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章 沉默的配型
医院的采血室比温婉想象中更冷。
她坐在椅子上,看着护士将暗红色的血液从傅瑾辰的手臂中抽出,流入贴着他名字的试管。他的手臂线条紧实有力,静脉在皮肤下清晰可见,随着握拳的动作微微凸起。
“疼吗?”她轻声问。
傅瑾辰抬眼看她,嘴角扬起一个极淡的弧度:“比不上你承受的万分之一。”
这句话让温婉的心脏漏跳一拍。自从那晚在病房的对话后,傅瑾辰像是变了个人——他不再冷言冷语,不再刻意回避,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赎罪般的温柔。这种转变让她无所适从,就像长期生活在黑暗中的人突然见到阳光,第一反应不是温暖,而是刺痛。
“好了,傅先生。”护士拔出针头,贴上胶布,“结果明天上午出来。”
傅瑾辰点点头,卷下衬衫袖子遮住了那块小小的止血棉。他的动作优雅从容,仿佛刚才被抽走的不是可能决定生死的血液,而只是无关紧要的几毫升液体。
“回病房?”他问温婉,声音轻柔得像在对待一件易碎品。
温婉摇摇头:“我想去看看爸爸。”
走廊上,傅瑾辰始终走在她身侧半步远的位置,手臂微微抬起,像是随时准备扶住她。温婉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雪松香气,混合着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形成一种奇特的安心感。
ICU的玻璃窗外,温婉看到父亲仍然昏睡着,各种仪器和管子连接在他瘦削的身体上。主治医生正在查房,见到他们便走了出来。
“温小姐,傅先生。”医生摘下口罩,“温老先生的情况基本稳定了,但脑部出血影响了语言中枢,即使醒来,短期内可能也无法说话。”
温婉的手指紧紧抓住窗台边缘,指节泛白:“那他…能听懂我们说话吗?”
“理论上是能的。”医生安慰道,“多和他说说话,对恢复有帮助。”
医生离开后,傅瑾辰轻轻按住温婉颤抖的肩膀:“进去看看他吧,我在外面等。”
温婉独自走进ICU,消毒水的气味比外面浓烈十倍。她小心翼翼地握住父亲的手,那曾经温暖宽厚的手掌如今干枯如树皮,静脉在松弛的皮肤下蜿蜒如蓝色的河流。
“爸…”她轻声唤道,声音哽咽,“我来了。”
心电监护仪上的线条平稳地跳动着,但温志远没有反应。温婉低下头,将额头贴在父亲的手背上,就像小时候受了委屈那样。
“傅瑾辰…他变了很多。”她轻声说,不确定父亲是否能听见,“他找到了证据,证明当年是傅叔叔…害死了林雨嫣。他现在对我很好,甚至…”她顿了顿,“甚至要给我捐心脏。”
温志远的手指突然轻微地动了一下。
温婉猛地抬头:“爸?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老人的眼皮颤抖着,似乎用尽全力想要睁开,但最终还是没有成功。只有一滴泪水从眼角滑落,消失在雪白的枕头上。
“别着急,慢慢来。”温婉擦去父亲的眼泪,自己的泪水却止不住地往下掉,“您一定要好起来…我还等着听您骂我呢。”
门外,傅瑾辰透过玻璃窗看着这一幕,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巨石。他转身走向走廊尽头的吸烟区,从西装内袋摸出烟盒,却在点燃前停住了——温婉不喜欢烟味,从他们第一次见面起就是如此。
他将未点燃的烟捏碎在掌心,任由烟草的碎屑刺入皮肤。这种细微的疼痛提醒着他,自己还活着,还有机会弥补。而病房里的温婉,她的生命却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手机震动起来,是秘书发来的消息:「傅总,董事会紧急会议,关于老傅总的事…」
傅瑾辰冷笑一声,回复道:「让他们等着。」
他收起手机,抬头看到温婉正从ICU走出来,眼睛红红的,像只兔子。她瘦了很多,病号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露出纤细的锁骨和手腕。
“医生说…明天可以尝试让爸爸坐起来。”她勉强笑了笑,“是个好消息,对吧?”
傅瑾辰点点头,突然脱下西装外套披在她肩上:“冷吗?”
温婉愣了一下,没有拒绝。外套上残留着他的体温和气息,像是一个无形的拥抱。他们并肩走在回病房的路上,谁都没有说话,但这种沉默不再像从前那样充满敌意,反而有种奇怪的安宁。
“你父亲的事…怎么样了?”快到病房时,温婉突然问。
傅瑾辰的表情瞬间冷了下来:“证据确凿,至少二十年刑期。”他顿了顿,声音低沉,“昨天他要求见我,说有话要单独告诉我。”
温婉停住脚步:“你去了吗?”
“去了。”傅瑾辰的眼神变得阴郁,“他说…林雨嫣当时已经怀孕了。”
这个信息如同一道闪电劈在温婉头顶。她下意识捂住嘴,心脏剧烈跳动起来:“这…这是真的吗?”
“不知道。”傅瑾辰的声音沙哑,“如果是真的…那就是两条人命。”
温婉不知该说什么,只能轻轻握住他的手。傅瑾辰的手掌宽大温暖,此刻却冰冷得像块石头。他们就这样沉默地走回病房,各自沉浸在沉重的思绪中。
第二天清晨,温婉被一阵轻微的响动惊醒。她睁开眼,看到傅瑾辰站在窗前接电话,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身上投下条纹状的影子。他背对着她,肩膀线条紧绷,声音压得很低:
“结果出来了?…多少?…好,我知道了。”
温婉的心跳加速,她知道那一定是配型结果。傅瑾辰挂断电话,站在原地久久未动,背影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
“怎么样?”她轻声问,声音因紧张而发抖。
傅瑾辰缓缓转身,脸上的表情复杂难辨:“配型成功率达到…78%。”
这个数字让温婉的呼吸停滞了一瞬。78%——对心脏移植来说,这已经是个奇迹般的数字。理论上,手术可以进行,但…
“卡尔教授怎么说?”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傅瑾辰走到床边坐下,阳光照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完美的轮廓:“他说可以准备手术了,但…”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深邃,“需要你同意。”
温婉移开视线,看向窗外明媚的阳光。一只麻雀落在窗台上,歪着头好奇地往病房里张望,又很快飞走了。这么美好的早晨,他们却在讨论生死攸关的决定。
“风险有多大?”她轻声问。
“对你来说,50%的成功率。”傅瑾辰的声音异常平静,“对我来说…30%的死亡率。”
温婉猛地转头看他,胸口像是被重锤击中:“什么?卡尔教授不是说异位移植吗?怎么会…”
“异位移植只是过渡方案。”傅瑾辰直视她的眼睛,“最终…需要完整移植。”
温婉的世界突然天旋地转。她一直以为傅瑾辰只是捐出一部分心脏组织,或者像卡尔教授最初说的那样做辅助移植。但现在他告诉她的是——他要把整颗心脏给她?
“你疯了!”她声音发抖,挣扎着坐起来,“我绝不会接受!”
傅瑾辰按住她颤抖的肩膀,眼神坚定得可怕:“这是唯一能救你的方法。”
“那你会死!”温婉几乎是喊出来的,眼泪夺眶而出,“傅瑾辰,你以为这样就能赎罪吗?用你的命换我的命?”
傅瑾辰的表情突然变得异常平静。他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动作温柔得不可思议:“温婉,你还不明白吗?这五年来…活着对我来说比死更痛苦。”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刺入温婉的心脏。她看着傅瑾辰近在咫尺的脸,发现他的眼角已经有了细小的纹路,那是岁月和痛苦共同刻下的痕迹。
“为什么?”她哽咽着问,“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先是恨我入骨,现在又…又要为我死?”
傅瑾辰的手抚上她的脸颊,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眼下那片苍白的皮肤:“因为我蠢到…直到快要失去你,才明白什么是重要的。”
阳光在他们之间流淌,温婉能看清傅瑾辰瞳孔中细小的金色斑点,那是她从未注意过的细节。他的呼吸拂过她的唇畔,带着薄荷牙膏的清凉气息。
“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恳求,“让我…为你做这最后一件事。”
温婉的眼泪模糊了视线。她想起十六岁那年躲在后台偷看他在台上演讲的样子,想起二十岁那年他在钢琴边夸她琴声如月光,也想起这五年来他给她的所有伤害和痛苦。
他们都是傅瑾辰,都是她爱了十年的人。
“不。”她最终轻声说,声音虽轻却无比坚定,“我不会接受你的心脏。如果要死…我们一起死。”
傅瑾辰的瞳孔猛地收缩,像是被这句话击中了心脏。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被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
“傅先生!”卡尔教授匆匆走进来,手里拿着新的检查报告,“有个意外发现…温小姐父亲的血样显示,他的配型成功率可能更高!”
温婉和傅瑾辰同时愣住了。
“什么意思?”傅瑾辰猛地站起来,“温叔叔他…”
“85%!”卡尔教授激动地说,“而且作为直系亲属,排斥反应会更小!”
温婉的世界再次天旋地转。父亲?用父亲的心脏?这太荒谬了!父亲还活着,虽然昏迷但…
“不,这不可能。”她声音发抖,“我父亲还活着,他…”
“不是现在。”卡尔教授连忙解释,“我是说…如果…如果最坏的情况发生…”
病房里的空气瞬间凝固。温婉终于明白了教授的意思——他在说,如果父亲最终没能挺过来…
“出去。”傅瑾辰突然冷声道,声音里带着危险的怒意,“现在,立刻。”
卡尔教授愣了一下,识趣地退了出去。门关上的瞬间,温婉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如决堤般涌出。傅瑾辰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力道大得几乎让她疼痛。
“不会的。”他在她耳边低声说,声音坚定,“温叔叔会好起来的…你也会。”
温婉在他怀里发抖,泪水浸湿了他的衬衫前襟。她闻着傅瑾辰身上熟悉的气息,突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无论选择谁的心脏,她都将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
这个认知比任何病痛都更让她痛不欲生。
“为什么…”她哽咽着问,“为什么是我们…”
傅瑾辰没有回答,只是更紧地抱住她,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里。阳光依旧明媚,窗外的麻雀又飞了回来,叽叽喳喳地叫着,对病房里的悲剧一无所知。
命运有时候就是这样讽刺——给了你希望,又立刻展示希望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