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与文学

《粤讴》方言字词补注[1]

禤健聪

粤讴是清代中后期流行于广东的音乐曲艺，多用粤方言写作，具有浓郁的时代和地域特色，于方言民俗皆有重要的研究价值。学者陈寂、陈方桥梓，辑招子庸等所作粤讴及后人继作之新粤讴代表作，详加评注，成《粤讴》一书[2]，作为广府文化文献资料丛书之一种印行。是书“诠释粤语字词的音义和串解讴文的句意”，详细精到，厥功至伟。捧读之余，间有所得，因成补注，冀有益于研究云。

（一）贃

（1）究不若衬吓个花篮，贃得自己威。（《卖花声》,142页[3]）【注释】 贃得自己威：装点自己似模似样。贃音稳，觅得。

（2）你究竟贃得几多，嚟把钱（仄）揾。（《唔好卖咯》,194页）【注释】“你究竟”二句：你究竟能赚多少，来挣这些钱？贃与揾都是挣钱的意思。

（3）我想世界系咁恶捞，钱系恶贃。（《劝你唔好咁烂赌咯》,207页）【注释】 贃音稳，均粤语，觅得之义。

（4）任你工价出到多多亦唔敢贃。（《咕哩抵制》,209页）【注释】 贃：音稳，觅得。

（5）如果贃人二分四唎，咪想指拟住厅房。（《唔轻易》,220页）【注释】 贃人二分四：挣人家一丁点钱。贃音稳。

按，说“贃”义为“挣钱”不差，音“稳”则非是。例（2）“贃得几多”“把钱揾”连称，“揾”“稳”同音，如果“贃”与“揾”同音，则行文不畅；例（3）“贃”在句末押韵处，上下文韵脚是“难”“贪”“烂”“繁”“惯”等字，与“稳”音不相谐。

关于“贃”字，我们曾指出，其在粤方言中并不依《广韵》“乌患切”读[waan6][4]，而是代表“赚”这个词读[dzaan6]，并举过以下“龙舟歌”的例子：

（6）青靓姑爷由娇你拣，无一点破贃，个阵夫妻同乐大启容颜。（《锦绣食斋成道》,419-179[5]）

“破贃”当读为“破绽”，粤方言“赚”“绽”同音，故知“贃”“赚”亦同音。[6]现在还可以举出更多例证，比如清同治年间邵纪棠所作《初学字辨》注“贃”“音栈，贃钱”，此书是将“贃”与读“湾”上声的“槵”对举比较，以明确二者形近而音义皆别。[7]1828年出版的传教士所编《广东省土话字汇》卷一“贃银”注音“Chan gǎn”，卷二“有贃”注音“Yǎw chan”[8]。 “chan”即粤方言“赚”“栈”的音读，凡此可证“贃”不可能读为“稳”。“贃”的本义是支付财货，固可引申指赚取钱财；但“贃”在粤方言中应视为“赚”的训读字。此字一般粤方言字词典多未收，《汉语大字典》和《汉语大词典》列“赚”这一义项但均只注拼音 wàn，遂致人多不识。以“赚”覆核上揭粤讴诸例，皆无窒碍，至如例（5）之“赚人二分四”，显然比“揾人二分四”要更合乎粤方言表达习惯。

（二）禁挤

（7）何况我地陌柳墙花，正系随街摆。三年两载，算系禁挤。新鲜个阵，睇见人人爱；得到花残，就贱过泥。（《卖花声》,142页）【注释】 算系禁挤：也算是这么被糟蹋。挤音柴，也是糟蹋之义。

按，“禁”当读为[kam1]，粤音同于“襟”，义为经受住、耐得住；“挤”当读本音[dzai1]，此处义为放置。所谓“禁挤”，即能耐得住比较长久摆放。

《粤讴》收另篇《点清油》有句云：“睇你心头咁猛，亦都唔禁浸。”（87页）注释谓：“禁：音襟，耐久。”与例（7）所用正同。字亦作“襟”。“龙舟歌”有例如：

（8）佢话烟味好香唔怕作兴，重去打荷过我对住个盏红灯，我就力运丹田烟屎冇□，共佢横床短笛确实禁倾。（《大闹烟公》,417-197～198）

（9）佢话我地女人弱质唔襟捱，莫不是昨晚唔曾共我盖氊。（《三姑回门》,417-156）

粤方言表义为放置的“挤”[dzai1]，白宛如《广州方言词典》用字作“跻”，其例为：“将啲野跻喺枱上便”“跻埋啲书喇！”“跻稳阵啲”“跻好啲衫”“啲碗碟跻住喺度喇，唔好洗自”等。[9]写作“挤”的例子“龙舟歌”多见，如：

（10）等到明天将票乸睇，谁知硬颈四你话点份挤低。都话手指斩清唔再制，点想到时票鬼又会来迷。（《醒世良规·慢火煎鱼》,419-414）

（11）姻缘已遂我平生计，惟有呢个孩儿怎样挤低。（《周氏反嫁》,418-114）

（12）中堂直入把礼物来挤。（《周氏反嫁》,418-414）

（13）秀才转步，就把个担集货来挤。（《阴魂雪恨》,418-493）

（14）茶几一副两边挤。（《阴魂雪恨》,418-495）

例（7）前文言卖花，感慨鲜花易于凋残，此处则以妓女的口吻，自比陌柳墙花，称能够鲜艳三年两载，已经算是耐久了，但终究会色衰而“贱过泥”。

（三）嫁妆杠

（15）呢阵赔款好似催命符，满洲就系嫁妆杠。（《自由钟》,114页）【注释】 嫁妆杠是嫁女陪送品。

按，此处“杠”不读[gong3]，而应读[lung5]，义为一种比较大的箱子，文献中又记写作“”“笼”“槓”等。唯其如此，方与此讴上下文“碰”“工”“窿”“梦”等粤音相谐。“杠”见于其他粤方言文献，如台山歌谣：

（16）问你孙女几时嫁？枚年廿九嫁。几个杠？十个杠，乜人嫁女咁繁华？几个箱，十个箱，乜人嫁女咁高强？

（17）生女要蚀本，生得之时怎样算？生成长大许配郎；裙衫衣服杠箱满，家私台椅及镜妆。[10]

“龙舟歌”以写作“槓”为常见：

（18）重有衣衫两槓宜收紧。（《锦绣食斋成道》,419-181）

（19）烧到棕槓鬼枱与及酸枝凳。（《男烧衣祭奠情人》,418-104）

（20）等我夹带家财收落槓底。（《周氏反嫁》,418-114）

（21）等我夹带家财在槓箱。（另本《周氏反嫁》,418-127）

（22）做起个的妆嫁衣裳丢晒落槓。（《老女思夫》,418-047）

例（19）“棕槓”,《广东省土话字汇》作“椶槓”，注音为Tsung lung,“槓”英文注释作trunk（衣箱、大旅行箱）。“杠”是“槓”的省体，与义为粗棍子的“杠/槓”[gong3]同形。

箱槓是嫁妆必有之物。旧时粤俗，女儿出阁，嫁妆中居首、二者为装满帐帷衣物的贵重木箱，称“头槓”“二槓”，异常受重视，一般担抬者须为族中三代同堂、儿女齐全的婶嫂辈。例（15）正以嫁妆槓喻指割让的满洲这一重要疆土主权。

（四）跴

（23）一口唔食得几多，就丢系地跴。舍得系人客金疏，怕乜大晒（读上平）。（《有瘾都要戒》,159页）【注释】 丢系地跴：扔在地上浪费，跴音“晒”平声。大晒：了不起的意思。

按，“跴”粤音读[tsaai2]，义为践踏，现通行字一般作“踩”，俗音又读[jaai2]。《粤讴》收另篇《六月廿三路》（之二）有句云：“行到旧日沙基，唔好咁大力跴。”（224页）注释谓“跴同踩”，是。早期文献中用“跴”更常见，如“龙舟歌”：

（24）一时跌倒扒唔起，不知跴坏几多人。（《薛刚大闹花灯打烂太庙》,414-424）

（25）无奈绣房移步跴，唔好怠迈，等我从容相劝慢慢安排。（《锦绣食斋成道》,419-173）

（26）小姐答言须慢趱，勿来跴错落渠坑。（《呆佬拜寿》,418-070）

例（23）“丢系地跴”是指将香烟扔到地上践踏。香烟没吸几口就丢弃，确实浪费，但此句表示浪费义的词[saai1]（通行字作“嘥”），其实出现在后半句。“大晒”如理解为了不起，“晒”应按本音读[saai3]，声调为阴去。但原文特别括注“读上平”,“上平”即声调阴平，则读[saai1]，正是“嘥”的读音。故“大晒”只能读为“大嘥”，义为很大的浪费。

（五）

（27）我意欲当堂扫兴把你来，体见有几个贱人我唔够佢嗌。（《唔好大话》,90页）【注释】：音柴，言语讥诮或诋毁，与今所说“损”差不多。

按，“”是牵引、拉扯之“拉”的粤方言造字，读[laai1]，早期文献多见，又作“”，如“龙舟歌”：

（28）我就企在呢处步头净耳去听，个的叫脚人真係命。（《盲佬打钉》,418-227）

（29）偶遇巡警火枝嚟照就，当堂被捉好似牛。（《贴钱买难受》,416-463）

我们曾经指出，“”所从之“盡”当是“孻”之省，或者说“”是据“孻”字改换形旁的新造字。“孻”是会意字，以“尽子”表幼子、末子之义，与“拉”粤方言同音。“尽”是“盡”的草书楷化字形，故“孻”可简写作“”,“”则简写作“”。[11]“龙舟歌”也见借“孻”“”记写“拉”之例：

（30）个的老举呢个孻时个个又扯。（《发疯佬自叹》,419-017）

（31）正係牛上树慢慢来哪。（《日夜时辰》,417-083）

例（27）“把你来”是指妇人想当场把丈夫从花艇中拉走。

（六）实首

（32）人实首恶做，都冇日开眉。（《人实首恶做》,68页）【注释】 实首：“最”的意思。

按，“实首”应为一词，《广东省土话字汇》收录，英文注释为superlative,very，表示程度最高的非常、很，如“实首凑巧”（very fortunate）。《字汇》收录例句颇多，皆以“very”对译“实首”，如：

（33）佢实首好讲话。（He is very good to talk to—easy of access.）

（34）今日实首热。（Today is very hot.）今日实首冷。（Today is very cold.）

（35）个个人实首懒惰。（That person is very lazy.）

（36）我实首想帮衬佢。（I am very desirous of assisting him,as a customer.）

（37）小店生意实首淡薄。[My little shop's trade is very thin（dull,bad）.]

也见于“龙舟歌”：

（38）人实首恶做，世界难捞。（《醒世良规·迷津莫渡》,419-433）

（39）灵法子，见亡魂，来到坛中实首切州。（《白丝兰问米》,417-508）

（40）第一冬天寒冷实首难捱。（《数菜名》,419-139）

（41）鸡鸣押别实首艰难。（《数菜名》,419-142）

又写作“实守”：

（42）共我顶喉顶颈实守唔啱。（《马迪叹五更》,414-441）

从文例上初以为与“实在”同义，但据《字汇》释注，其用自有别。

此词当代粤方言已甚少使用，白宛如《广州方言词典》亦未收录。

（七）亚初哥

（43）烦到极地，日日都要唱只讴歌……虽则顺手弹来，音韵贴妥。丝弦接拍，不比个的亚初哥。点系日日都要呕心，无一日可以放过。（《烦到极地》,214—215页）【注释】 亚初哥，待考。

按，“亚初哥”指初涉世事、缺乏经验的人，“亚”同“阿”，是粤方言称呼语的词头。又或省作“亚初”。“龙舟歌”多见其例：

（44）沙面恶人唔係少，亚初哥唔立乱来嫖。（《盲佬打钉》,418-230）

（45）想我今日分明是係亚初，自出娘胎未有试过。（《李龙闹酒》,416-195）

（46）忙转侧，看吓十殿阎罗，城隍庙到来我是亚初，咁大个仔未曾观看过。（《阴魂雪恨》,418-510）

（47）个种卖疯唔怕折堕，屡日迷人不是亚初。（《醒世良规·戒之在色》,419-445）

例（45）、例（46）最能说明问题，“自出娘胎未有试过”“咁大个仔未曾观看过”均是强调缺乏经验、第一次参与有关情事，其他如例（44）述盲佬第一次想到妓艇嫖娼被捉弄，例（47）指发疯婆常勾搭男子早非第一次，都是此义。1854年出版的传教士所编《广东方言口语词汇》有以下例句：

（48）我係亚初你慢慢讲我正晓。（I am a new comer,if you will speak I can understand exactly.）[12]

“new comer”即新手。凡此皆是其证。例（43）述歌者每日须重复弹唱表演，不胜其烦。因其熟谙，所以才会“顺手弹来，音韵贴妥”，不像那些初踏台板的新人（“亚初哥”）那般生疏。

“亚初”有时也用来表示最早从事某事的人，如“龙舟歌”：

（49）自古话食斋成正果，点可贪图风月另取娇娥。徐氏话多等食斋长会恨错，和尚还婚未必算尔亚初。（《杀子有报》,416-137）

例（49）述徐氏孀居，以言辞撩逗和尚，称出家人还婚早有先例，你不算第一个，所以无须顾忌云云。

（八）切肉不离皮

（50）我都为相怜同病，故此切肉不离皮。（《黄种病》,134页）【注释】 切肉不离皮：比喻为中国人切病时切及其皮肤，故称“黄种病”。

按，“切肉不离皮”以皮、肉相连比喻关系密切，常以指骨肉亲情。《广东省土话字汇》收有“切肉不离皮”，英语注译为 Minced meat is not separated from the skin; children and kindred through bad,cannot be cast of。此注后半句正强调父母与子女之间的血肉关系，例（50）义亦同此，与“相怜同病”正为照应。此语今粤方言仍常使用。

（禤健聪：广州大学人文学院语言服务研究中心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