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触触那暖雾
《触触那暖雾》
霜降未至，秋愁已薄。先是朦朦胧胧，继而暮色四合，时而缠缠绵绵，时而碎碎纷纷，烟影幢幢，霭色沉沉。即便在醒时，也仿佛浸在氤氲里，举手投足皆是温存。而仅凭一息鼻尖的热，暖得了一刻寒，却暖不透整季秋凉。连心跳都裹着雾的湿度。每日归途，迂回穿过思南路到甜爱路蛛网般的砖墙弄堂，云里烟里，行至灯火阑珊处蓦然回首。这般上海的迷离，倒似褪色胶片里显影的折痕，一帧帧泛黄的情书从《子夜》写到《半生缘》，始终氤氲着同一口呵气。这恍惚，不知是否源自费穆的长镜头？但那体温已阔别多年，三十载春秋，半甲子的晨昏，纵有暖意，也隔着千袄万衾，千窗万帘。三十年，锦书成灰烬，唯有体温，唯有子夜电台的絮语仍断续相连。西伯利亚的寒潮从漠河以南长驱直入，这蚀骨的清寂，我与华夏共披。不能埋进他胸膛，被他袖角掠过耳际，也算慰藉了伶俜的渴慕。
如此想来，晨雾里竟洇出一晕胭脂色。如此想来，她愿这九曲回廊永无尽头，她的眷恋亦能蜿蜒成河，不是思南路到甜爱路，而是思南到天涯。她是姑苏人，至少是记忆里的吴侬，三十年来，不栖平江路，栖平江路的雾中，算是谑语，也算谶言。若论记忆，她亦是《牡丹亭》的游园惊梦，沈园壁上的《钗头凤》，秦淮河畔李香君的桃花扇。采采卷耳，不盈顷筐，那是她的少女心事。再数日便是小雪，费穆的胶片转过去，转过去又转回来。空庭积藓犹如斯，断井颓垣犹如斯，贩夫走卒、闺秀伶人自春到冬犹如斯。那尘烟里是爱吗？那尘烟里永远是爱，只是《长恨歌》的骊宫已倾颓，《红楼梦》的木石前盟成戏文，沈复的浮生、冒襄的影梅庵忆语皆作了纸灰蝶。然则她寤寐思服的那缕温存，究竟栖于何处？
在月份牌美人的丹凤眼里？在张爱玲的“沉香屑”燃尽的余烬中？在周璇《夜上海》的沙哑转音里？还是苏州评弹三弦裂帛的刹那？抑或，是弄堂口阿婆叫卖的桂花甜酒酿，石库门天井晾晒的蓝印花布上蒸腾的皂角香？
相思，相望，相误。三个旧词，或许那情便在其中。而无论青梅竹马、露水姻缘、死生契阔，只要女娲的泥胚不腐，蜿蜒的柔肠不断，那牵绊，那磁针般的震颤便亘古如丝。因一寸柔肠是一卷璇玑图。混沌初开，先民以绳记事，于是楚辞的香草、汉赋的云雨、宋词的金缕衣皆浸透泪痕。譬如信手勾一“心”字，弯弯绕绕，起起伏伏，虚虚实实，一切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皆在其中盘桓。笔画的震颤，岂是love或amour能摹拓？翻开《玉台新咏》或《花间集》，痴有痴劫，怨有怨谶，而一入“情部”，古华夏的柔肠千回百转，皆在烟视媚行中显影，甜蜜的耳鬓厮磨、暴烈的因爱生怖、温存的举案齐眉、凄厉的化碧啼鹃，袒露的无非是心的饥馑与餍足，测字摊前卦象纷纭而红颜白发各自沉吟的世情图谱。
触触那暖雾。听听，那暖雾。嗅嗅，那暖雾，咽一口吧，那暖雾。雾在她的睫上，在这都市千万人的镜片上、窗棂间、薄纱窗帘褶皱里，雾漫过外白渡桥的钢桁、豫园的飞檐、静安寺的香火，小雪这节气。雾是位迟暮的美人，最擅藏匿往事。水汽袅袅而颓唐，虚虚实实，深深浅浅，混着脂粉的甜腻与樟脑的辛涩，浓烈时竟透出绣枕上泪渍与锦衾间欢痕的腥咸，毕竟已近深秋。或许弄堂深处褪色的“囍”字、檀木箱底缠丝的鸳鸯佩、照相馆橱窗蒙尘的结婚照，皆在潮气中返潮，或许是精卫的执念，是杜丽娘的还魂。
第三次北上，在干冷的哈尔滨寄居五载。关外的雪原，万里冰封，天，灰似契丹骑兵的铠甲，地，白如鲜卑马奶酒凝冻的膏腴，风，却是透明的刀刃，松花江上渔猎的冰窟窿里，少见水雾蒸腾。一因寒，二因燥，三因火炕以北，连呵气都结成霜刃，纳兰词中“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或是元曲里“碧云天，黄花地”的苍茫，是北国雪原难寻的绮靡。中央大街之胜，在冰，在寂。那些巴洛克浮雕，被冰凌攀缘成水晶宫阙，演一场繁华荒芜的哑剧，给零下四十度的月光观瞻。那冰，剔透得真假莫辨，冷得钻心刺骨，那股森森然铺天盖地的威压，逼得人指尖发麻，眼眶酸胀。但要体味“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的温存，终须归江南。江南多雨多雾，最宜红袖添香、绿窗对弈。几度夜泊枫桥，寒山寺钟声碎入雾中，枕着青石板的凉与船娘吴歌的糯，拥衾难眠。水上三更渔火，五更时摇橹，在雾色未褪的惺忪里，呵开玻璃上的霜花，写一个谁的名字，一横一竖，一撇一捺，皆被新雾吞没。苏州河的雾，时如罗带，时如败絮，乳灰的纱幔自水面纠缠升腾，忽东忽西，似太虚仙境，唯从雾破天青处，窥得半截画舫、几声琵琶，欲穷缠绵意，终究是徒劳。至少泛舟五回，只能于白茫茫中与虎丘塔、寒山寺互成倒影。回到上海，旧友问起，除了低眉一笑，真实的滋味，也无非“此情可待成追忆”罢了。烟雨楼台，雾失津渡的江南情致，自古合了宋人团扇的蕴藉。那风月或是民国的风月，那相思却是敦煌壁画里飞天的飘带。而究竟，是飞天的飘带像情丝，还是情丝缠绕成了飞天的璎珞，怕是连张大千也难解？
雾不仅可触，可饮，更可焚。焚焚那暖雾。焚情，只要不是裹挟硫磺的瘴疠，在嗅觉上总有一味旃檀。岭南的梅雨，无论是潮州老厝的霉斑，或西关大屋的蠹屑，嗅来总带七分腐朽，三分回甘，如今在申城反刍，则在腐朽之外，更渗入一缕陈年胭脂的残香，任你几多冷傲，终被这香蚀成绕指柔。一焚豆蔻焚香，画屏银烛。再焚及笄焚诗，锦灰堆里，墨迹未干。三焚不惑焚帕，这竟是《桃花扇》的结局，一柄纨扇的残生：炉中，烬里，风中，用暧暧的烟篆勾连。二十年前，她曾在一场梧桐更兼细雨的雾霭中遗落绣鞋。雾，该是一缕幽咽的叹息，更漏在数哪段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