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0章 经试
晨钟初响,铁佛寺山门洞开。
赵笈随众沙弥立于大雄宝殿前。
远处传来马蹄声,僧录司的朱漆马车碾过石阶。
车帘一掀,走下三位绯袍僧人。
腰间鱼袋轻晃,正是主管天下僧籍的考功主事。
铁佛寺方丈玄元禅师率众合十相迎。
为首主事和尚目光如电,扫过众沙弥。
赵笈垂首,只感到那一道目光好似可以看穿人心,将在场众人看得通透。
“玄元禅师,这就是本次参加经试的弟子?”
玄元合掌道:“正是。宏衍法师远道而来,寒寺生辉。”
宏衍还礼,目光却扫向殿前沙弥:“今日三科试经,望诸位显真才实学。”
话音未落,随行书吏已展开名册,朱笔点过众人法号。
此次参加经试者共有九人,赵笈排在最末。
随着宏衍和玄元走入大殿,铁佛寺众僧次第进入大殿。
赵笈踏入大殿之时,抬眼瞥见殿前那尊铁佛。
相传是北魏时天降陨铁所铸。
佛首低垂,双目半阖,似笑非笑地望着众生。
香案设于殿前,檀烟缭绕。
待众人落座,宏衍法师抖开黄绢。
“今日试经三科,首考《法华经》背诵,错三字者逐出。”
众沙弥在香案前排开,监试僧敲响铜磬,诵经声顿时如潮水漫过大殿。
赵笈垂目启唇:“如是我闻...”
字字如珠落玉盘,五百余言竟无半点滞涩。
诵至‘诸法从本来,常自寂灭相’时,旁侧沙弥忽然卡壳,额头沁汗。
赵笈声调未变,暗将真气凝于喉间,梵音竟在殿梁上绕出回响。
监试僧敲响铜磬。
赵笈身侧沙弥羞愧起身而退。
玄鉴曾经提点过赵笈。
僧考经试绝非死记硬背。
实为融合记忆力、应变力、心理素质的残酷选拔。
大殿之上,僧考官和寺庙诸多高僧在场,对于小沙弥们来说,就是绝大压力。
甚至有的场合,监考僧官会突然泼水、碎磬制造干扰,考验沙弥定力。
唯有顶住这些压力,诵经千言者,方能度以为僧。
对于旁边沙弥的退出,赵笈视若无睹。
舌尖轻卷,竟将对方漏掉的‘普覆一切’四字悄然补入,与自己诵经声严丝合缝。
宏衍的视线稍稍落在赵笈身上,随即转开。
初试完毕,有两人淘汰,剩余七人进入复试。
复试为经律论三科。
经科为沙弥独自登戒坛诵经,配合手印法器。
众沙弥依次登戒坛。
赵笈踏上青石阶。
监试僧磬声方起,他已开口诵经。
声音不疾不徐,却字字如珠落玉盘。
《法华经》从他口中诵出,不似寻常沙弥那般生硬。
每个字都似在舌间打磨过,圆润通透。
诵至‘方便品’时,声调忽转,手中转经轮便自行转动一周。
宏衍法师突然发问:“三车之喻,作何解?”
赵笈不假思索:“羊车喻声闻,鹿车喻缘觉,牛车喻菩萨。三车皆是方便,实相中本无车乘。”
话音未落,手中转经轮忽快忽慢,竟暗合经文章节。
众僧这才惊觉,他方才诵经时,手中经轮转动始终与呼吸相应,分毫不差。
眼看赵笈竟能得到主考官青睐,大殿之下的玄净,眼中顿时露出愤恨之色。
头颅微微侧摆。
堂下有个黑脸僧人突然高声道:“《涅槃经》云...”
分明是要搅局。
赵笈眼皮都不抬,诵经声忽转低沉,将那质疑声生生压住。
更奇的是,他口中诵着《法华经》,字句间却自然带出《涅槃经》要义,将对方话头化解于无形。
宏衍法师手中茶盏不知何时已放下,身子微微前倾。
众僧但觉那诵经声似有魔力,初听平平,细品之下却觉字字直指人心。
几个年长僧人不知不觉已合掌闭目,面上浮现多年未有的澄明之色。
待五百纸诵毕,殿中鸦雀无声。
良久,才闻宏衍法师轻叹:“老衲十年未闻如此诵经之音。”
他手中朱笔在度牒上重重一点,墨迹透纸三分。
经试七人,唯余四人。
僧录司监僧抽出一卷《四分律》。
“比丘犯盗,如何处置?”
赵笈不假思索:“依《四分律》卷二十一,当赔本主,再向二十僧忏悔。”
声音不大,却在堂柱间荡出回音。
他说到‘二十僧’时,右手五指依次展开,恰如数僧列坐。
堂下忽有僧人高声道:“若盗的是御赐之物呢?”
这问题刁钻,几个沙弥已变了脸色。
赵笈却将手中念珠一捻:“御赐亦是物,不坏世间法。”
十个字说得斩钉截铁,那僧人顿时语塞。
“比丘犯淫当如何?”
此问看似浅显,实藏机锋。若依经文直解,便落了下乘。
赵笈肃立如松:“律云当摈出,然《行事钞》有云:‘若为魔扰,心生悔者,许二十僧中出罪’。”
宏衍法师微微颔首。
暮鼓声中,最后一场设在藏经阁。
铁佛寺参加经试九人,唯余赵笈和另外一名监院的弟子。
监考僧捧出三只锦囊。
红囊书杀盗淫妄,黄囊写四禅八定,青囊题般若波罗蜜。
赵笈抽得红囊。
“屠户持刀入寺,言‘不杀生无以养家’,汝当如何?”
“给他刀。”赵笈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却见他解下腰间束带:“以此换刀,我替他杀。”
有僧人拍案而起:“破戒!”
“《梵网经》云:宁自碎身,不教他杀。”赵笈将束带掷于案上,“带断可续,命断难续。”
宏衍法师倏然睁眼:“且解‘佛种从缘起’。”
赵笈不假思索:“譬如燧石取火,缘具则光生。众生佛性本具,待善知识为缘。”
藏经阁内青烟袅袅,赵笈跏趺而坐。
三寸斜阳照在他眉间,映得少年眉目如星。
一言出口,满室经幡无风自动。
他说到‘缘’字时,舌尖轻抵上颚,竟有金石相击之音。
“好个缘具则光生!”宏衍法师抚掌,“善!”
他转头看向玄元方丈:“此次经试,此子戒行无缺,辩才第一。”
玄元方丈白眉微动,合十道:“了因自幼在寺中修行,老衲观其根骨,原是块璞玉。”
宏衍颔首,将度牒递向赵笈:“经科五百纸,一字不差;律科断案,明镜止水;论科机锋,直指本心。大善!”
赵笈双手接过,指尖触到牒文时微微一颤。
那黄麻纸上墨迹犹新,朱印鲜红似血。
“莫要欢喜太早。”玄元忽然道,“今日得牒,明日便要担起如来家业。”
宏衍轻笑:“何必吓他?”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串沉香念珠,“此旃檀佛珠,具有镇魔定魂之效,今日赠予你,望你善用之。”
堂下玄净见赵笈竟然能得宏衍赠珠,顿时嫉妒的眼珠发红。
宏衍不仅仅为僧录寺考功主事,更是长安大慈恩寺证义,是他平日根本无法接触的大德高僧。
若能得宏衍垂青,未来必然前途无量。
了因区区一个沙弥,何德何能!
赵笈听闻这佛珠竟是一件法器,当即将念珠接了过来:“弟子谨记。”
阁外忽起风铃之声,山雨欲来。
一滴雨水打在赵笈手中度牒上,墨迹竟不晕染。
宏衍抚掌,“正可洗去俗尘。”
袍袖生风间,已出了藏经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