触的,她晓得她的目的,抱定的念头是不可能跟她儿子怎么样的。她也知道她送她的礼物很金贵,是真正的好东西,自己家里翻遍角角落落也找不出一件这样值钱的物件,不过她根本就不想要。可是,她一看袁妈妈的眼睛,就感觉到了心跳——袁妈妈看她的那种眼神,竟让她想起了晚爹爹。
她无比吃惊,自从晚爹爹死后,再没有一个人用那样的目光看过她,柔柔的像水波,暖暖的像春风,就像一束光,直照进她心底里。
听袁妈妈说了几句话,她的心就软下来,软得像糖稀一样——连她说的什么她都没有听仔细,只觉得她说出来的话入情入理,每一句话都很打动她。袁妈妈赔着小心、一心想讨好她的样子让她心里酸酸的,喉咙发紧,仿佛一不留神就会哭出来。她心里的那种厌烦和抗拒就像太阳底下的冰块一样一点一点融化了。
她跟我说着话,眼睛里突然浮起泪花,一时间,我也莫名被打动。
凤舞评价袁妈妈:她长得瘦瘦小小,只有一米四几的个子,貌不惊人,说话特别亲切,她一开口就让你不由自主相信她。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好的一个妈妈。她这样说,说得非常由衷。她脸上露出柔和的笑容,让我想到“知足”二字。
这天,凤舞还和我说到了黄小橘和谢文屿。她的声音不知不觉高起来,脸上透出亮色,我觉得这才是她真正感兴趣的话题。
她告诉我黄小橘考上了复旦大学,得意极了,她的照片和介绍学习经验的文章贴在学校门口的告示栏里,连她妈妈都被请去到处做报告,得了一堆的脸盆和热水瓶,开心得不得了,说话的嗓门也比以前还要响亮。
之前我已经听说黄小橘去了上海,她没报考北京的大学很出乎我意料,我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凤舞沉默了片刻说:不晓得。看她的样子明显是不想多说。我是因为知道黄小橘和谢文屿那层一言难尽的关系,所以不敢问黄小橘本人,也不敢问谢文屿。凤舞似乎想了想,还是说出来了:你没听说她爱上了补习班的一个同学吗?
这可真是个爆炸性消息,我确实一点没听说。凤舞说:这回她和谢文屿是真的分开了,他们之间曲曲折折,很复杂,说分手也不是一次两次,反正我是搞不清楚他们之间的事情。她语速很慢,没有嘲笑,也没有幸灾乐祸,似乎带着痛苦和惆怅,倒有点像是说自己的事。
凤舞嘴角卷起一个似有若无的笑容,说:我自己也搅在里面跟着起起落落,我和黄小橘闹闹好好,翻腾了也不知多少次,回头想想,这是何苦?
我说:这不正是青春的样子吗?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带着落寞说:你们都飞出去了,只有我一个还留在原地打转。我觉得自己就像掉进了一口深井,只能看见头顶井口大的一片天,我这辈子怕是就这么烂掉了。
她脸上笑着,人却十分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