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凌洛来到青衣江畔，寻了条小舟，带着弈秋和凌潼暂离凌云山，沿江而下视察蜀地民情。
“今日是春耕首日，熬过寒冬总到了播种希望的时节。从今往后，所有念想都不必再困于脑海，终于能付诸实践了。“凌洛立于舟头，望着两岸躬耕的农人感慨万千。
弈秋独坐舱内，透过小窗观望岸上繁忙景象，又转头看向船尾的凌潼。白狼正用尾巴拍打水面嬉戏。他走过去将狼揽入怀中，感受着温热而略显粗硬的狼毛。许是春寒未褪，亦或是凌潼体温太过温暖，弈秋竟在船尾昏沉睡去。
梦境中尽是兵戈相交之声，震天战鼓令弈秋头痛欲裂。他紧蹙眉头微微扭动身体，凌潼却安安静静蜷在他怀里。待凌洛赏罢江景回望时，只见弈秋冷汗涔涔靠在船尾，连忙上前轻拍狼背。凌潼抖了抖毛跳开，淡蓝色的瞳孔紧盯主人。
“弈秋醒醒！“凌洛轻晃他肩头，触手却摸到滚烫额头。眼见怀中人呼吸急促浑身紧绷，他急中生智掬起江水敷在对方额间。凉意渐起时，弈秋突然吐出灼热浊气，睁眼时神色恍惚：“取纸笔来，我要作诗...“
凌洛正寻笔墨，凌潼把蓝纹白尾甩到凌洛面前，身前也放着墨条。待诗成展卷，纸上竟道尽胡人铁蹄下百姓惨状。凌洛惊问：“这与你的清丽文风大相径庭，况且胡人南下前你早离开了啊？“
“全凭梦中感应。“弈秋转头看向白狼。凌潼缓步上前，爪尖蘸墨在诗稿留下印记。凌洛恍然：“竟是它托梦予你。“
暮色四合时，江畔忽现灯火通明的楼阁，挂着“临江阁”的牌匾。弈秋怔望雕梁画栋，听得里头笙歌阵阵：“昔日在长安，兄长常带我与同窗宴饮。他们谈笑风生时，我总在窗边研习棋谱，或独赏京城夜色...“话未尽，小舟已泊岸。凌洛会意，携他步入阁中。
阁内五桌宴席觥筹交错，弈秋恍惚望见故人身影......忽然回到了三年前与兄长弈芳同窗共聚的情境。那时区区十几同窗，已然映照出世间或顺遂或坎坷的各类人生。行至临江阁时，一块檀木匾额映入眼帘，上面写着些未成气候的短句。弈秋忽道：“取纸笔来，我要作序。“主人刚要笑他年少轻狂，却见弈秋已取出象征身份的蟠龙玉佩，满阁喧哗霎时归于寂静。
不过半个时辰，《临江阁序》已悬于匾额之上。此文虽承王勃骈文之风，却尽述兄长同窗诸友离合悲欢。从昔日同窗共读到后来人世浮沉，笔锋几度婉转，末了竟透出超然物外的洒脱。
是夜，凌洛同样辗转难眠。梦中关中百姓流离失所的景象令他惊坐而起，当即披衣掌灯，抓过案头狼毫奋笔疾书。待诗成搁笔，东方既白，烛泪犹未干。晨起重读此诗，竟与弈秋舟中所作文风暗合！更奇的是宣纸上赫然印着几枚狼爪痕，昨夜所用之笔正是凌潼的狼毫。
凌洛惊叹之际，弈秋叩门而入，手中握着一封书信。
“有人来访，说是贝尹先生请他誊抄诗序，听闻凌潼之事后，也想与结识。“弈秋说道。凌洛展信阅览后出门会客，见到那本诗集时微微颔首：“稍待片刻。“遂携诗集入内室，与弈秋将近日诗作誊录其中。弈秋迟疑道：“当真要送凌潼去？“
凌洛点头：“既然托人办事，总得有些答复。这样一来既可答谢恩情，又能维系百姓关系，两全其美。“便将蓝纹白狼凌潼送下山去。临别时凌潼回眸，那双湛蓝眼眸如深潭般莫测，凌洛与弈秋皆感怅然。未几，白狼随高人远行。
自凌潼离去，二人笑颜渐少，复归往日寂寥：凌洛独理公务，弈秋专研棋谱。先前获赠的狼毫笔本胜市面凡品，本用作书画珍品，然半月后笔锋竟始脱落。二人疑为保存不当，特置于阴凉通风处，却未见改善。十日后汉中来信，言凌潼抱恙已延名医诊治，药资由高人承担。凌洛感佩其担当，特嘱贝尹寄银资助，唯见弈秋眉间凝愁不展。
“何事忧心？“凌洛相询。弈秋轻叹：“总觉有珍贵之物正悄然消逝。“
又过半月，凌洛提笔时忽见笔锋蓬松炸裂，稍加整理竟脱落大半。弈秋见状低语：“恐凌潼难返矣。“凌洛心慌，急修书请高人送回凌潼。信发三日后查看笔具，毫毛已尽数凋零。不祥预感萦绕间，又过三日，回信终至：“凌潼灵气尽散......“信笺赫然印着狼形爪痕。
凌洛霎时悲恸难抑，弈秋欲加宽慰却无功。见凌洛独登凌云峰顶枯坐，弈秋夤夜寻至。山风凛冽中忽觉四肢僵冷，踉跄跌坐后挪至凌洛身侧：“万物有灵，缘起缘灭。“凌洛仍若石雕。倒春寒裹挟夜风侵袭，单薄寝衣难御严寒，弈秋终不支倒入凌洛怀中。触及其滚烫额角，凌洛方惊觉挚友高热，悔恨交加急携下山。然连番诊治，病却未见好转。
樊城这边，洛末自从上次突袭陆衡反被避开锋芒后，如同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挫败感始终挥之不去。待十日闭门不理军务结束，他每日亲自督导士兵操练，自己也精进武艺。待水兵初成，洛末立即召来弈任弈醇商议攻城之事。
“陆衡向来擅长防守却拙于进攻，如今隔着汉江天险，究竟何时才能破城？“洛末眉头紧锁。
弈任拱手道：“襄阳自古便是铁打的城池，若强攻至少需五年！“
见主将握剑的手骤然收紧，弈任上前低语：“陆衡贪财成性，若以金银为饵必有破绽。只是具体如何行事......“话未说完，弈醇忽然跨步出列：“战法终究要人执行。“见洛末挑眉，他单膝跪地：“末将愿率死士设局。“
三日后，五辆满载的马车驶过襄阳城下。陆衡立在城头望见车内金光闪烁，当即派人截获。车队中竟有一车金银，两车美酒。士兵们私吞佳酿时，陆衡只抚须轻笑——直到亲兵呈上截获的密信。
“这些蠢材！“陆衡抖着信纸大笑：“以为前车被劫后车就能改道？我连报信的都扣下便是！“副将提议更换每天出动的军士，他点点头：“让弟兄们喝个痛快，才好死心塌地卖命。“
连续五日，襄阳守军劫掠成性。第六日黄昏，当士兵们正欲痛饮新夺的美酒时，五百铁骑如黑云压城。寒光闪过，数百守军被剥去铠甲捆作一团，只留字条钉在城门：“拳头不硬，莫干抢劫。“
听闻金银损失竟超前五日总和，陆衡踹翻案几，暴怒后却忽露狞笑：“明日亲率五千精锐出击，再备五千伏兵接应。这次定要叫洛末血本无归！“
第七日，襄阳城外，车队浩浩荡荡，少说有一百辆。此次行进速度却比先前快得多。五千精锐上前围堵，最前几辆马车刹车不及侧翻在地，酒液泼洒四散。军士们见状争相抢夺。陆衡正自暗喜，忽见后方车队悄然卸下马匹列阵，铁甲在日光下泛着寒光。
陆衡惊觉中计，急令鸣金收兵并派兵接应。未料前队马车猛然燃起冲天烈焰，铁骑自火中杀出，将他的精锐冲得七零八落。此时江面船只骤增，直扑襄阳而来。陆衡欲调兵布防，却见军营里士卒东倒西歪，除城外刚撤回的精锐与城内少数守军外，余者皆醉卧不起。
城头火油滚木尚未到位，弓手射出的箭矢绵软无力。陆衡悔恨交加，带着三千亲卫与二十车金银仓皇东逃。
“弈醇此计当真精妙！“洛末立于襄阳城头赞叹。
“全赖将军平日治军有方，士卒方能执行此等战术。“弈醇拱手回应。
三日后，陆衡将黄金藏入深山，安排心腹看守后，自缚双手向平王请罪。平王震怒，却只命行刑官杖责三板。陆衡方暗喜，忽闻刑官冷笑：“我每日挥板三百次，专为惩治尔等重官！“木板呼啸而落，直打得他皮开肉绽。三日后仍十指肿胀无法屈伸，连坐卧都成难题。
倒春寒过后两三日，草木新芽初萌时，一封密信送至弈芳居所。当夜他房内烛火通明，直至天明未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