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落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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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表姨

王叔强撑着精神,帮我料理了所有后事——那些冰冷的程序,那些麻木的告别。他把爸爸在公司持有的股份折成了现金,存进一张薄薄的银行卡,塞到我手里。然后,这个曾经熟悉的长辈,也像一缕烟,消失在了我的世界里。

我们那片曾经热络的邻里,那些曾经笑着夸我“有出息”的叔叔阿姨们,开始用一种混杂着怜悯、恐惧和疏离的眼神

看我。我成了“瘟神”,成了“扫把星”。他们窃窃私语,说是我命太硬,克死了全家,生怕靠近我会沾染上我的“霉运”。迎面走来,他们会迅速低下头,或者猛地拐进旁边的岔路。防盗门关上的声音,总是格外清晰、急促。

我没有再回学校。那个曾经让我意气风发的地方,如今只让我感到刺骨的寒冷和格格不入。我把自己关在空荡荡、死寂的房子里,像一具行尸走肉。白天,蜷缩在角落,看着灰尘在惨淡的光线里跳舞;夜晚,睁着眼睛,听着屋外呼啸的风声,如同鬼哭。只有周深,像一道微弱却固执的光,每天放学后都会骑着他那辆破单车赶来。他什么也不多说,

就默默地坐在我旁边,带来几个热乎乎的包子,或者一袋牛奶。有时他会笨拙地拍拍我的背,声音干涩:“洛山……别这样……会好的……总会好起来的……”

总会好起来?呵……

我看着自己苍白、冰冷、微微颤抖的手。这双手,曾经接过爸爸偷偷塞来的、带着体温的五十块钱;这双手,曾经被妈妈温柔地牵着走过大街小巷;这双手,曾经被外公粗糙的大手包裹着……现在,它们空空如也,只沾满了洗不掉的、死亡的寒气。

好起来?我的“好日子”,早在那个冰冷的雨夜,在那个弥漫着消毒水和绝望气息的医院长廊里,就彻底结束了,碎成了粉末,被风吹散,再也拼不回来了。

周深带着担忧的眼神离开后不久,窗外炸开一声惊雷,紧接着,瓢泼大雨倾盆而下,砸在窗玻璃上噼啪作响,像是老天爷也在宣泄着某种无名的怒火。屋子里空荡得可怕,那雷声像直接劈在我心上。一种近乎自毁的冲动攫住了我——就这样吧,让雨水冲刷掉一切,或者……让下一道更猛烈的闪电,直接把我从这个痛苦的世界带走。

我像个游魂,呆呆地拉开家门,走到湿漉漉的院子里。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我的头发、衣服,顺着脸颊疯狂流淌。

我仰起头,任由那刺骨的寒意侵入骨髓,心里只剩下一个卑微又绝望的祈求:劈下来吧,把我连同这撕心裂肺的疼一起,烧成灰烬。

就在意识快要被冰冷的雨水和绝望吞噬时,一个焦急的声音穿透雨幕,隐隐约约传来:

“洛山!洛山——!哎呀!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啊!”

声音由远及近。我迟钝地、几乎是机械地转过头。昏黄的路灯光晕里,居委的张阿姨撑着伞,气喘吁吁地跑到我面前,慌忙将雨伞整个罩在我头顶。她身后,跟着一个我从未见过的中年女人。

女人穿着一件样式老旧的暗红色呢子大衣,头发一丝不苟地用黑色发夹别在耳后,面容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眼神却透着一种急切和关切。

“孩子,可找到你了!淋成这样怎么行!”张阿姨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放软的安抚,她侧身介绍道,“洛山,这是你表姨,陈淑芬。她…她听说你爸妈的事后,急得不行,特意从老远的乡下赶来的!”张阿姨顿了顿,加重了语气,“表姨说了,以后就由她来收养你,照顾你!”

表姨……?

我茫然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女人。她上前两步,目光落在我湿透打绺的头发、苍白失温的脸颊,还有那红肿不堪、被雨水和泪水泡得发痛的眼睛上。她的嘴唇微微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安慰的话,最终却只是放轻了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说道:“洛山,乖。姨来了。以后…姨来管你。”

“以后…姨来管你……”

这句话,像一根滚烫的细针,猝不及防地扎进了我早已麻木冰冷的心脏深处。那些被强行压抑、积攒了太久太久的委屈、恐惧和无边无际的孤独,如同被戳破的脓疮,瞬间决堤!我再也支撑不住,像个被全世界遗弃的幼兽,猛地蹲下身,紧紧抱住自己冰冷的膝盖,把脸深深埋进去,放声大哭起来!哭声嘶哑破碎,混在滂沱的雨声里,是积压了太久太久的绝望和…一丝连我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微弱的求救信号。

表姨没有立刻上来拉扯我。她只是在我旁边默默地蹲了下来,雨水很快打湿了她呢子大衣的下摆。她安静地听着我撕心裂肺的哭嚎,没有不耐烦,没有催促。过了好一会儿,等我那崩溃的哭声渐渐变成压抑不住的抽噎,她才从随身携带的一个半旧的手包里,小心地掏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静静地递到我面前。

我颤抖着接过那张柔软的纸,胡乱地擦着脸上混合的雨水和泪水。

“你外公……”表姨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雨声盖过,却清晰地钻进我耳朵里,“临走前,托人辗转给我捎了个口信……”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压抑着什么,声音更低哑了些,“他说……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要我无论如何……

必须找到你……照顾你……”话没说完,她的声音就哽住了。她下意识地抬起手,似乎想像对待自家孩子那样摸摸我的头,但手伸到一半,又带着一丝犹豫和生疏,慢慢地缩了回去。

一旁的张阿姨赶紧叹了口气,帮腔道:“是啊洛山,你表姨为了过来,可是把老家那边能辞的活计都辞了!这份心……”她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有些义愤,“还有啊,街坊邻居那些嚼舌根的混账话,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什么‘扫把星’、‘克死’全家?都是些没影儿的迷信!愚昧!张阿姨我就不信这个邪!”她拍着胸脯,努力想显得更有说服力。

攥着手里已经被雨水浸透、软塌塌的纸巾,邻居们那些交头接耳、避之唯恐不及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涌上眼前——“天煞孤星”、“那房子沾了晦气”、“离他远点,别沾了霉运”……那些窃窃私语像毒蛇一样缠绕着我。

就在这时,一阵淡淡的茉莉花香,混合着雨水的气息,从表姨身上飘了过来。这熟悉的味道……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我的记忆深处——妈妈!妈妈以前最喜欢用的雪花膏,就是这种清幽的茉莉花香!这股久违的、带着体温和烟火气的馨香,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拂过心上最深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