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身世（1）
一条幽深的林间小径间，一支镖队徐徐行进。这趟镖押运的马车后方竖着两面旌旗，左边那面以红色绸缎为底，边缘滚着墨色边线，正中用黑线刺出“鸿远”二字。显而易见，这趟镖队隶属青州府鸿远镖局。右侧的旌旗以明黄锦缎为料，金丝锁边，中央用玄黄双色丝线绣出龙形纹样，昭示着此镖乃是皇家御用之物。
护镖的镖头姓卢名海，四十岁左右，浑身上下打理得整洁利落，背后斜插一柄钢刀，胸前挂着一只镖囊，里头装有十几把精巧别致的飞刀。他座下骏马浑身漆黑，四蹄粗壮，正是闻名遐迩的乌骓宝马。
卢海警觉地环视着周围，脚下这条道并非他日常往返的常走之路。两日前，突降暴雨，前方路径泥泞不堪，车驾若硬闯前行，定然会深陷泥潭，徒增烦扰。可若是滞留原地，又恐误了约期，只得改行岔道。虽多绕些路程，总比困在原处干等强些。况且岔道尽头不远处便是这趟镖的终处，反倒省下了不少时辰。只是岔道陌生，卢海生性缜密，故而途中一直不敢掉以轻心，唯恐这趟镖途出差池。
押车的镖师郑三乘在马上打了个呵欠，眼皮逐渐发重。他已一日一夜未曾合眼，马背上颠簸摇晃，此刻已难以维持清醒。猛然一点头，郑三忽的瞪大双眼，狠抽自己两记耳光，好让神志完全清醒。
卢海道：“郑三，眼下还算安稳，不如你去后头的马车上歇息片刻。”郑三道：“无碍。再赶一天路就到济南，到了地头我寻个客栈美美睡一觉。”卢海道：“王镖头去了顺天，许镖头去了西安。如今镖局里缺得力人手，只能劳累你了。”郑三道：“二当家于我有恩，这点辛劳何足挂齿？”卢海笑道：“难怪二当家素来器重你，果真重情重义。料想这趟回去，你便能从镖师升作我鸿远镖局的第四位镖头了。”郑三亦笑道：“那敢情好！”
一旁，趟子手李四凑上前道：“卢镖头，方兄弟似乎去好久了。”卢海一愣，勒紧缰绳抬手示意队伍停驻，问道：“他往何处去了？”李四道：“早前他说肚子疼要寻处解手，随后便来会合。但……约莫已过了半个时辰。”卢海顿时警觉，厉声道：“我不是严令禁止任何人单独行动么？”李四一吓，道：“是。”卢海环视众人，果然未见那方姓汉子踪迹，眉峰愈发紧蹙。
郑三问道：“卢镖头，不如我率几人去找一找？”卢海道：“不妥。此路我等并不熟悉，若遭遇变故，恐难应付。”郑三道：“可总不能弃方兄弟于不顾。”卢海道：“的确不可置之不理。”他沉吟片刻，道：“诸位在此暂候，我独自去寻。”说罢一勒缰绳，扬鞭策马沿来路驰去。
这卢海所驾驭的乌骓宝马实为天下良驹之一，奔驰之时较之汗血宝马更为迅捷且耐力持久，一溜烟似是，乌骓宝马扬蹄狂奔，载着卢海疾驰远去，转瞬间便奔出数里。
接连绕过几处弯道，卢海暗生疑虑，忙勒紧缰绳。乌骓宝马扬蹄直立，长嘶一声，驻足不前。卢海暗想：“队伍行进速度缓慢，即便过了个把时辰，相距应当不远。此刻已寻觅这许久，为何仍未瞧见方兄弟踪影？”思及此处，担忧方兄弟遭遇不测，高声呼唤道：“方兄弟，可能听见？”连呼数声，未闻应答，不由得疑窦丛生。
这时，侧边灌木丛中传来动静。卢海一惊，赶忙伸手扣住一柄飞刀，以防不测。枝叶簌簌作响，紧随其后踉踉跄跄冲出一人，遍体血迹，嘴角淌血，显然受了极重的伤。卢海凝目望去，霎时一惊，道：“方兄弟！”急忙翻身跃下马背上前扶住。
趟子手方五一见来者是卢海，脚下一个趔趄跌入卢海怀中。卢海急忙问道：“方兄弟，这是发生何事？”方五结巴道：“有……有人要劫镖！”卢海惊呼道：“人在何处？”方五抬手示意身后，尚未开口，便闻一声尖啸袭来。“噗”的声响，一枚飞针瞬间射入方五后脑。方五双眼一翻，当场毙命。
一道寒光骤然自灌木丛间迸现，卢海慌忙撂下方五的尸首疾退，惊险避过，差点被那道寒光割断喉咙。立定身形后，不禁泛起满背余悸，厉喝道：“什么人？”伴着枝叶簌响，林隙后转出两道身影。
这两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高瘦的汉子大约三十岁上下，矮胖的汉子约莫四十岁左右。这两位一人握刀，另一人左腿上绑着镖囊，里头插着根根发亮的飞针。瞧这二人打扮，显然都是滚江湖的贼人。
矮胖汉子咧开嘴笑着，将手中钢刀扛在肩头，瞧着乌骓宝马双眼放光，道：“好神骏的坐骑，瞧着与俺甚是投契，合该归俺！”言罢迈步探手去拽拴马的缰绳。高瘦汉子横臂搭住其肩膊，道：“这马正合我意，当归给我。”矮胖汉子恼火，道：“凭什么让给你？”高瘦汉子道：“瞧你这体态，上得去马背么？”矮胖汉子见对方讥讽自己形貌，登时暴怒，叱道：“俺赏你记耳刮子，看你这破嘴还嚼舌根！”言罢一掌掴去。高瘦汉子敏捷避开，道：“偏让你打不着！”
卢海见这二人全然不将自己放在眼里，怒火中烧，厉喝道：“哪里来的狂徒！”两人俱是一惊，这才察觉前方有人。那高瘦汉子道：“你的马我们相中了，让与我们如何？”矮胖汉子道：“不错，交与俺，俺可留你性命。”卢海道：“好贼人，好大的狗胆！”言罢“锵”的一声拔出背后钢刀，寒声道：“想要在下的马，且先问过在下掌中这口宝刀答不答应！”
矮胖汉子见卢海手中钢刀寒光闪闪，显然是精钢锻造，刀柄竟是用鲨鱼皮裹缠，定是价值不菲，当即面露喜色，道：“那匹马俺不稀罕，这口刀归俺！”高瘦汉子道：“我不喜刀剑，给你便给你罢！”矮胖汉子喜形于色，抢步探手去扣卢海持刀的腕骨。卢海见对方竟是这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竟敢空手夺刀，既惊且愤，足下踏前一步，当即挥刀劈去。
矮胖汉子迅捷向后躲闪，同时蹬出一腿。别看他又矮又胖，身法却极矫健，这一脚正中卢海肋下。卢海吃痛，掌中钢刀几欲滑落。矮胖汉子后撤后拧腰转胯，刀刃横挥，“啪”的一响抽中卢海左颊，面庞立时胀红。矮胖汉子纵声长笑，说道：“刀是好刀，你的能耐却如此不济，可惜这把宝刀了。”卢海暴怒，厉喝一声纵身扑击，未及近身，掌中钢刀已自下而上斜斩对手肩颈。矮胖汉子见状，道：“妙极，就让俺与你耍耍！”言罢旋身闪避。卢海狂怒之下连挥数刃，招招凶险。那矮胖汉子却愈发灵便，竟未中半记劈砍。
这卢海师从胶州刀王张子兴，练就一身精湛刀术。此刻，他发觉自己引以为傲的武艺竟难以伤到那矮胖汉子分毫，震惊之余愈发愤怒，挥刀斩出时身形竟未立稳，趔趄数步差点跌倒。
矮胖汉子放声大笑起来，道：“俺要捉弄你，你便让俺捉弄，当真听话！”卢海暴怒，丧失理智，不顾一切，冲上前去连砍数刀。他怒火攻心丧失神智，此刻完全不管武学路数，仅是一阵狂砍，如何能中？
高瘦汉子见了，讥笑一声，道：“原以为是个高手，没想到是个草包。胡大虎，别耽搁了，尽快给他个痛快，好早些去与曲长老会合！”矮胖汉子应道：“好吧！”旋身刹那，猛然拍出一掌。这掌力道刚猛，卢海猝不及防，硬生生受此重击，身形如断线纸鸢般倒飞，伴着轰然巨响将参天古木拦腰撞断。矮胖汉子不容他喘息，疾步掠上前，寒芒掠过，猩红迸现，卢海的头颅骨碌碌滚落在地。
那乌骓宝马见主人毙命，直立而起悲鸣数声，扬蹄奔向侧旁的树桩。“砰”的一声巨响，乌骓的头部脑浆四溅，轰然栽倒在地，毅然殉主而亡。
高瘦汉子不住咂舌，道：“糟蹋了这样一匹好马！”矮胖汉子拾起卢海的宝刀，攥在掌中掂了掂，觉着分量不轻，道：“当真是把好刀！”高瘦汉子道：“你得了宝贝，我倒落得两手空空。”矮胖汉子笑道：“这事可怨不得俺。”
这时一阵呼啸之声传来，一人飘然落下，朗声道：“两位，久违了！”来者身着青色布衣，约莫二十出头，粗眉大眼，面容犹带几分青涩。
两人辨清来人，皆展露笑意，矮胖汉子开口道：“罗兄弟，当真许久不见！”高瘦汉子问道：“你怎会现身此处？”罗姓青年答道：“适才听此处有响动，前来看个究竟，未料竟偶遇两位哥哥！”矮胖汉子上前挽住罗姓青年臂膀道：“上次分别已是一年有余，今朝难得相会，定要一醉方休！”高瘦汉子提醒道：“莫忘了曲长老交代的差事！”罗姓青年拱手道：“两位哥哥若有要事缠身，不妨改日再聚。”矮胖汉子道：“择日不如撞日，便今日喝个痛快！”
罗姓少年瞥见地下一人一马两具尸体，又见那颗首级，惊诧道：“这不是鸿远镖局的镖头卢海么？”他细观片刻，确认是卢海，又见卢海的佩刀握在矮胖汉子手中，问到：“方才的响动，便是两位哥哥出手杀了此人？”矮胖汉子拍了拍胸脯，道：“正是！此人武艺寻常，却佩带这样一口宝刀，当真让俺羡慕的很呐！”罗姓青年闻言色变，急道：“两位哥哥，你们闯下大祸了！”
高瘦汉子问道：“闯了啥祸事？”矮胖汉子也面带疑色望来。罗姓青年叹道：“这卢海虽然武功寻常，却是胶州刀王张子兴的独门徒弟。那张子兴虽非顶尖高手，可他有个知交，姓朱名圭，实乃棘手人物！两位哥哥杀了卢海，张子兴自是不敢寻仇，定会报与朱圭！若教朱圭知晓，两位哥哥哪里讨得了好？”
高瘦汉子听罢不禁纳闷，问道：“武林中几时出了朱圭这号人物？”矮胖汉子道：“俺没听过这厮名头。”罗姓青年道：“那朱圭实为白莲教主唐书文义子，尽得其真传，武艺高深莫测。半载前小弟曾与之过招，未及五合便失手败北。”为取信二人，他解开衣襟现出胸膛上一处掌形疤痕。二人见状骇然变色，高瘦汉子道：“凭罗兄弟的身手，竟在朱圭手下走不过五招？”矮胖汉子道：“俺不信！”罗姓青年叹道：“若非彼时朱圭未下杀手，两位哥哥如今该往小弟坟前喝酒了！”
矮胖汉子冷哼一声，道：“白莲教不过一群乌合之众，我堂堂蓬莱沙海帮，岂会畏惧？”高瘦汉子拧紧眉峰，道：“虽说白莲教门徒皆不足为惧，可教中四大长老、两大护法连同教主唐书文却不可小视。胡大虎，你切莫忘记，纵然咱们帮主对白莲教也要忌惮三分。”矮胖汉子喉头滚动咽下话语，面庞分明浮起畏缩之色。
罗姓青年环顾四周，道：“卢海既在此处，鸿远镖局的镖队必然相距不远。趁他们尚未发现，咱们速速撤离此处！”矮胖汉子口中嘟嘟囔囔，显着不忿，仍乖乖尾随二人撤走，那柄宝刀也被他丢在卢海尸首旁边。
三人离开不久，郑三策马赶来。他见卢海久久未回，心下忧虑，便令镖队就地休整，独自找来，唯恐发生意外。临近周遭，郑三顿感异样，依稀嗅到一丝血气，急扬鞭催马疾驰。绕过山坳，郑三瞥见地面横陈尸首，率先望见方五的尸体，当即骇然，慌忙跃鞍俯身检视。未行数步，又见侧旁倒卧他人尸身，再看到乌骓宝马的尸体，不禁魂飞魄散，失声惊呼道：“卢镖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