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誓守之约
营部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穿堂风卷着油墨味扑来。
李铭的鞋跟在青砖地上磕出轻响,余光瞥见陈参谋面前摊开的文件——最上面那张是“渝中区外来人口登记表“,自己的名字被红笔圈了三道。
“坐。“陈参谋的声音像浸了冰水的钢刀,食指敲了敲对面的木凳。
李铭坐下时,裤脚蹭到了桌沿,半块铜镜隔着布料硌得大腿生疼。
“李学者。“陈参谋摘下军帽搁在文件堆上,露出泛青的鬓角,“前日你说要查鹰嘴崖的宋墓,可守墓的王老汉说那山包十年前就塌了;昨日你又说在旧货市场收铜器,可整条十八梯的掌柜都不认得你——“他忽然倾身向前,手肘撑在桌上,“你倒是说说,一个连重庆话都带北腔的外乡人,三天里跑遍城防要地,揣着块破铜镜,图什么?“
李铭的后颈沁出薄汗。
他想起昨夜在阁楼翻出的信笺,刘子安用钢笔写的“守誓“二字还带着墨香。
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内袋,那里躺着爷爷临终前塞给他的老照片——穿军装的青年抱着个裹满破布的铜匣,背景正是重庆的吊脚楼。
“陈参谋。“他抬起眼,喉结动了动,“我爷爷是1938年出川的川军,去年冬天在病床上拉着我手说,他这辈子最后悔的,是没给当年救过他的侦察兵立块碑。“他摸出那张泛黄的照片推过去,“您看,这铜匣里就是半面镜子,刻着'1945.9.3'。
我来重庆,就想替他找找那支再也没回来的侦察队。“
陈参谋的目光扫过照片,手指在桌沿轻叩两下。
李铭注意到他袖口沾着星点泥渍——像是刚去过野外。
“替父寻亲?“参谋的语气松了半分,却仍像绷着的琴弦,“那我给你个寻亲的机会。“他抽出一份油印的地图拍在桌上,“今晚子时,带三排去鹰嘴崖南边的日军观测哨,把他们的布防图摸回来。“
李铭的瞳孔微微收缩。
地图边缘的红笔标记他再熟悉不过——那是2025年考古队在鹰嘴崖发现的弹坑群,正是当年日军观测哨的位置。
“如果我能完成?“
“完成了,我让人去档案库翻抗战前的户籍册。“陈参谋重新戴上军帽,帽檐阴影遮住了眼睛,“完不成......“他指节敲了敲腰间的配枪,“营部后面有间小黑屋,专等说大话的外乡人。“
月光漫过鹰嘴崖的石棱时,李铭蹲在崖边的野樱树下。
铜镜平摊在掌心,镜面映着月亮,像滴凝固的水银。
山风卷着松脂味灌进领口,他忽然想起2025年实验室里,导师用激光扫描镜背时说的话:“这些凹痕不是刻的,是子弹嵌进去又拔出来的。“
镜面突然泛起涟漪。
李铭屏住呼吸,看见波纹里浮出张年轻的脸——是信笺上的刘子安。
他穿着破旧的灰布军装,肩上的步枪还滴着血,身后是被炮火掀翻的断墙,硝烟里飘着焦糊的棉布味。
“镜子不会说谎。“幻象的嘴唇动了动,声音混着风声钻进李铭耳朵,“它记着每颗子弹的方向,每个踩过的脚印。“他举起枪,枪管指向崖下的灌木丛,“今晚九点,观测哨换岗,西边铁丝网有个洞——“
“刘班长!“远处传来喊声。
幻象猛地转头,脸上的血渍在月光下泛着暗紫。
他抓过李铭的手按在镜面上,指纹星图突然烫得灼人:“带他们走水渠!
守誓的人,该活下来!“
话音未落,镜面“咔“地裂开道细纹。
李铭慌忙攥紧铜镜,指腹触到新裂的纹路——和2025年实验室里镜身那道裂痕,分毫不差。
子时的山风裹着露水。
李铭猫腰穿过灌木丛,身后跟着三排的五个战士。
李明远压着声音在他耳边说:“你说的水渠在左边?“
“再往前二十步,有棵断了枝的黄桷树。“李铭摸出怀表,表针正指向十一点五十八分。
他记得刘子安说过,日军哨兵会在整点前两分钟松懈——这是2025年从老兵口述史里整理出的细节,此刻正变成脚下的路。
“停!“他突然拽住前面战士的背包带。
三排的人立刻贴紧岩壁,月光下,两个端枪的日军正从观测哨方向走来,皮靴声在寂静的山林里格外清晰。
李铭数着脚步,等那两人的影子掠过黄桷树时,轻声道:“走。“
水渠的石头缝里还积着雨水。
李铭弯腰钻进去时,后背蹭到青苔,凉意透过军装渗进皮肤。
他摸黑往前爬了十几米,头顶突然漏下月光——正是观测哨的后墙。
“递工具。“他回头,李明远立刻把铁丝剪塞进他手里。
剪断最后一根铁丝网时,李铭听见远处传来日军的呼喝,抬头正看见岗楼上的探照灯转向东边——正好错开他们的位置。
三小时后,李铭蹲在营部的篝火旁,手里攥着卷得发皱的布防图。
李明远往他手里塞了个烤红薯,热度透过粗布军衣暖到指尖:“你怎么知道观测哨的换岗时间?“
“我爷爷说的。“李铭盯着跳动的火苗,镜背的裂痕在火光里像道红色的疤,“他说有个侦察班长,能把敌人的作息摸得比自家厨房还熟。“
“那班长叫什么?“
李铭摸出信笺,刘子安的名字在火光里忽明忽暗:“叫守誓的人。“
陈参谋的办公室彻夜亮着灯。
李铭站在门外,听见里面传来纸张翻动的声响。
凌晨四点,门开了,参谋手里捏着张盖了红章的纸:“布防图是真的。“他上下打量李铭,语气终于松了些,“明早跟我去师部送情报。“
“是。“李铭转身要走,又被喊住。
“张德林下午送了密报。“陈参谋把军帽扣在头上,“说你'夜探山崖,行踪诡秘'。“他拍了拍李铭肩膀,力道不轻不重,“我信你一次,但——“他指了指李铭胸口,“那镜子,最好别再惹出什么'关老爷托梦'的事。“
营区的雄鸡开始打鸣时,李铭躺在铺着稻草的床板上。
铜镜压在枕头下,裂痕处还留着白天的余温。
他听见窗外有脚步声经过,停在门口又走开——是张德林的巡逻队。
晨光漫过营墙时,勤务兵敲开了门:“陈参谋让您去偏院。“
李铭跟着勤务兵穿过满是露水的青石板路,看见偏院的门虚掩着,陈参谋的军大衣搭在门柱上,露出里面别着的勃朗宁手枪。
风掀起门帘,他瞥见屋内摆着张长条桌,桌上除了纸笔,还有个装着清水的瓷碗——那是审训时用来浸毛巾擦汗的。
命运的齿轮在晨雾里转了半圈。
李铭摸了摸内袋的信笺,又碰了碰枕头下的铜镜。
镜背的指纹星图贴着皮肤,像块烧红的炭,烫得他眼眶发酸。
门里传来陈参谋的咳嗽声。李铭深吸一口气,抬脚跨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