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风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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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阆苑仙境(肆)

下了一夜的雨,天光破晓的时候方才停了。太阳升起,温度迅速回升,空气中弥漫着令人胸闷作呕的土腥气。

车艳萍觉得胸口闷得难受,憋了好一阵儿终是没能忍住,扶着墙干呕到脱力。

恰好邻居石婶买早点回来,看到墙根儿的车艳萍:“艳萍啊,你怎么样啊!”扶正她一看,脸色煞白,额间鬓发一脑门豆大的汗珠,“是不是中暑了啊?”

车国民晚上出了事,这事还没传扬开,邻里们显然还没闻讯,但这事瞒不了多久。车正宇跟着杨威回来换了身衣服,兄弟俩就又急匆匆地赶着出去了,杨雅楠则是倒在了床上没再起得来,先还听到她哀哀戚戚的哭声,这会儿也不知道是不是哭累得已经睡过去。

车艳萍摇了摇头,缓口气,从腰包里翻出一百块钱来塞到石婶手里:“石嬢,我求你帮我忙,我妈病了,我今天还要出去带客,安安和乐乐劳烦你帮我看顾一下。”

“哎呀你这孩子这是做什么?”石春梅要把钱还给她,车艳萍执意不肯拿回来。

“安安很乖很懂事的……这钱是劳烦您给他姐弟俩买饭吃的。”

“哎呀买什么吃啊,就到我家来,不过是添两双筷子的事。”

两人推让半分钟,最后见车艳萍坚持,石春梅也只能作罢,探头瞥了眼车家的后厢房,压低声说:“你走的时候把安安乐乐送我家去得了,省得……”呶了呶嘴,“她又骂骂咧咧的,你知道我其实挺喜欢安安乐乐这两孩子的,就是她吧,讲话总阴阳怪气的,搞得我也不大好……呵呵。”

车艳萍自然知道石春梅的意思,杨雅楠跟石春梅关系处的并不好,而且从来就看自己不顺眼,虽然打小起没有明着打过她,但从那张嘴里也别想能听出好话来。

车艳萍安顿好一双儿女后,急匆匆地出了门。她走后大约五分钟的样子,石春梅的女儿领着一个背包游客进了院门。

“我跟你讲,我们家那间房虽然是朝北的,但是现在是夏天呀,朝南房只有更晒不是?”

石春梅在屋里听到女儿的大嗓门,忙放下择了一半的菜,擦了手推开纱门出来。

“小燕啊,你一大早上哪去了?”

“妈!”小燕孩子气地蹦跳着过来挽住石春梅的胳膊,虽是满头的汗却挡不住脸上灿烂的笑容,“我去火车站接人了。妈,这位是从西安过来玩的,她的名字叫叶之秋。”

“您好。”叶之秋背着硕大无比的旅行登山包,冲石春梅微微颔首示意。

石春梅家的房型结构是呈L型的格局,有东北两间卧室,比车家面积大,住的还算宽敞。石春梅丈夫过世后,她一个人拉扯女儿,为了女儿她提前从单位早退,拿着微薄的退休金在家照顾女儿读完高中考上大学。小燕脑子好使,从小就知道帮衬家里替人补课做家教挣钱,她上了大学之后,见古城很多私宅大院装修一新后改做了接待游客的酒店客栈,她跟母亲商量一下,便将自己原来住的那间房腾挪了出来租出去做住宿生意。

夏天正是旅游旺季,却很少有单身客来投宿,偶尔有男女搭档的年轻情侣来,也不会为了省那么几个小钱住到这里来。小燕眼瞅着旅游旺季别人赚的满盆满钵,她家却反而无人问津,心里一着急,索性每天早起举着小牌子去火车站蹲点拉人。

石春梅笑容满面的把叶之秋让进屋,不忘偷偷打量她,她总是担心女儿会莽撞地招来一些品行不端的人,虽然小燕在挑人方面已经很谨慎的专找年轻的单身女性。

进屋后,叶之秋把头顶灰色荷叶卷边的太阳帽摘了下来,露出一刀切的齐眉刘海,几乎挡住了半张脸,再加上鼻梁上的那副大边框的黑色眼镜,整个五官看起来模模糊糊的,并不十分立体。不过这样的装扮,令她看起来年纪倒是不大,举手投足间书卷气很浓。

石春梅试探着问:“你是学生吧?暑假过来旅游的?”

叶之秋环顾四周在打量环境,似乎漫不经心地“嗯”了声作回应。

石春梅彻底放下心来,把安安和乐乐从北边那屋抱出来,把房间腾给叶之秋:“昨儿个我才打扫过,妹儿放心住,如果不想出去吃饭,我帮你叫外卖或者跟我们一起吃都可以的。”

叶之秋放下背包,客客气气地说:“谢谢。”

这天阆中气温依旧高达三十九度,早上来的女房客一次性给足了七天的房费让石春梅很是开心,但这份好心情并没有能延续到晚上。

中午的时候,整条街已经传遍了车国民失足落水的事,据说可能是喝多了酒沿着滨江路往家走,大晚上的没看清路,脚下踩空就滚下江堤了。公安局的民警组织人手打捞了一个上午都没有任何消息,真正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下午日头正毒的时候,杨威回来了一趟,带着一帮兄弟想在院子里把灵堂什么的搭起来,结果被杨雅楠发疯一样从屋子里举着拖鞋冲过来把他抽了一顿,杨威也不还手,抱着杨雅楠跪在院子台阶上,破着嗓子喊了声:“妈——”那一声凄厉得险些让见惯了风风雨雨的石春梅落下泪来。

杨雅楠死活不允许杨威搭灵堂,石春梅心里也是不愿意的,因为私心里担心在院里办丧事吓跑了刚刚才住进来的客人。但这话不好明着说出来,所以她看着院子里母子俩闹得鸡飞狗跳,引来无数邻里在院门口张望看热闹,便忍不住劝了两句:“阿威啊,你要给你车叔办后事,那也得棺材里有的摆吧,公安局那边可没说你车叔人已经没了啊。”

杨威瞪着一双熬红的眼,悲怆道:“我就怕……我就怕我叔,连个囫囵身子都没法找的回来。”

杨雅楠伤心欲绝地捶着儿子的肩背,撕心裂肺地哭着:“造孽啊!造孽啊!我可怎么活啊……”

这么一闹腾,一上午都躲在房里补觉,连午饭都没顾得上吃的叶之秋终于没法再继续睡下去了,摘了眼罩耳塞,慢腾腾地打开房门出来,散开的一头长发被她用手挽绕了几圈,在头顶很随意地绑了个丸子头。

才走了没几步,小腿上感觉撞上个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却是个一岁多的萌娃一屁股坐在她脚背上,仰着脑袋咯咯咯地笑个不停。小娃娃养得肥嘟嘟的,剃了个桃心哪吒头,胳膊腿上的肉鼓得一节节的像粉藕。

叶之秋目光与之对接,那娃娃也不怕生,居然还咧着八颗牙冲她自乐,红润润的嘴唇吧唧着,嘴里含含糊糊地喊着:“外公……抱抱。”

叶之秋眼皮子一跳,慢慢弯下腰去。

小娃娃更加兴奋地蹬腿,扶着她的腿站直了身子伸长胳膊去够她的脖子。

叶之秋没有躲开,任由他攀爬上她的脖子。

石春梅牵着安安的手回屋的时候,恰好就看到乐乐大半个身子从叶之秋的肩膀上翻爬上去,一手揪住叶之秋的丸子头,一手伸向虚空高处,摇摇晃晃,咿咿呀呀地说着话:“哭哭……吹吹,不疼。”

石春梅唬了一跳,忙上前把乐乐抱下来,道歉说:“不好意思,这是邻居家的孩子,小孩子没恶意的,他就是喜欢你所以才黏你,叶妹儿你别见怪。”

叶之秋起身:“没关系。”

石春梅听她语气淡淡的,也摸不准她究竟有没有不满。车艳萍早上出门后别说电话,连个短信也没有发过来,不知道晚上几点钟才能下班。看车家这状态,杨雅楠精神不济,安安乐乐如果送回去,估计又得被那女人当出气筒。

窗外院子里母子俩依然哭闹着,杨威找来的帮手以及一条街上的邻里也都在各说各话的劝着。叶之秋在窗口站着看了会儿,突然问道:“没打捞到尸体也能入殓办丧事吗?”

乐乐不满被石春梅抱,不停地在她怀里扑腾,藕节似的胖胳膊朝窗口处的叶之秋背影伸着,上身一搡一搡地想要石春梅抱他过去。石春梅险些没抱住他,忙找了张椅子坐下,把乐乐搁腿上抱坐着。

“按理是不行的,得有公安局开死亡证明呢,但是嘉陵江经常淹死人,人沉下去啊,运气好呢过几天浮上来都泡得走样了,运气不好呢,也不知道顺着江漂到哪块去……杨威,哦,就是那家的儿子,唉其实也不是老车的亲儿子,那是他婆娘带过来的拖油瓶,进这家门的时候啊,也就十来岁的样子吧,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都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全赖老车帮衬着养大的。”

石春梅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也没什么条理逻辑,想到哪说到哪。叶之秋并没有打断她,只是安静地看着窗外。

许是回忆戳到了石春梅伤痛的心思,她眼角忍不住溢出泪,揉了揉眼睛又是一通欷歔:“我跟他们家啊是几十年的老邻居了,眼瞅着他们家三个孩子长大的……前阵子我还跟小燕说叨,等这条街拆迁后,以后可就各奔东西了。住那几十层高的楼房里,以后大门一关,估计邻里之间也是老死不相往来,哪里有住老房子来的亲近。”

好不容易安抚住乐乐,抬头一看窗口没人了,环顾找了下,发现叶之秋不知道什么时候推开门走到了院子里。

杨威正抱着杨雅楠痛哭流涕,冷不防身后有个凉凉的声音问道:“你好,请问你认识任文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