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4章 活人炼成丹
夜色未深,风却起了。
陆羽顺着噬心蛊的指引,一路走过东坊街口,拐入靖民巷时,已是寂静无声。脚下青砖古旧,残枝乱草从两侧屋檐中探出,像无声张望的野眼。
巷子尽头,一座小院半掩门扉,墙上挂着一块斑驳木牌,三个字几乎被风雨剥光:
——瑞丹堂。
陆羽停住脚步,目光扫过那道虚掩的门。
这地方在碧落城的司案旧卷中曾出现过。他看过卷宗,有留意过,那是三年前的一桩“误炼致死”案,坊中炼丹师被控用错药材,导致试丹者暴毙,后被轻责查封。
从那之后,便如泥牛入海,销声匿迹。
陆羽思索一番后,决定不走正门。他到一旁翻墙入坊,落地无声。衣袍随身收拢,脚尖点在一块青砖边角,一抹不易察觉的余热透入脚底。
垂眸望去。
砖下,竟有一缕刚散尽的炭气。像是炉火方熄,死灰未冷。
这不是废坊该有的温度。
他收起气息,绕行一圈。瑞丹堂的门没有锁,门闩歪着挂在门框一侧,仿佛前一刻有人才随手推门出去。
屋内一片漆黑,但丹室正中的炉鼎仍是醒目。
炉高三尺,铜皮焦黑,盖口崩裂,一角留有未刮净的焦渣,散发出隐隐的血腥和煎药味。那不是正常药材烧焦的气味,而是某种被掺入了“血肉”的东西——熟悉,却带着一丝令人发胀的腥甜。
陆羽绕至架边,目光一扫。
架上的丹瓶整整齐齐地码着,表面覆着一层薄灰,看似陈年未动。可他指腹一抹,灰层之下竟露出微红的封蜡,瓶塞边缘仍泛着新油光泽。
“……有人来过。”
陆羽心中已有判断,却未即刻动手,反而更冷静地步步向内。
屋角一处丹房地砖翘起,他蹲下翻看,果然在缝隙中抽出一枚炼丹符。
符纸未黄,血墨犹湿,绘符的笔力生猛,纹理走向清晰准确,一看便是熟手之作——而且是近期刚画。
他指腹轻拂,纸纹温润微腥,是刚凝成型的血墨,还未完全干透。
“……三日之内。”
符纸被收起,他起身抬眼,视线落在偏殿左侧。
那边一片昏暗,但在靠近墙角的位置,有一道浅浅的凹槽,刻着歪歪扭扭的阵纹痕迹。符阵不全,只有一半主框,但仍依稀能辨出几条主脉:
引气聚煞、压魂封血、断识化丹。
陆羽站在原地,沉默半息。
这些阵法并非用来炼丹给人服用的。
而是——把“人”当成丹药去炼。
他眸光一敛,轻声自语:
“这是掩坊。”
“炼制被中断过……但流程,仍在运转。”
他仿佛看到一道道血线在这屋子暗处游走,过去三年,每月、每旬,或许都有某个夜里,有人推门而入,把血带进这炉,把人封进这阵。
陆羽眉眼淡沉,神情如刃。
这座废坊是一个还在冒烟的血口。
他站在废炉前,指腹微动,掌心的薄茧沾上些微湿热的尘气。
那气息极淡,却混着药渣、焦炭与腥血,像某种尚未凝固的遗憾。
片刻后,他缓缓直起身,目光扫过四周,像是在寻找什么。
突然,陆羽脚步一顿。
偏殿尽头,一堵石壁死气沉沉,却像盯着他看。
表面被火熏过,泛着一层焦黄与蜡黑混合的腻色,仿佛某种油脂被焚尽后的残渣。但真正令人心悸的,是那一大片刻在上面的文字。
密密麻麻,错落叠加,粗细不均。
像是用生锈的铁钉,一笔一划,生生凿进去的。下笔极重,有的甚至将整块石皮都凿裂了,像是某种极度执念的“记忆标记”。
陆羽靠近了两步,手指拂过刻痕,一种冰凉粗糙的质感扑面而来。他看清那些歪斜却不混乱的术语,字符虽杂,排列却有条不紊——
“摄寿”、“聚煞”、“压魂”、“封血”、“返施”、“回灌”、“溢灵”……
一个个术式,从血肉到魂魄,从精气到识海,层层递进,就像是一整套完整的炼制逻辑,被硬生生用钉子刻在石头里,怕哪天自己疯了忘掉,才这样反复钉死。
陆羽低头沉思,眉心渐紧。
这是炼丹术,没错。
但它既无补元调气,也无延年健身,连最基本的药理制衡都没有……更像是针对“材料”本身的——一种将人本身当成药胚、魂血当作引火的炼制路径。
他脑海中缓缓勾勒出一幅图景:
血肉,被分割、搅碎、焚提;魂魄,被拘禁、封印、回炼;寿元,则被剥离出来灌注进某种“丹心载体”中,等待投喂。
不是给人吃的,也不是妖自己用的。
而是专供“第三种存在”吞噬、引爆、驱动的东西——就像兵器配的火药,活物服的毒引,或是某种献祭型媒介。
一种可以被塞进尸体、注入妖核、甚至喂入器物中的“爆发弹”。
陆羽眼底的光芒渐冷。
摄寿丹——这名字,他从未听闻,但它的炼制流程,如今已近在咫尺。
而它的用途……让他联想起了之前那些疯狂暴走的活尸。
他缓缓后退两步,整面墙在视野中完整展开,就像一份没有标题的操作手册,赤裸裸地写着“如何用人炼出极具破坏性的丹”。
他视线下移,在石壁最底端的凹刻处,发现了几行刻得最重的词句。
字体歪扭,排列杂乱,却反复出现一个主题:
“第一步,放血。”
“第二步,摄寿。”
“第三步,封魂。”
“第四步……喂它。”
那“喂它”两个字,被凿得最深,字心都有铁钉折断留下的痕迹,连带着血锈斑驳,仿佛那一刻刻字的人手中早已沾血,力竭神崩。
陆羽眼神沉了半晌,忽而低声:
“它是谁?”
石壁无语,只有灰尘从墙上簌簌落下,仿佛有东西在背后匍匐着轻轻呼吸。
他站在原地,身影与那堵乱刻的石墙对峙良久。
此时,噬心蛊忽然轻震了一下。
一股潮湿、杂乱、令人极度不适的气息,从坊外拐角处扑面而来。
陆羽眼神一敛,毫不犹豫地贴入暗影之中,身形沉入偏殿崩塌的木梁之下,气息宛若枯灰。
下一瞬,门扉轻轻一响。
“咯——”
那声音轻得近乎无物,但落在陆羽耳中,却如寒铁轻敲,响在骨膜上。
一道人影,缓缓踱步而入。
步伐极慢。
他像是拖着什么东西,每一步都伴随着沉闷的摩擦声——啪嗒、啪嗒、啪嗒,湿润、黏腻,像是尸体拖过青石砖的摩擦。
那人极高,脖颈长得不成比例,脑袋前倾,头发斑秃,披在额前,脸则被一道撕裂状的旧疤切断成两段,一只眼珠泛白外凸,另一只则混浊沉陷,像死尸,又像疯人。
他肩膀上,扛着一个人。
那是个女人。
被麻绳捆得死死的,衣衫破碎,嘴角塞着麻布条,挣扎的声音微弱得像被关进了水里。
疯人把她一把扔在炉前蒲团上,仿佛丢一块食材,旋即开始喃喃低语:
“开火开火,先清骨气……不能乱来,不能乱来,这次一定要——按顺序……”
“……别忘了放血……别忘了……”
他走到炉前,竟从炉脚摸出一块暗藏的血符板,朝墙角一拍,灰尘纷飞间露出一面嵌入石壁的阵盘框架。
这人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就开始布阵。
手指枯干,如骨节虫壳,他一边抹开灰尘,一边用破铜笔沾着自己口中的血涎,在地砖上一笔笔描绘阵纹。
那画面不快,却透着某种近乎熟练的疯狂节奏。
每一笔都精准落在主脉节点,不一会,阵型就做的有模有样的。
陆羽在暗中看着。
他第一次见到有人“疯到半残”,却仍能精准地还原复杂阵法。
像是烙进骨髓的本能。
疯人嘴里还在念。
“先放血,再断识,再封魂……封魂……封魂在哪来着?”
他停了一下,踉跄着走向墙边那面石刻,盯着那“封魂”两字看了半晌,忽然咬了咬自己手背。
一口咬得极狠,连皮带肉扯下一小块,满嘴鲜血都不哼一声,反倒满足似地点了点头,像确认了步骤。
陆羽眼神如刀,心中杀意渐起。
这一幕,比之前见过的任何妖异都令人作呕。
可那疯人似乎没打算停下,转身走向炉边少女,五指如钩,直接探向她手腕。
没有用刀。
他竟是用自己的指甲,一寸寸、一点点地剖开她皮肤——
“咝——”
血线喷出,流入丹鼎,发出一声沸水般的轻响。
少女痛得全身抽搐,却因被点穴而无法挣脱,只能发出闷哼。她睁开的眼睛中满是绝望,眼泪已经流尽,连尖叫都喊不出来。
陆羽右手微动,袖中钉扣已在指缝卡位。
再等一点,只要此人完成布阵、意念汇聚那一瞬,就是最容易制伏的空隙。
他在等。
可就在此时,那疯人忽然猛地一顿,身体猛地僵了一瞬。
他转头。
眼神死死盯向陆羽藏身的方向。
陆羽眸光骤凝,左臂微绷,搬山劲已经蓄力至骨。
可还不等他出手——
疯人却忽地像想起了什么,猛地转身,跌跌撞撞地奔向石壁:
“封魂在前!不对……不对……得先用锁骨煎第一滴血!!”
“快忘了!快忘了!”
他一边跑,一边伸手在石壁上胡乱摸索着什么,完全没看见藏在暗处的陆羽,疯言疯语地翻查起之前刻下的“备忘”。
陆羽:“……”
他盯着那满墙乱刻了两秒钟,脸色一沉。
下一刻,陆羽身形一闪,如鬼魅般掠至疯人背后,动作快到空气仿佛都来不及回响。
他一掌扣住其脖颈,五指卡在动脉与神经交汇处,用力一绞,随即膝盖撞入其膝弯,将对方生生逼跪在地。
“唔啊——!”
疯人刚挣扎出半声,陆羽掌心已化拳,精准砸向其后脑枕骨偏位一寸之处。
力道极重,却避开致命。
那疯人连哼都没能完整发出,整个人像被扯断线的纸偶,扑通一声砸倒在石壁前,口中抽气数下,昏厥过去。
地面血迹蜿蜒,火光在炉底跳动,将倒地之人影投得长而怪异。
陆羽松开拳,呼吸微沉,目光如刀,寒意未散。
“……够了。”
他低声道,语气平静得没有一点波澜。
“你的小作坊,被查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