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冰冷,刺骨。
咸腥的海水粗暴地灌进喉咙、鼻腔,乌瓦在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中猛然睁眼。每一次喘息都像拉扯着烧红的铁丝,火辣辣地灼痛气管。海浪如同不知餍足的巨兽,咆哮着,冰冷的浪花鞭子般抽打他的脸颊,细密的痛感蔓延全身。他挣扎着想撑起身体,湿透的衣物沉甸甸地紧裹着,像无数条冰冷的水蛇缠绕拖拽,每一次挪动都耗尽力气,徒劳无功。
手掌在粗糙的沙砾中摸索,猝然触到一件坚硬冰冷之物。
他低头。
一把木质竖琴斜躺在沙滩上,黯淡天光下,琴身水痕蜿蜒,反射着幽微的光。几根琴弦断裂,无力地垂落,诉说着无声的遭遇。深沉的木质纹理是他从未见过的,散发着若有若无、来自遥远之地的淡雅幽香。它突兀地出现,在乌瓦混沌的脑海中投下一颗石子,涟漪尚未荡开,便被无边的空白吞噬——只剩一片冰冷的茫然。
他是谁?为何在此?
乌瓦咬着牙,撑起虚脱的身体。海风裹挟着沙砾,如针般刺在脸上。他紧紧攥住那破损的竖琴,仿佛它是溺水时唯一的浮木,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动。绵软又泥泞的沙滩吞噬着他的力气,每一步都像在与无形的拖拽者角力。恐惧和不安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陌生的海岸,巨大的谜团,将他牢牢困住,却寻不到一丝线头。
不知跋涉了多久,前方嶙峋的礁石旁,出现一个佝偻的身影。
一位老者,坐在那里,身旁破旧的渔网在海风中徒劳地晃荡。网上的破洞在日光下闪烁,像是对他空荡荡渔获的无声嘲讽。老者脸上沟壑纵横,刻满愁苦。
一丝微弱的希望,在乌瓦死寂的心底燃起。
脚步声惊动了老者。他转过头,浑浊的眼睛扫过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少年,以及他手中紧握的破损竖琴。老者脸上的愁云瞬间消散,咧开嘴,露出一口稀疏的黄牙:“嗬!少年郎,活脱脱一只落汤鸡嘛!老头子我钓不到鱼,正烦闷,你倒好,专程来给我解闷儿的?哈哈哈!”粗犷的笑声在空旷的海滩上炸开,惊得几只海鸟扑棱棱飞向灰蒙蒙的天际,更添几分寂寥。
乌瓦嘴角牵动了一下,挤出一个苦涩的笑。窘迫和无奈交织。“老人家,莫要取笑。我…我不知为何在此,脑子里…一片空白。”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浓重的迷茫。他空洞的目光投向远方,海天相接处混沌一片,如同他此刻乱麻般的心绪。每一个字,都在暴露他内心的恐惧和无助。
老者眼中精光一闪:“失忆了?”他打量着乌瓦,那焦急的神色不似作伪。随即,他从腰间一个磨得发亮的破旧布袋里,摸索出一张皱巴巴、浸染海腥味的地图,小心翼翼地展开。“这里是‘米里克山脚’,四国交汇之地。”他粗糙的手指在地图上指点着:
“往东,是‘塔萨国’。人类和兽人混居,兽人嘛…活得不如狗,干最脏最累的活儿,窝在城里的犄角旮旯。”
“向北,‘华尔盖国’。矮人的地盘,叮叮当当,打铁的手艺顶呱呱,火光日夜不息,好东西卖遍四方。”
“朝南,‘黎明’。魔王的地界,魔物凶得很,魔将更是诡计多端,打到哪里,哪里就只剩断壁残垣,哀鸿遍野。”
“向西,‘月笼国’。精灵们痴迷月亮的力量,她们的大主教,防御强得离谱。月光一照,她们的城堡就跟仙境似的,银光闪闪。”
一个个陌生的国度在乌瓦脑海中勾勒出奇诡的轮廓——兽人劳作的屈辱,矮人熔炉的火光,魔物肆虐的焦土,精灵沐浴月辉的圣洁。好奇与恐惧在他心头拉扯。
老者的声音陡然低沉下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凝重:“但要记住,这天地真正的主子,是‘天神’。”他凑近了些,气息带着海风的咸涩,“那些长翅膀的天使,是天神的疯狗。但凡一丝不敬,必遭酷刑。前些日子,月笼国一个不懂事的精灵丫头,朝天上射了一箭…嘿,第二天,双手就被剁了,吊在城门口示众!”老者的话语像冰冷的毒蛇,钻进乌瓦的耳朵,让他脊背发寒。天神的暴虐,如同阴云瞬间笼罩了整个世界。
“这世界看着大,其实…是个笼子。”老者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眼中是无尽的疲惫与绝望,“天神造的,有边界,一道看不见的墙,谁也穿不过去。我们都是笼子里的鸟雀,生杀予夺,全在祂一念之间。我年轻时…也闯荡过,可如今…”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仿佛埋葬了无数个曾经意气风发的自己。
乌瓦张了张嘴,满腹疑问还未出口,就被老者急促地打断:“天快黑了!跟我上山腰,我有个落脚处。跟紧点,脚步放轻,别出声!有什么话,到了再说!”语气不容置疑。
乌瓦咽下疑问,默默跟上。山路崎岖,钻入茂密的山林。四周死寂,只有不知名的夜枭偶尔发出几声短促凄厉的啼鸣,令人毛骨悚然。脚下枯叶碎裂的沙沙声,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一阵阴冷的山风掠过,枯枝嘎吱作响,如同鬼魅低语。乌瓦猛地一颤,手指死死扣住冰冷的琴身,那是他唯一的慰藉,也是唯一的武器。警惕的弦绷到了极致。
终于,半山腰一处避风的坳地里,出现一座简陋的木屋。
一进门,老者迅速闩上门,压低声音,带着警告:“这附近有‘夜种’出没。那东西,动作快,脑子不灵,但会穿甲拿刀!新人碰上,九死一生。你千万小心!”他随即话锋一转,“把湿衣服脱给我,我处理。竖琴也给我。赶紧去洗洗,洗完吃饭!”语气热切得反常。
乌瓦没有动。他审视着眼前过分热情的老人,疑窦丛生。在这陌生诡谲的世界,毫无来由的善意,本身就像陷阱。“老人家,”他声音带着防备,“你我素昧平生,为何如此帮我?我一无所有。”
老者脸色一沉,佯怒瞪眼:“嘿!小子!老头子我好心待你,你倒疑神疑鬼!罢了罢了!看你和善面善,以为是个实诚孩子,没想到心思这般重!失望!真叫人失望!”他重重拍在乌瓦肩上,力道不小,嗔怪之下,却又似有几分真切的关切。
乌瓦被那力道拍得一晃,看着老者不悦的神色,心中涌起一丝愧疚。“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您别生气。”他垂下眼,快步走向角落用木板隔出的洗漱处。
温热的水流冲刷着冰冷的皮肤,紧绷的肌肉稍稍松弛,思绪却如沸水翻腾。水面倒映着他迷茫而年轻的脸庞,随着水波扭曲变形。
“记忆…去哪里找?找到了又如何?就凭这把琴,这身板…我就是吟游诗人了?”他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划过水面,“天神…天使…这样的世界,冒险…意味着什么?”水面破碎又聚合,映照着他同样破碎不定、充满凶险的未来。
“饭好了,小子!别泡晕了头!快出来,有话说!衣服放外面了!”老者的声音穿透木板。
乌瓦迅速擦干,换上干爽的旧布衣。坐到简陋的木桌旁,食物简单却散发着诱人的香气。老者却未动筷,一脸郑重地看着他:“小子,你这琴…了不得!”
乌瓦猛地抬头。
“我仔细瞧了,”老者眼中闪烁着工匠般的锐利,“就算坏了,这手艺,这用料…绝对是矮人大师的杰作!顶尖的木料,上等的琴弦!能拥有它,你…不简单呐!”他摩挲着琴身断裂处,啧啧称奇。
希望如星火般在乌瓦眼中点亮!“老人家,您…能修好它吗?”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这把琴,可能是通往过去的唯一钥匙!
老者被打断,微微一怔,沉吟片刻:“嘶…老头子我尽力试试。明天…应该能给你。你先吃饭,去客房歇着。不过话说前头,要是修得不如意,你可别怨我,老头子心脆,经不起埋怨。”他摆摆手。
乌瓦的心悬了起来,默默点头。食物的味道变得模糊,他的心神,已完全系在那把承载着未知过往的竖琴上。
夜,深沉。
乌瓦躺在硬板床上,辗转反侧。恐惧、迷茫、对未知明天的揣测,如同藤蔓缠绕,窒息感挥之不去。天神冰冷的目光、天使的铡刀、夜种的嘶吼、各国模糊的险境…在黑暗中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疲惫最终拖垮了紧绷的神经,他坠入混沌。
……
轻柔如纱的月光,悄然流泻在乌瓦紧蹙的眉宇间。
梦境降临。
一片月光流淌的奇异花海,香气氤氲。乌瓦抱着完好的竖琴坐在中央,身边环绕着几个身影模糊却无比亲切的伙伴。他们脸上洋溢着纯粹的笑容,眼中是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期待。指尖拨动,清泉般的乐声流淌而出,伙伴们轻声和唱,笑声与歌声在静谧的夜空下交融回荡。温暖,归属,像暖流包裹着他。这里是家。
“乌瓦!这次的曲子太棒了!”一个清脆如铃的声音赞叹道。
“有你在,有这把琴,我们一定能走遍天涯海角!”另一个低沉笃定的声音响起。
乌瓦心中溢满幸福,张开嘴想要回应——
梦境陡然撕裂!
阴风怒号,天空晦暗如墨。伙伴们的笑容瞬间凝固,身影在狂风中扭曲、消散!乌瓦惊恐地伸出手,徒劳地抓向虚空!“不——!回来!”凄厉的呼喊在死寂的天地间回荡,无人回应。冰冷的绝望如同利刃,狠狠刺穿心脏,留下一个空洞的血窟窿。
……
“嗬!”
乌瓦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浑身冷汗淋漓,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如同要破膛而出。伙伴们消散前那最后一丝笑容,像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在脑海。他大口喘着气,眼神失焦地望着斑驳的墙壁,巨大的失落感如同潮水,将他淹没。
晨光,带着凉意,刺破窗棂。
一阵食物的暖香飘入房间。推开门,老者已在简陋的木桌上摆好了早餐——粗糙的面包,一小碟果酱,冒着热气的汤。朴素的香气勾动着味蕾。
“起来啦?快吃。”老者招呼道,目光在他苍白的脸上停留一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乌瓦机械地摇摇头,声音干涩:“不知道。天神…天使…它们像山一样压着。梦里…我和伙伴们一起…可醒来…”他喉头哽住,巨大的孤独感扼住了言语。
老者沉默地嚼着面包,片刻后道:“下山,去‘霍尔姆镇’。那儿有个冒险公会,新手的摇篮。去碰碰运气,说不定能找到点跟你有关的线头。至于天神…天大地大,总有夹缝能活人。”他端起汤碗,喝了一大口,“活着,就有机会。”
乌瓦默默点头。这至少是个方向。
早餐毕,他背起老者准备的简单行囊。手刚触到门闩,身后传来老者的声音:“等等。”
他转身。老者双手捧着那把竖琴。琴身断裂处被精巧地接合,断裂的琴弦也已更换,虽然新旧有别,但整把琴焕发出一种沉稳内敛的光泽,仿佛沉眠的力量被唤醒。
“拿着。”老者将琴郑重地递过来,眼神深邃,“它非凡品。好好珍惜,好好用它。拨动琴弦…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不过…”他顿了顿,“吟游诗人?你现在还只是‘或许’。能不能奏响它的力量,看你的造化。”
乌瓦深吸一口气,伸出双手,像接过一件圣物,小心地将琴背在背上。沉甸甸的,不仅是重量,更是一种沉甸甸的、模糊却强烈的宿命感。
他转向老者,深深鞠躬:“老人家,救命之恩,收留之情,乌瓦铭记在心。若有机会,必当报答!”
老者靠在门框上,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挥了挥手:“去吧,小子。路还长。”
乌瓦转身,踏上山路。晨光勾勒出他略显单薄却挺直的背影。山风掠过林梢,发出阵阵涛声,如同壮行的鼓点。
他一步步向下走去,走向山脚,走向那个被天神冰冷目光注视的、危机四伏的世界。伙伴消散的痛楚仍在心口隐隐作痛,天神的阴影如影随形,前路迷茫未知。但他背上的竖琴,似乎传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意。
寻找记忆的旅程,寻找伙伴的征程,寻找这牢笼世界真相的冒险——就此启程。每一步落下,都踏碎一片昨日的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