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学与诗学:张晶学术文选(第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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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西方美学发展史来看,并没有一个与“化境”相同或相类的美学范畴。西方关于审美价值的范畴如崇高、优美、丑、荒诞、滑稽等,都与“化境”含义相去甚远。但在中国艺术领域,“化境”却是最高品级的审美范畴。在中国艺术品评中,说一个作品“臻于化境”,无疑是对其审美价值的最高度肯定和对作者至高无上的褒奖。而“化境”既包含又超越了形式因素,有着深刻的中国哲学思想背景;“天人合一”、“与万物一体”是它的哲学基因,但“化境”又是美学含量非常之高的范畴,是人们对艺术美的最根本体认。

试举几例以“化境”论艺者。明代著名诗论家谢榛云:“诗有不立意造句,以兴为主,漫然成篇,此诗之入化也。”[2]清人贺贻孙云:“诗有画境焉,有化境焉,兼之为难。”[3]清人纪昀云:“风水沦涟,波折天然,此文章之化境,吾闻之于老泉。”[4]以“化境”论艺者虽不算很多,但我们完全有理由说它是作为对艺术品最高审美价值的认定而出现的。这一点,无须多加论证即可以得到人们的首肯。

那么,“臻于化境”是一种怎样的境界?按照中国人思维习惯和美学观念,其应是不可言说、也无法言说的,如老子所谓“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不过,本文作为一篇学术论文,不得不“强为之说”。

于是,如果一定要用语言对“化境”加以表述的话,庶几可以“超越众美而浑化无迹的审美境界”拟议之。其内涵有这样几点:一是艺术手法或形式非常高妙,但却浑化无迹,如一片天籁,使人并不注意作品的形式要素;二是具有以小见大、与造化自然脉息相通的氤氲感;三是自然生成,其发生缘于审美主体与客体的偶然遇合、物我为一。这当然仍是极为笨拙的说法,但略微可以表达出一点意思来。

化境之“境”,当然是指艺术境界。在中国美学中,意境或云境界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范畴,以至于王国维以“境界”为其美学思想的最高范畴,并以此为“探其本”[5]。而我们对“化”字也当作些索解,才好更深入地认识这个范畴的意义。“化”的本义,一是指变化、改变之意;二是指造化,指自然界生成万物的功能。而从哲学角度看,“化”更多是指万物之变迁流转。庄子常说的“万物之化”[6],“万化而未始有极也”[7],都是认为一切皆在变动之中。宋代理学家谈宇宙规律时多以“化”论之,如周敦颐云:“二气交感,化生万物,万物生生,而变化无穷焉”[8],意谓阴阳交感而化生万物;万物生生不已,变化乃无止息。“化”在理学家这里除了变迁流转之意外,还有宇宙生机的意味。如程颐云:“天地之化,自然生生不穷。”[9]“化”虽是变迁流转,却并非痕迹显露的有形之变,而是不露圭角的无形渐变。张载《正蒙》有《神化》篇,以化为“天道”,云“气有阴阳,推行有渐为化,合一不测为神”[10],意谓细微无形之变为“化”。因而又说“变则化,由粗入精也,化而裁之谓之变,以著显微也”[11],即以“化”为精微之至的变化。清代著名思想家王夫之从而阐释道:“变者,自我变之,有迹为粗;化者,推行有渐而物自化,不可知为精。”[12]此可谓的论。在中国哲学中,“化”还指宇宙造化的自然生成之创造力,这在魏晋玄学中郭象一派的“独化”论中最为明确。所谓“独化”,乃是玄学中于“贵无”、“崇有”之外一种主要的观点,认为万物之生成非以任何外力为原因,而是以自身为原因,自然而然地生成的结果。如汤一介先生所说:“郭象在《庄子注》中常用‘自尔’一一概念,而‘自尔’这一概念往往是和‘自生’的涵义是相同的,如他说:‘万物皆造于自尔’,‘物各自生,而无所生焉,’都是‘有物之自造’的意思。”[13]著名国学大师汤用彤先生早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写的哲学史名著《魏晋玄学论稿》中,曾专门论及郭象哲学中“化”的概念:“《庄子注》说‘化’大概指‘变化’,此所谓‘化’非宋人所说仿佛有物的化(如大化转流),此言‘化’者如《齐物论注》所言:‘日夜相代,代故以新也。夫天地万物变化日新,与时俱往,何物之萌哉,自然而然耳。’又如《大宗师注》所说:‘夫无力之力,莫大于变化者也。故乃揭天地趋新,负山岳以舍故。故不暂停,忽已涉新,则天地万物无时不移也。世皆新矣,而目以为故。舟日易矣,而视之若归。山日更矣,而视之若前。今交一臂而失之,皆在冥中去矣。’‘变化’人们不能知觉;‘夜半有力者’,不可见之力也;‘无力之力’即‘无力’,此与下文‘不神之神’、‘不生之生’同意。‘交臂失之’谓快也;‘冥中’即‘玄冥之中’。先述向郭‘化’之意,以便明其‘独化’学说也。”[14]郭象所谓“化”,是说宇宙造化无以察觉的伟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