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摹拟亲属:宗族社会的自我/他者
一般认为,宗族内的人际关系是以自然性的“血缘关系”为纽结的,而实际上宗族内普遍存在“非自然的血缘关系”。历史学家冯尔康把这种“非自然的血缘关系”称为“拟制血亲”和“类似拟制血亲”关系,他以文献史料为基础归结出若干不同类型的摹拟关系,即皇家赐姓、同姓不宗者联宗、收养异姓为子、认干爹娘、结拜金兰、招婿承嗣、外甥继嗣、主佃东伙的少长关系、奴从主姓等,认为“拟制血亲”和宗族的“血缘”原则是“排斥与吸纳的矛盾统一关系”。[1]根据摹拟亲属关系行为的取向,可以把冯尔康总结的不同类型的摹拟亲属关系分为三类:不同宗族之间的行为、朝向单一宗族的行为以及介于上述二者之间的个体和集体行为。皇家赐姓,特别是同姓不宗者联宗,属于不同宗族之间的趋同行为;收养异姓为子、认干爹娘、招婿承嗣、外甥继嗣、主佃东伙的少长关系、奴从主姓等,属于宗族内部扩张行为;结拜金兰则既不以不同宗族的趋同(联宗)为旨归,也不以归于单一宗族为目的,它是介于上述二者之间的第三类。如果说第一、第二类最终没有离开宗族这个原点的话,第三类的“结拜金兰”则可能游离于宗族之外,甚而创造出一个新的摹拟亲属的共同体,因此,它与宗族有可能显示出相互排斥的关系。被称为“秘密结社”的异姓结拜关系正是如此。
以天地会为代表的中国异姓结拜参照了宗族的结合原则。天地会的“三十六誓”堪称异姓结拜组织的理想型,其主要内容有四个方面:第一,涉及宗族亲属关系的有两条,所谓“忠孝为先,不可伤害父母”,“不可听顺妻妾,忤逆父母,怨恨兄弟”;第二,论述摹拟亲属关系的有二十三条,其中八条和钱财有关,五条涉及如何对付官府,八条为如何整合结拜兄弟关系,两条为一般泛论,强调摹拟亲属关系的绝对性;第三,关于自然性亲属与摹拟亲属关系的有七条,强调两者的对等性以及摹拟亲属关系的不可侵犯性;第四,申明“反清复明”的有四条。[2]不难看到,除第四点外,其余三个方面可以说都仿造了宗族的结合原理。但是,天地会的异姓结拜不但时常为宗族势力所敌视,更受到与宗族具有同构关系的国家权力的弹压,从而使这种摹拟亲属关系成了以宗族为中心的中国社会的“他者”。弗里德曼(Maurice Freedman)关于中国东南地区的宗族与社会的研究涉及兄弟结拜的“秘密结社”,他认为“秘密结社”遭到排斥的原因“不仅在其切断了宗族组织(lineage organization),而且在其意欲在不同的宗族里,挑起富人和有权势的人与穷人和弱者之间的对立”。[3]弗里德曼只点到了问题的一个方面。艾伯哈特(Wolfram Eberhard)早先则注意到古代兄弟结拜与主流文化并非完全处于对立状态,他认为兄弟结拜之所以值得深入研究乃是因为兄弟结拜的观念“在土匪英雄的民间传说上起到了重要作用”。[4]为什么从主流文化衍生出来的兄弟结拜传统会频频出现在土匪的“英雄”历史与记忆里呢?人类学家没有进一步追究,大多只是将兄弟结拜视为逸出宗族社会的存在来把捉。[5]这样,摹拟亲属关系的异姓结拜始终没有在有关中国社会的研究中受到重视。
相反,历史学家却在借用人类学的方法探究天地会传统时,发现由于宗族社会没有包摄一切社会群体的力量,不论是在流动的移民社会(特别是海外华人社会)中,还是在乡土社会里,天地会原则都成为具有“地域性”和“民众性”的中国人的结合方式。田海(Barend ter Haar)、王大为(David Ownby)等在有关华南和东南亚地区的天地会、三合会和公司的研究中,批判以往的研究把天地会秘密结社作为反体制、反社会的组织,指出异姓结拜、会、秘密结社、公司等是一种文化现象,其复杂的仪式和政治姿态仅仅是非精英社会的一个表象。他们试图把兄弟结拜的天地会组织从“秘密结社”的叙述中“拯救”出来。[6]中国学者麻国庆在关于“分家”的研究中指出,作为摹拟亲属关系的“秘密结社”不仅表现为兄弟结拜的横向平行关系,还表现为师徒拜认的纵向等级关系,在由宗族、兄弟结拜和行会构成的中国社会的三大组织中,“秘密结社”和行会都是以摹拟亲属关系为纽带的社会结合。[7]
但在另一方面,我们必须面对如下事实,即对于汉族社会存在的天地会等名目的“秘密结社”,清政府不断颁布禁止令,将其视为反社会、反体制的民间结社而予以弹压。[8]这固然有政治因素在起作用,但其根本原因还在于异姓结拜及其为此举行的歃血结盟。晚清一部反对基督教的书如是写道:“誓中有自结拜之后,再念及生身父母、同胞兄弟,必天诛地灭等词。”[9]对照上述“三十六誓”对摹拟亲属兄弟平行关系的强调,可以说这种曲解并非毫无根据。同时,清政府对于歃血结盟的仪式尤为在意,如果异姓结拜时出现了歃血结盟的仪式,参加者受到的惩罚将十分严厉。[10]一般认为,清政权界定民间信仰/结社是否为异端的尺度往往不是该信仰/结社所拥有的仪式,而是其具体行为。[11]对于异姓结拜,嘉庆朝以后也不断有“不问会不会,只问匪不匪”的言论。但清政权始终没有放松对歃血结盟的警惕,莫非该仪式凝聚了某种反叛意味?看来,有必要重新探讨歃血结盟在社会结合中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