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0章 铜铃系红绸
告别时住持赠予海生降魔铃,铃舌刻着“允“字局部笔画。归船途中听见铃铛自鸣,回首望见佛塔群中有白袍人影正在敲钟,钟声惊起漫天朱鹮。
晨光如鎏金泼洒,将锡兰山佛塔群的尖顶染作万千流火。翡翠色的海浪轻吻着珊瑚礁,碎银般的浪沫被鸥鸟的翅影剪成细屑,纷扬落在“麒麟号”漆金的船身上。陈海生赤足踩过砗磲铺就的栈桥,足底沁着夜露未晞的凉意,晨风掀起他靛青短衫的衣角,露出腰间悬着的青铜罗盘——那鎏金盘面此刻正流转着与佛塔金顶同辉的光泽,仿佛整片南洋的星辰都坠入了铜胎。
佛牙寺的白玉阶被万人足履磨得温润如古玉,缝隙间嵌着荧蓝贝母,晨光中似星河碎屑倾泻。海生仰头望向九层佛塔之巅,琉璃藻井将朝阳筛成细密金雨,洒在赭红袈裟的僧侣身上,恍若为众生披了一层佛光织就的纱衣。摩诃菩提住持手持金丝楠木禅杖立于阶前,杖头镶嵌的月光石泛着乳白柔辉,与塔顶宝瓶内封印的萤火虫群遥相呼应。
“小施主,且收下这份缘法。”老住持嗓音如沉水香般醇厚,枯枝般的指节轻叩禅杖,一名沙弥捧来鎏金托盘。盘中卧着一枚降魔铃,铃身不过孩童掌心大小,却通体剔透如琉璃,内壁浮凸着梵文密咒,外壁鎏金云纹间镶嵌七宝:红珊瑚似凝冻的晚霞,绿松石如截取的海波,珍珠母贝泛着虹彩,细看竟与麒麟号帆面星图同源。最奇的是铃舌——并非寻常铜坠,而是一枚雕成莲花状的青玉,花心处阴刻着“允”字起笔的撇捺,仿佛有人执朱砂笔凌空挥就的半阙谶语。
海生双手接过铃铛,指尖触到铃身的刹那,塔檐垂落的铜铃忽而无风自鸣。叮咚声浪如涟漪荡开,惊起塔林深处栖息的朱鹮群,赤红羽翼掠过金顶,洒落一片流动的火焰。他恍惚听见父亲的声音混在风里:“南洋的铜铃能镇海妖,也能唤故人……”低头细看时,铃身内壁竟映出周铁锚独臂挥动铁钩的剪影,转瞬又被晨光揉碎。
“此铃遇海风则鸣,遇凶煞则静。”摩诃菩提合掌微笑,腕间沉香念珠荡开馥郁,“愿它护小施主航路坦荡,心镜澄明。”
归船时,海生将降魔铃系在罗盘链绳上。金铃随着步伐轻晃,与波涛声应和成韵,仿佛整片锡兰山的晨钟都凝在了这一隅叮当中。港口熙攘如沸水,赤膊的暹罗商人正将胡椒装入苏木染红的麻袋,波斯水手倚着酒桶哼唱异国小调,镶宝石的弯刀鞘磕碰甲板,发出编钟般的清响。一群土著孩童赤脚奔过,贝壳脚链叮咚,追着海生腰间的铃铛嬉笑,有个胆大的伸手欲触,却被铃音惊得缩回指尖——那声音清越似冰泉裂石,又带着深海回响般的空灵。
“海生哥,快来看这个!”少年水手阿鲤从香料摊探出头,手里举着椰壳雕成的帆船模型。船帆用蕉叶撕成,桅杆缀着孔雀石拼成的星图,与麒麟号主帆的绣金纹路如出一辙。海生摸出两枚永乐通宝换下模型,摊主老妪笑呵呵添赠一串蛇纹木手链,木质渗出与旧港沉香料相似的沉香,恍惚间令他想起刺桐港的晨雾——那里没有这般炽烈的阳光,却有同样鲜活的人间烟火。
正午时分,船队升起琉璃星帆准备启航。海生立在艉楼雕栏旁,看锡兰山如翡翠盆景般渐次缩小。忽然腰间降魔铃无风自动,清越鸣响穿透海潮喧嚣。他蓦然回首,见佛塔群最高处的月光石宝瓶迸射七彩光柱,光幕中浮现一道白袍人影,正执鎏金钟杵撞击巨钟。钟声浑厚如巨鲸长吟,惊起漫天朱鹮,赤红羽翼与琉璃星帆辉映,在碧空织就一幅流动的织锦。更奇的是,钟声荡开的音浪竟在海面凝成环状晶波,宝船驶过时,船底犁开的浪花自动避让,仿佛有神佛为舰队铺就星光大道。
“是摩诃菩提住持在为我们送行!”王镇恶按着绣春刀大笑,刀吞口的血珀黑珍珠映着朱鹮群,泛起诡谲幽光。海生抚过降魔铃的“允”字刻痕,忽然福至心灵——这铃音与昨夜抄经时听到的《心经》诵唱何其相似!彼时他伏在贝叶经卷前,笔尖星砂墨描绘的宝船轮廓,正与此刻的麒麟号重叠。或许佛法所谓“缘起性空”,便是教人珍重此刻海天之间的一期一会。
夕阳西沉时,船队已驶入翡翠色远海。海生倚着主桅嚼椰丝糕,看落日将云霞熔成金红琥珀。阿鲤捧着暹罗商人赠的椰雕棋盘凑过来,棋子用黑曜石与珍珠母贝打磨,边缘嵌着孔雀石海浪纹。“海生哥,咱们来一局!输了的人要讲个南洋故事!”
棋盘在甲板铺开的刹那,降魔铃忽然轻颤。铃舌莲花状青玉映着霞光,在珍珠母贝棋子上投下“允”字光影。海生执黑子落向“角宿”位,随口说起昨夜佛牙寺的见闻:“那菩提树的气根垂落如帘,有位抄经居士在青石案上留下句诗——‘南行三千里,有岛如月环’。”
“可是周师傅常念叨的翡翠群岛?”阿鲤眼睛发亮,白子“啪”地扣在“南斗”位,“等寻到那地方,咱们用珊瑚砌座棋亭如何?”
二人笑谈间,晚风送来一阵清越笛音。循声望去,见郑和立于楼船之巅,手中犀角杯承接的已非星砂,而是漫天流霞。麒麟号三十六面绣金帆应声鼓胀,帆面麒麟纹在暮色中游弋腾挪,龙须飞扬处洒落细碎金芒,仿佛将锡兰山的最后一丝余晖也纳入了航线。
是夜,海生将椰雕小帆船摆在舷窗旁。月光穿透琉璃铃身,在舱壁投下流动的梵文光斑,恍惚如塔林摇曳的灯影。他伏案补写航海日志,笔尖无意识地将“允”字刻痕描成弯月状——像极了他锁骨下的胎记,也像翡翠群岛传说中环抱星砂的月牙礁。窗外信天翁掠过桅杆,羽梢扫落一片绒羽,轻飘飘坠在“旧港”标记旁,仿佛父亲从星海寄来的一枚温柔印章。
降魔铃在夜风中叮咚轻唱,海生梦见自己变成一尾发光鱼,穿梭在锡兰山珊瑚礁间。万千朱鹮化作赤色流星,指引他游向更南方的翡翠海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