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蝉鸣撕开东宫朱红墙缝里最后一丝暑气时,我数到第三十七片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青石板上。
腕间鎏金螭纹镯与宫婢们规整的步履声共振,恍惚间竟像被塞进铜壶滴漏的沙砾,连光阴都变得粘稠起来。
“小姐当心!“小宫女提着琉璃灯笼从回廊转出,惊得檐角铜铃乱颤。
我望着她鬓角颤巍巍的茉莉花,忽然想起昨日父亲临行前将鎏金请柬按在我掌心的重量,“温家嫡女需在东宫守三个时辰方可离开。“
算了算时间,今日来晚了些,才待了不足一时辰。
我望向东宫门口把守的护卫,已经不早了,待没待够对我来说影响不大,我还要去赴一场约。
琉璃灯在汉白玉地面上拖出细长鬼影,我数着砖缝里青苔的纹路,直到第三百六十一道刻痕时,忽听得环佩叮咚声自月洞门传来。
荣姑姑绛紫色的披帛掠过太湖石,像团将熄未熄的火。
“温姑娘这会儿倒爱往园子里钻了。“她涂着蔻丹的指甲掐住腰间玉带,那抹蜜色恰似御膳房新制的桂花蜜,“这么匆匆忙忙,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我望着她发髻间摇曳的东珠步摇,瞥见垂在肩头的杏色纱衣下摆,那分明是皇后宫特有的云鹤纹。喉头蓦地泛起苦杏仁似的涩,忙笑道:“不过是出来随意走走...“
荣姑姑忽然掩唇而笑,金镶玉的点翠凤头簪在日光下折射出冷光,“哪日若教太子碰见你这模样,不知道你是不是在宫外已有了心上人......“
后半句话被蝉鸣吞噬得干干净净。
我捏着帕子的指节发白,东宫窗格投下的菱形光斑正在我裙裾上缓慢爬行,像条蛰伏的赤链蛇。
穿过玄武门时,风裹着市井气息扑面而来。我这才感到一阵松快。
清风馆二楼悬着的铜铃突然叮咚作响,惊得我肩头麻雀扑棱棱飞起。小二早已站在门槛内侧,油灯在他鼻尖凝成颗琥珀色的珠子:“温姑娘,您的茉莉花茶。”
随后带着笑意望向我:“姑娘今日可来晚了,只有最边上的位置了。”
我轻轻抿了一口杯中的茶,“无妨,坐哪里都一样。”
竹椅随着我落座的动作吱呀轻吟,说书人的醒木声恰在此时穿透雕花窗棂:“话说那温六郎......”
他的声音像是泡在陈年普洱里的檀板,沉着郁地往人心里钻。
我望着茶汤里舒展的茉莉花,忽然想起父亲书房里那套青瓷茶具,也是这般泛着温润的冷光。
说书人正讲到兴头上,后排突然炸开个尖利嗓音:“我想听听十八娘子!”他的声音极大,惊得檐角铁马叮当作响。
穿竹青长衫的少年郎猛地探身,腰间玉佩撞在案几上发出清越声响。我看着他额角沁出的汗珠,想起昨日在太子书房瞥见的奏折——云善书院本月新进弟子名录。
“陈枫!“有人喊出了他的名字,他慌忙坐直时带翻了茶盏,深褐色的茶汤在杭绸衣襟上洇开朵墨梅,“莫要胡言乱语!“
说书人手中的惊堂木重重落下,木屑纷扬如雪。
我低头冷笑。
十八娘子是花巷头牌,也是京城诸多男人的梦中情女。在清风馆这种文人爱来的地方,喊出这个名字,多少有些不合适。
在幽暗的茶馆角落,一袭青衫如墨汁晕染的阴影悄然蛰伏,那刻意收敛的呼吸与衣袂偶尔摩擦的窸窣,竟让周遭喧嚣都成了绝佳的掩护。
陈枫衣袂翻飞,狼狈窜出时发冠歪斜,倒像只被惊散的灰雀,临走前淬毒般的目光钉在我眉间,竟教我生出被猛兽盯上的战栗。
此刻茶烟袅袅漫过雕花窗棂,我执杯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温润的瓷釉。
滚水初沸的闷响、邻座竹筷轻叩茶盏的脆响、陈枫踉跄的脚步声渐次远去,这些或喧闹或细微的声响在寂静中织就细密的网。檀香混着新茶的清苦在鼻腔漫开,舌尖泛起的甘甜裹挟着方才惊心动魄的余韵,竟让我尝出几分苦后回甘的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