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0章 王氏
海州城的清晨,薄雾还未散尽。
城东一处小院里,麻脸浑家王氏早已起身。
她今年三十有五,眼角已爬上了细纹,但眉眼间仍能看出年轻时的秀气。
头发用木簪简单挽起,粗布衣裙洗得发白,袖口还打着补丁。
灶膛里的火刚生起来,锅里熬着稀粥。王氏往灶里添了把柴,转头看了眼还在熟睡的孩儿。
“这爷俩,睡相都一个样。”王氏轻声嘀咕。
算算日子,丈夫跟的那艘商船早该返航了,可最近城里传得沸沸扬扬,说已经有好几艘商船遭了金贼袭击。
昨日又听说通判拿了一伙通金的奸商,正在州衙审讯,她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的不得安宁。
“娘亲,肚肠打结哩!”孩子揉着眼睛坐起来。
王氏忙盛了半碗粟米粥,掰开昨夜剩下的炊饼:“我儿细嚼慢咽,当心噎着。”
她摸了摸孩子的头,嘱咐道:“阿娘往街市置办盐巴,你且在屋里好生待着。”
孩子嘴里塞满炊饼,含混不清地问:“爹爹几时家来?前日隔壁狗儿他爹都归家了。”
王氏的手顿了顿,说道:“这两日必能回港。”
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巷子里已有挑担的货郎在吆喝。
“听说了吗?昨日州衙可热闹了!”穿褐色褙子的婆子压低声音,“那伙根本不是奸商,是杀了五艘金船的好汉!”
“可不是!”另一个扎蓝头巾的接茬,“我侄儿在衙门当差,说汤通判要动拶刑,魏将军甲胄未卸就闯上公堂,直斥得那官人面色赛过秋霜!”
王氏的手猛地攥紧篮把。她家那口子就在商船上当水手,莫不是?
“两位婶子,”王氏凑近些,“敢问是甚船上的义士?”
褐衣婆子打量她一眼:“可不就是黄字丁卯!听茶博士讲,船上有位沈学士后人,将霹雳砲改得三百步穿杨,直轰得虏酋船板开花!”
王氏心口突地发紧。那厮信中分明说船上都是闽海莽汉,何曾提过甚么学士后人?
正想再问,粮铺伙计已经喊她上前称米。
转到鱼市时,几个闲汉蹲在路边说得更玄乎。
一个缺了门牙的老汉正比划着:“那霹雳砲竟似通了灵性,专认虏酋狼旗往桅杆尖上钻!一炮就把狼头旗轰上天喽!”
旁边年轻些的汉子嗤笑:“老丈莫不是听了王瞎子的莲花落?炮弹哪会认路?俺表兄在州衙当差,说义军用的是牵星过洋术,霹雳砲跟着星盘刻痕飞!”
王氏在鱼摊前挑拣,耳朵却竖得老高。
鱼贩见状笑道:“娘子也听巷议呢?要俺说,这般诛杀虏船的好汉,合该在妈祖庙前立块功德碑!”
“谁说不是呢。”王氏顺着话头接道,“奴邻家哥儿随的船,说是闽海汉子最恨金贼。”
鱼贩麻利地串好两条鲫鱼:“那敢情好!魏将军派了水师快船往明州湾寻残骸呢。要是找着,那伙好汉就能平反。”
他压低声音:“汤通判这回踢到铁板,魏大人当堂斥他罗织构陷赛过秦会之,臊得那官人面皮赛过猪肝!”
王氏心头一跳,付了钱匆匆离开。
她拎着鱼和盐往家走,回到家,孩子正在院里玩石子。
王氏刚把盐罐放好,突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在粗布围裙上蹭了蹭掌心咸汗,颤声应道:“哪位贵客?”
打开院门,只见门外站着个穿皮甲的军士,问道:“可是李门王氏?”
王氏心头一紧,听说昨天那一伙好汉便被魏胜带进了军营,难道真是自己浑家?这军士莫不是来抓自己娘俩的?一时间竟想了甚多。
军士见她没搭话,愣在原地,又问道:“可是李门王氏?”
王氏回过神来,回答道:“正是奴家,不知军爷何事?”
军士从怀中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这是李大哥托捎的家书。”
见王氏发愣,又补充道,“麻脸李大哥,是击杀金贼的好汉,在营里安好,让我带话教嫂子莫忧心。”
王氏慌忙福身:“谢军爷辛苦。”
关上门急急拆开,信纸上的字歪歪扭扭,一看就是自家浑家的字迹。
见信纸上有几个不起眼的墨点,心中一惊。
这是她教给丈夫教的暗记,三个墨点呈三角状,便是说这封信另有所指。
便细细读起了信件。
贤妻妆次:
见字如晤。营中诸事平顺,蒙上官体恤,每日有鱼米供给,勿念。
今有二三事嘱托:
其一,前日所晒鲞鱼,可分与东巷陈婆、西街李嫂,彼等素日多有关照。
其二,闻说近日海市颇旺,若见金鳞赤尾者,可多购数尾,悬于门首风干。
其三,邻家孩童若问归期,可说“待潮水退尽,自见分晓。”
又及:灶下陶罐中藏有铜钱三十文,可作贴补。倘有生人问及于我,只说在营中修葺器物而已。
虎儿凑过来:“爹爹的家书么?可说了归期?”
王氏摸着孩子的头:“你爹教咱们候着,待海上的虏船残骸寻着了,他便能家来。”
“金船残骸?”虎子眼睛亮起来,“爹爹当真轰碎了虏酋狼旗?”
王氏把信折好塞进袖袋:“去把灶下的陶罐拿来。”
虎儿抱来陶罐,王氏数出三十文钱,又额外摸出五文:“去巷口买糖画儿,休要贪嘴多食。”虎儿欢呼着跑出门。
王氏暗暗揣度信中意思。
东巷陈婆日日穿梭茶坊浆洗茶盏,西街李嫂惯会替说书先生誊抄话本,分鲞之说分明是要借这两条舌头把抗虏壮举渗进市井骨髓。
虽街头巷尾已传得沸沸扬扬,终究是浮浪闲谈,若经茶坊堂倌与说书人渲染,便能化作有鼻子有眼的铁板传奇。
海州渔谚素有“赤尾跃龙门,金鳞镇海妖”之说,这分明暗指金贼狼旗残骸。
悬门风干之举,恰似要将虏船铁证昭示于众,待水师寻得残骸,满城悬起金鳞鱼干,便是万民见证的活状子。
王氏心中明悟,只是如何实行还要细细计较,不然偷鸡不成反蚀把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