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你总是替他道歉吗？
温烨宸今日的穿着颇为正式，一身笔挺的西装，勾勒出宽肩窄腰和修长笔直的双腿，还戴了一副无框眼镜，显得整个人多了几分冷冽的气质。
郁泽恺挑眉冷笑了一声，径直迎上去：“哟，这是谁啊？怎么？最近在这家餐厅打工呢？”
还没等温烨宸回话，秦瑶珈连忙过去拽他的衣袖，小声道：“泽恺，你别老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不礼貌。”
温烨宸的视线盯在那只攥着衣袖的手上，嘴角勾起一个似有似无的弧度，眼中却毫无笑意。
“我说什么了？我就说句实话而已，你问问他有没有在餐厅打黑工？”郁泽恺扬声，单手抄着裤兜，侧头睨着温烨宸，“再说了，跟小偷说话要什么礼貌？”
“郁泽恺！”秦瑶珈扬起声音，严肃地皱起秀眉瞪着他。
温烨宸就像郁泽恺的一个情绪开关，他每次见到他都像点了炮仗一样，张口闭口喊他小偷，但凡有自尊心的人，怎么能忍受他这样奚落？
别说当年真假少爷的事本就是阴差阳错，退一万步说，就算真是有人故意调换，也不是温烨宸一个不会说话的婴儿能左右的。
他和他，都是受害者罢了。
她此时甚至不敢看向温烨宸的眼睛，连一旁听着的自己都觉得承受不了，更何况被骂的温烨宸本人？
温烨宸却是温文一笑，似乎刚刚什么都没听到似的：“泽恺，瑶珈，好久不见。”
“切，”郁泽恺扭脸翻了个白眼，“装什么蒜啊，我可不想见到你，偷走别人人生的小偷，哪来的脸，好意思在失主面前晃悠。”
温烨宸忽然垂下长睫，在眼下落下一片阴影。他个子很高，比一米八的郁泽恺还要高半头，这样微微低头的模样，看上去颇有几分示弱的姿态。
“抱歉，碍你眼了，我这就走。”他轻声说，伸手拖了拖眼镜，白皙的手心上，从小指连到手腕，一道长长的泛红的疤，直直刺着秦瑶珈的眼睛。
这道疤……
那时郁泽恺已经回郁家了，跟着家教补了几个月的功课后，郁家把他安排进A大附中的重点班，温烨宸也还养在郁家，三人是同班同学。
刚到郁家时，郁泽恺还很瑟缩，郁家的一间卧室，甚至比他在方家村的整个房子都大许多。
他从没见过屋子里还有电梯，从没想过在家还有人伺候，这里的一切，他曾经做梦都不敢梦。
吃个饭都手忙脚乱，偷偷看着温烨宸优雅地用刀叉。
琴房里的钢琴乐舒缓地流淌，比镇子里最豪华的歌厅音响声好听不知多少倍。
原来这就是郁家的孩子应该过得生活，这就是他原本应该过得生活？
可是他经历了什么？方大勇下岗后，动辄打骂他，要不是温素为了让两个孩子上学，执意回村，承包桃林种地养家，他可能初中都念不完，就要辍学去打工了！
他在乡下顶着烈日酷暑干农活累得四仰八叉的时候，他在富丽堂皇的家里像优雅的王子一样弹钢琴！
郁泽恺恨恨不平，在感受到父母对他的珍视后，他开始针对温烨宸。
起初只是阴阳怪气，后来逐渐当面骂他“小偷”。
直到郁泽恺转来附中重点班。
作为附中年级第一的温烨宸，性格谦谦有礼，长相清俊精致，在老师和学生心中，天然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
郁泽恺彼时很不忿，刚好身边簇拥着一群郁家交好的公子哥，在一个课间，他们走过去把温烨宸团团围住。
温烨宸正在给一个女孩讲题，他在草稿纸上画图，钢笔忽然被抽走。
“喂！”郁泽恺用下巴点点女孩，“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是个小偷！劝你离这种人远点儿，跟他只能学到怎么偷东西！”
女孩被吓跑了。
温烨宸已经避让了他很多次，很熟悉地垂下头，默默收拾自己的书本。
“啧啧，看看他这态度，还真以为自己是郁家大少爷呢？”
“就是，泽恺爸妈好心收留他，他还这样不知礼数，我们跟他说话，他头都不抬！要我看，泽恺你赶紧劝你爸送他回那个农村去吧！”
“哈哈哈，我听说农村都要天天种地呢！也用不着学习了吧？要我说，咱们帮他一把好了！”
几个公子哥都是整日游手好闲不学习的主儿，平日就天天听自家父母夸温烨宸这好那好，作为“别人家的孩子”，他快成了他们心中的阴影，今天可算逮住机会了。
一个男生先动手，抓起温烨宸桌上的数学书，撕拉一声，皱巴巴的书页被团成团扔到地下。
仿佛开启了什么开关，大家纷纷抢过他的书本笔袋，用手撕，用水浇，用脚踩……温烨宸紧紧攥着拳，胸口起伏了数次，垂下的眸子里，是翻涌的滔天巨浪。
就在他不打算再忍，攥起的拳已经抬到桌沿时，一个清冷的女声响起：“你们在干什么？”
是秦瑶珈来了。
温烨宸骤然松开拳，任由一个男生将他推倒在地，左手划过铁质的桌腿，留下一道十几厘米的伤口，鲜血汩汩流出，吓得一群半大少年都噤了声。
——秦瑶珈亲眼见到的就是这一幕。
温烨宸独自坐在满地狼藉之上，低垂着头，似乎感受不到疼痛一样。
可她眼看着，鲜红的血，一滴一滴，砸在青灰的地板上。
“瑶珈，”少年郁泽恺还没有养成如今不羁的模样，他很珍视这个和电视上的女明星一样漂亮温柔的新朋友，急着解释，“我什么都没干，是他自己摔倒的！”
秦瑶珈装没听见，难过地走过去，扶起比她高一头的温烨宸，然后看也不看这群哑然的男生，送他去看校医。
可惜伤口太深，最后还是温烨宸自己请假去了医院，还缝了几针。
这件事之后，秦瑶珈隔了几日去郁家看望温烨宸，就被告知黄莹已经把温烨宸送回方家村了。
十多年了，这段记忆太久远，久到秦瑶珈都已经快忘了，曾经郁泽恺混不吝的年纪，和他那群不学好的狐朋狗友做过多少错事。
而受害者……都是温烨宸一人。
心里像被什么狠狠刺了一下，秦瑶珈忽然不敢面对此时的温烨宸。
“抱歉，烨宸，是泽恺说话口无遮拦了，”秦瑶珈向前一步，小心翼翼地说。
“凭什么跟他道歉？”郁泽恺气哼哼地伸手拽他，“我又没说错，他看着道貌岸然的，歹竹能出什么好笋？瑶珈你别被他骗了！”
温烨宸眼底闪过一抹幽深的冷光，再抬眸时，依旧是谦和浅笑的模样：“瑶珈，我没事的，你不必道歉。”
他越表现的无事，秦瑶珈心里越过意不去。
一边是历经苦难后归来的真少爷郁泽恺，一边是因转变身份受尽欺侮的假少爷温烨宸。
未经他人苦，莫劝人向善，她不是真假少爷的当事人，无权劝他们握手言和。
但无论如何，事情过去十几年，温烨宸并不欠他的，相反，秦瑶珈隐晦地看向温烨宸垂在身侧的手，是泽恺欠他的。
想到这里，秦瑶珈看向郁泽恺：“好了，少说几句吧，你先回雅间去，出来这么久，大家还在等你点餐呢。”
不支开他，怕是又要闹起来。
郁泽恺不放心她一个人，横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温烨宸，临走还光明正大地给他上眼药：“那你注意点，他可不是什么善茬！”
秦瑶珈无奈地推了他一把，看着他转身进了雅间，这才转过身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不起啊，我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他心里还有芥蒂，他平时说话就这样，吃枪药似的，你别和他一般见识啊，我替他向你赔礼道歉了。”
“你总是替他道歉么？”温烨宸静静地看着眼前一脸愧色的女孩。
“什么？”
温烨宸轻叹了一声：“我说，你总是这样，替他收拾烂摊子么？他惹的人，都要你来哄？”
秦瑶珈脸上一热，有些支吾：“没有啊，我就是——”
“你就是习惯了容让，”温烨宸忽然抬手伸向她。
秦瑶珈只觉得头上被轻柔地抚了一下，温热的指尖似有似无地划过了她的脸颊，微微有些痒，心里有根弦莫名跟着颤了颤。
温烨宸摊开手给她看：“头发上有片松针叶。”
他摊开的手上，一朵小小的墨绿色松枝，远不及那道明晃晃的疤夺目。
秦瑶珈忽然有些不敢看他，耳边似乎又响起那些霸凌者刺耳的嘲讽，今时今日，她一个旁观者都难以接受，更何况彼时年纪尚浅的温烨宸本人？
鬼使神差的，她抬手，轻轻触碰他掌心的旧痕，女孩纤细的手指冰凉透骨。
“疼吗？”
温烨宸失笑：“都多少年了，不疼。”
“我说当年疼不疼？”她低着头，似乎有些哽咽，声音隐隐颤抖。
“不疼，”温烨宸攥起拳，收回了手，弯下腰来侧头看她，凤目含着无奈的笑，“傻姑娘，怎么还哭了？”
秦瑶珈吸了吸鼻子，扭着脸躲开，“没有，我就是，我就是——”
“心疼我？”温烨宸漫不经心地说。
秦瑶珈一僵，正不知如何回答，就见他笑着拍了拍她的肩：“逗你的，去吃饭吧。”
她下意识看向他，清澈的杏眼里还有未消散的水光，亮晶晶的，恍得温烨宸心头一软。
“你来这里是干什么？”她忍不住想起刚刚郁泽恺说的话，该不会他现在真的还在打工吧？
今天早上走的匆忙，都没问他现在是做什么的，不过在那么好的地段住那么大的房子，即使是租的，他现在应该过得也不差吧？
温烨宸轻笑：“来饭店当然是吃饭了。”
“温总，总算找着您了！”一个胖乎乎的男人快步走来。
行至跟前，男人奇道：“小秦？你也在这吃饭，好巧。”
“刘书记？”秦瑶珈看向温烨宸，她没听错吧，刘书记喊他“温总”？
直到温烨宸跟着刘书记离开，秦瑶珈还觉得很梦幻，几时见过他们学院高高在上的书记这般恭恭敬敬地待人？
她满脑子恍惚着回到雅间，大家已经推杯换盏欢快开吃了，郁泽恺见她坐下，给她夹了一筷子菜：“怎么这么半天？他难为你了？”
“没有。”秦瑶珈默默拿起筷子吃饭。
郁泽恺皱起眉，正要再问，就被方梦琳叫走，整顿饭都没顾上和秦瑶珈说几句完整的话，他只好把疑问放到肚子里。
秦瑶珈也心神不宁的，满脑子都在闪回旧年记忆，像傍晚的潮汐，一道接一道的浪花翻涌，侵蚀着她的心墙。
“怎么总发呆？”郁泽恺揉了揉她的头发，“吃饱没？我再给你点几个菜？”
秦瑶珈回神：“不用了，我吃不下了。”
郁泽恺将信将疑：“你可别学她们减肥啊？你天天科研那么耗神，可不能再瘦了！”
他边说，边伸手捏了捏她纤细的胳膊，摇了摇头：“还是得多补补，回头我叫张姨给你炖点燕窝啥的送来。”
“原来真的有燕窝呀？”方梦琳清脆的声音插进来，“我以为是小说里写的。”
郁泽恺闻声回道：“当然啊，下次我让厨房给你也做一份尝尝。”
方梦琳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我这样是不是挺没见识的？”
“怎么会？”郁泽恺随口说，“这玩意啥味都没有，你尝尝就不稀奇了。”
方梦琳捧着星星眼看着他，满脸写着开心。
秦瑶珈忽然觉得有点没劲。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郁泽恺送她回宿舍。
因为这次，他俩身边还有个方梦琳。
宿舍楼下，她回头看他，以往他送她回来，他都会站在第二盏路灯下看着她进了大门才走，她则会在进门前朝他挥挥手。
这已经是俩人的默契了。
秦瑶珈走到门口，正要招手，却见方梦琳把手举得高高地挥动：“早点回去休息吧泽恺哥哥~晚安~”
“晚安。”郁泽恺低沉的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路灯映着他优越的眉眼，添了几分柔和。
秦瑶珈分不清楚，他看的到底是方梦琳还是她，抬到一半的手就这样放下了。
她转身进了大门。
“瑶珈，早点休息！”郁泽恺没等到她招手，无奈地扯着嗓子叮嘱她。
只是一句轻飘飘的话，秦瑶珈心里那股郁结的气似乎消散了，她回头朝他挥了挥手。
郁泽恺咧嘴笑着朝她用力摆摆手，看着她身影消失在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