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9章 百变千幻
王逸之还是那副鸢卫打扮,背后背着琴囊。
他先是一本正经行了一礼,这才笑着落座:“大人说笑了,凭你和公主的关系,莫说五脏俱裂、经脉受损,就是再严重的伤,公主殿下也肯定不惜灵丹妙药竭力救治,我这哪算什么救命之恩……怎么样?属下听说您进了公主寝殿,想必昨夜……”
他挤眉弄眼,做出男人都懂的表情。
“你想什么呢?”
陆沉渊故作正经喝了杯酒,瞪他一眼:“我都伤成那样了,有心无力啊!”
“哈哈。”
王逸之笑了两声,转眼看桌边还有第三副碗筷,奇道:“这是?”
陆沉渊抬眼看他:“小二没跟你说吗?”
王逸之道:“他到鸢台就说你在此邀约,然后朝国子监方向跑了,我猜可能有别人,没来得及问。”
“哦……”
陆沉渊点点头:“是张说。本来应该只请你,但你也知道,我家底不厚,昨天不但欠了你十两金给金猊善后,又许诺请人,这一顿饭可不少钱,干脆把他也叫来,一块吃得了,你别介意,再说就咱们两个喝酒也闷。”
王逸之叹道:“大人还是拿我当外人啊……”
陆沉渊摇头:“亲兄弟,明算账,一码归一码,借钱还是要还的。就刚才,来这之前,我小妹还跟我说,昨天给我帮忙调香的工钱算的不对,那几盒点心不够,让我再多带几盒,不然她就要算利息了。唉,这妮子……”
王逸之不禁失笑,笑过之后有点感伤,望着来俊臣府邸方向,轻轻叹息。
“……”
陆沉渊看的眼角抽搐,好在演技精湛绷住了,安慰道:“放心吧,他也不敢对她怎么样,狡兔死,走狗烹,这帮酷吏都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
“借大人吉言。”
王逸之喝了口酒。
陆沉渊又给他满上,随口道:“鸢台那边怎么样?金吾卫有消息了吗?”
王逸之摇头:“金吾卫插手,鸢台暂无动静,至于丘神绩,还在地宫底下找人呢,一时半会恐怕不会死心……大人,功劳就要是他的了,你,就没什么想法吗?”
陆沉渊笑道:“我能有什么想法,昨天那一掌你也看到了,丘神绩虽然不如武承嗣,可也是第五境,我可没胆子跟他抢功再挨一掌。公主府也不是开丹房的,就算开丹房,那种灵药也不是说有就有,我估计,我也就值一颗了,还是别作死的好。”
王逸之有些意外:“这可不像大人的性子。”
陆沉渊笑道:“我什么性子?”
王逸之道:“大人性如烈火,在公主府不惧驸马,在鸢台不惧同僚,丘神绩卑鄙无耻,抢功在先,你背后又有公主撑腰,何必如此忍让?”
陆沉渊摇头无奈:“没办法,昨天初生牛犊不怕虎,转眼就让老虎咬个半死,这还不长点记性?再说公主有个屁用啊,连个面首都保不住!先让武攸暨打一顿,再让武承嗣打一顿,能活着全靠我自己命硬!”
他神色郁闷,举杯一饮而尽。
王逸之面色古怪,憋笑辛苦。
陆沉渊接着发牢骚:“我已经想好了,什么功不功的,不重要,只要把公主伺候好了,这些东西自然就不缺了,她要是实在靠不住,那我转头伺候武皇也行。小丫头片子扭扭捏捏,进展太慢!看看人家武皇,千金公主头天献的冯小宝,当天剃头、改名、上床一条龙,转天就替他牵线拜师裴玄度,还赏了白马寺主持……虽说老了点,六七十岁了,但人家给的也痛快啊,这边年轻是年轻,抠抠索索的,难成大器!”
陆沉渊大手一挥,很是不屑。
“哈哈……”
王逸之忍俊不禁,先好心提醒他小心隔墙有耳,然后低声道:“大人今年才弱冠吧,公主可还大你五岁,怎么着也不算小丫头片子了。”
“年纪大有什么用?”
陆沉渊无奈摇头:“闭关十年,光长个子,不长脑子……”
“噗嗤!”
王逸之这回彻底忍不住了,捧腹大笑,那笑声中却带着一丝异样的音色。
陆沉渊唇角微勾,低头喝酒。
王逸之好半天才咳嗽一声恢复平静,又给陆沉渊满上一杯,状若无意地道:“大人天赋卓绝,难道就甘心只做个男宠吗?”
正题来了。
陆沉渊看他一眼:“我天赋卓绝?你看看我的境界,像天赋卓绝的样儿吗?”
王逸之盯着他:“昔日慧能神僧,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陆沉渊淡笑道:“我怎么没看出来?我只看到一个身怀禅宗法统却仓皇逃窜十六年的丧家之犬!”
王逸之一噎,面色黯然:“大人不信我?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陆沉渊叹道:“我说的难道不对吗?慧能悟性卓绝,不通文字而能直指佛心,靠的是一双眼睛,可这双眼睛并不能替他遮风挡雨,反而招风惹雨!我只庆幸,这个世界天赋非凡者不在少数,不然我只怕要藏一辈子。”
王逸之道:“这世间嫉贤妒能者不少,但心向正道者也不少,大人不必多虑,若见到天赋非凡之人就要毁掉,那现在的江湖只怕早就没了所谓天才……可是正相反!巴蜀不器宗少宗主,十七岁得神锤【天刑】认主,十八开炉,短短三月,铸五品灵兵【惊蛰】,剑成之日引动九天神雷劈落;
龙虎山那位小师叔,生来阴阳双瞳,三岁通读《云笈七签》,十岁便画出【五雷符】,把老天师闭关丹房都劈成了焦炭;药王谷小毒仙天生百毒不侵,把鹤顶红混进桂花糕里当零嘴,吓得她师父连夜封了炼丹炉;还有九嶷山那位少当家——上月湘西赶尸,竟用先秦《韶》乐操控尸群,百具古尸闻乐起舞,吓得当地土司连夜请了十座神荼像……这些人可并不都是入宗之后才显露的天赋,而是天赋卓绝,自有正道高人护道,得以入宗门,而突飞猛进。大人得天眷顾,若一味藏拙,既小看了天下正道,也暴殄天物!“
王逸之神色无比认真。
关系网挺大啊……
陆沉渊心中转念,不动声色道:“你知道什么是慧眼吗?”
王逸之道:“佛经中说……”
陆沉渊打断了他:“你要搞清楚,佛经是佛经,天赋是天赋,《维摩经·入不二法门品》说:‘实见者尚不见实,何况非实,所以者何?非肉眼所见,慧眼乃能见。而此慧眼,无见无不见。’这可能吗?我要真是无见无不见,还用得着折腾那一遭?专门找金猊帮忙?我直接拿眼睛一扫不就完了吗?”
“呃……”
王逸之语塞。
陆沉渊继续道:“慧眼不过启智开慧罢了,是智慧,是算力,但不是神力,我也不是无所不能的神。慧能一生遭刺杀、夺衣钵达数百次,就为了一个法统,他的眼睛要真有神力,他还至于次次死里逃生?他能成高僧,靠的是他十六年风餐露宿,辛苦修佛,而不是那双眼睛,你可别高看我,我没你想的那么特别。再者,你认为男宠都是些什么人?”
王逸之还在思索他之前的话,听到问话,张了张嘴,有点难以启齿。
陆沉渊笑道:“一群供人玩乐,不学无术,不顾廉耻的人!”
王逸之猛然抬头看他:“大人是例外。”
“呵呵。”
陆沉渊不置可否,又问道:“你认为喜欢男宠的都是些什么人?”
王逸之:“……”
陆沉渊道:“一群有权有势,精神空虚的人。这世间上进之法不知凡几,战场之上浴血厮杀,朝堂之上明争暗斗,在我看来,都不如利用人之大欲,男欢女爱。就拿薛怀义举例,他现在的权势,是他靠正道几辈子都得不来的,就因为当上男宠,所以旁人打生打死都得不到的功名利禄,被这个废物轻松拿到手!这是捷径,我为什么不走?”
“……”
王逸之沉默了,他深深地看着陆沉渊,眼中渐渐流露出失望的神色:“男宠得权容易,失势也容易,北魏冯太后的男宠……”
陆沉渊道:“看看当今皇上,她要不是从女宠做起,焉能有今日?她要是个男儿身,想当皇帝,就只能造反,可她要是敢造大唐的反,那些名将能轻易把她撕碎!但就是因为她是太宗女宠、高宗皇后,所以能以太后之身轻松窃取帝业,篡权登基!有这么好的榜样,还看什么北魏冯太后!”
砰!
王逸之拍案起身。
他的脸色冰冷:“这就是你的慧眼让你看到的智慧?自古以来,贼子篡位,滥杀无辜,自有千秋史笔如铁,你也想遗臭万年吗?!”
露相了……
“你今天胆子不小啊……”
陆沉渊先是故作奇怪,接着不屑道:“遗臭万年?你我都不是后世之人,怎么知道后世的评价?我要想有个好名声,不如去结交史官!‘卫霍深入二千里,声振华夷,今看其传,不值一钱;李广每战辄北,困踬终身,今看其传,英风犹在!’太史公尚且如此,等我大权在握,多多拉拢史官,还怕没有好名声吗?”
“……”
王逸之勃然大怒,转身破门而出。
话不投机半句多!
陆沉渊继续喝酒,听他走远,这才长舒一口气,散掉指尖金光。
他的嘴角慢慢露出笑容:“原来如此,突厥背后是反武之人……怪不得阿史那燕精通易容术,同出一门啊。”
……
“王逸之”怒气冲冲走出逸仙楼,嘴里骂骂咧咧:“朽木不可雕!烂泥扶不上墙!无耻败类!奸佞小人!胆小鬼!废物……”
说第一句话时还是低沉的男声,越到后面声线越清越,最后几个字已完全变成女人的嗓音。
她大步流星,来到洛河边,脸上五官开始飞快变化,露出本来面目——
眉如寒刃,眸似深潭。
冷风拂过她鸦羽般的鬓发,方才的怒意已敛去七分,唯余唇角一抹自嘲的冷笑。
虺夜清立于河岸,从怀中取出一颗湛蓝色的鲛珠,珠面泛起幽幽冷光。
“倒是高估他了……”
她低语一声,忽然纵身跃入河中!
“哗——”
鲛珠触水即亮,一道蓝芒自她掌心迸发,湍急的河水竟如受敕令般向两侧分开,形成一条直径两尺的梭形通道。虺夜清衣袂翻飞,踏着潮湿的河床疾行而下,所过之处,水幕如琉璃屏障,连她的衣角都未沾湿半分。
不知走了多久。
暗渠来到尽头,入口就隐在河底一块青石板下,她熟稔地扣动机关。
石板移开的刹那,浑浊的河水被鲛珠蓝光阻隔在外。
地宫甬道幽深曲折。
壁上镶嵌的萤石感应到鲛珠气息,次第亮起惨绿微光,虺夜清疾步如风,腰间玉佩叮叮咚咚,在寂静的甬道中荡起清越回响。
转过第三道青铜门,眼前豁然开朗——
千盏鲛人灯悬于穹顶,将整座机关城照得如同白昼!
七十二根蟠龙石柱撑起六重楼阁,每根龙睛都嵌着夜明珠,随脚步移动而诡谲转动,地面铺就的阴阳砖暗藏杀机,错踏一步便会触发连弩箭阵。
阿史那燕正站在中央机枢台前,突厥皮甲外罩着件唐式半臂,金线绣成的狼头在灯火下狰狞毕现,她手中拿着一柄青铜矩尺,正在研究破解机关中枢,闻声抬头,说道:“师姐,你回来了,情况如何?他认出你了吗?”
“没有。”
虺夜清淡淡道:“世人对慧眼太过夸大,只能辨虚实,不能辨真假。他能看出落英迷踪步假身、看穿廊道机关,应该都是见微知著的‘智慧’。”她冷笑一声:“可照我看,这就是个无耻之徒,纵然有些小聪明,也全用在了歪门邪道上,不值一提!”
“怎么了这是?”
阿史那燕奇怪:“昨天你不还对他赞叹有加……”
虺夜清说不上是惋惜还是可怜:“他已经被武承嗣吓破胆了……你放心吧,丘神绩找不到这里,陆沉渊甚至不敢再来,还有时间。”她举起手中【鲛珠】:“可惜了,这珠子只有一颗,辟水范围又太小,不然还可以更稳妥一些。”
阿史那燕道:“此等奇珍,能有一颗已经不错了,师姐莫要贪心。”
话落,她看着虺夜清:“此人既然不能为我们所用,便是祸患。依我看,师姐应当——”
“杀了他?”
虺夜清摇头道:“你想的太简单了,我能暗算裴九郎、薛无舌,可这个人,没有把握。《金阙经》护体,《孤鸿掠影步》来去如电,更兼一双慧眼,倘若一击不中……还是等师兄回来再说吧。【四象转心轮】破解得如何了?”
阿史那燕面色骤沉。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那条通往《天工卷》的甬道地面竟铺满斑斑血迹,无数暗红色的喷溅痕迹在青砖上勾勒出诡异的纹路。
甬道尽头的密室门前,地面竟是由无数活动的青铜卦爻拼接而成,化作一个圆轮,其中每一块都刻着《奇门遁甲》秘文,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戴着镣铐,正盘坐其中,指尖不断掐算,额角渗出汗珠,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四象转心轮,考验的最后一关,机关锁集大成者,以奇门遁甲为基,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象轮转,每错一步,机关便演化一局。”
阿史那燕神色凝重,指着通道深处:“袁九章已推演七日,仍被困在‘白虎衔尸’局中,我看他也要挺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