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章 寻星
有人说:“每当有一颗星星陨落,就会有另一颗星诞生。”我时常仰头望着夜空,在万千星河中寻找那双熟悉的眼睛——爷爷,你在哪里?
十八岁之前,我从未真正明白什么叫永别。直到2015年的夏天,那个总是把糖果偷偷塞进我口袋的老人,那个会蹲在巷口等我放学的身影,被命运裹挟着,永远消失在我的生命里。
打从记事起,消毒水的气味就萦绕在我的童年里。别的孩子害怕打针,我却早已熟悉了医院走廊的每一个转角。因为识字,每次爷爷身体不舒服都会等我上学放假去医院看病,与其说我讨厌消毒水刺鼻的味道,还不如说讨厌那些致命的病毒让爷爷承受了常人所忍受不了的痛苦。
在我印象里,爷爷是极具书生气息的,他教我读书识字,别人家的孩子还在用铅笔涂鸦的时候,他就给我买了钢笔、毛笔,他苍白的手指能写出最遒劲的毛笔字,瘦削的肩背总挺得笔直,记得他教我握笔时,总说:“字如其人,要端端正正。“他写字的模样最好看,手腕悬空,笔走龙蛇,墨迹在宣纸上开出花来,从此我也爱上了写字;
他教我唱歌和舞蹈,爷爷喜欢听戏曲,时不时的哼上几句,可年纪太小的我总是和他抢电视遥控器,因为我最怕那些勾着花脸的角色。每当咿咿呀呀的唱腔响起,我总要捂着眼睛往他怀里钻,可我不知,戏曲所演绎的才是生活百态,他看《锁麟囊》时会落泪,听《牡丹亭》时会出神,那些水袖翻飞间,藏着他来不及讲完的故事,他说希望以后我也能演戏给他看。
他对我管教极其严格,不许我与其他孩子同流合污地骂脏话,记得有一次,我不小心说了句消极话,爷爷竟红了眼眶,语重心长的教我这样是不对的,我铭记在心,受用至今。
爷爷的手很巧。春日的雨后,他能用笋壳编出振翅欲飞的蜻蜓;旧木料在他手里会变成飘着松香的小书桌。我总趴在上面写作业,阳光透过窗棂,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最盼着跟爷爷赶集的日子。中巴车摇摇晃晃,售票的老伯总和他聊收成。爷爷让我坐靠窗的位置,说:“你也是需要被照顾的小孩。“集市尽头有家馄饨摊,薄皮裹着粉嫩的肉馅,在清汤里起起落落。我总要分一半给他,他碗里的紫菜总会偷偷飘回我这边。
每当他晚上痛苦的睡不着觉,我就害怕他准备要离开我了,可疾病从不会心软。月光透过纱窗斑驳地落在他身上,将他本就消瘦的脸映得近乎透明。听到响动,他猛地一颤,枯枝般的手指抓住床沿,挣扎着想坐起来。我扑过去抱住他,把脸埋进他单薄的肩膀。他的手掌轻轻抚过我的发梢,像从前哄我睡觉时一样:“乖囡,莫哭,爷爷在这里呢。”
后来,他整日对着雪白的墙壁呢喃。医院走廊的消毒水味,心电监护仪的滴答声,还有他蜷缩在病床上的样子,成了我记忆里最锋利的碎片。
遗憾的是,那年周日中午,爷爷给我炖了冬瓜排骨汤,喝完我就上学去了,那是我最后吃爷爷给我做的饭,还特意嘱咐爷爷换过的衣服留着我回来洗,而爷爷在我上学的那一个星期里悄悄的离开了。听奶奶说,那一天他割心的痛,要奶奶送他去医院,后来拿上了所有的积蓄上了救护车,可天不遂人意,爷爷没能挺到医院就已经长眠,我想他也一定不甘心。
家里人瞒着我办了丧事。他们说中考要紧,说爷爷最疼我,肯定不愿耽误我学习。
放假那天,我几乎是摔进家门的。房间里静得可怕,亲人把我搀扶到爷爷面前。爷爷躺在一个亭子里的层层被褥间,像一片凋零的落叶。我跪在地上喊他,仿佛看到他睫毛剧烈颤抖,看他的手指突然痉挛——他一定听见了。我握着他嶙峋的手,掌心里还残留着当年教我写字时的茧。滚烫的泪砸在我们交叠的手背上,可他再也没能帮我擦眼泪。
最离奇的是那个装钱的布包。大人们翻遍爷爷的衣兜都没找到,可两天后我回来时,却在他常穿的那件裤子内袋里摸到了。布料上还残留着体温,好像他特意等着我来取。奶奶抹着眼泪说:“老头子这是放心不下你啊。“
三天后的凌晨,世界突然缺了一角。大人们说爷爷去天上了,奶奶执意留着爷爷睡过的枕头,父亲总在深夜对着相册发呆。而我的衣服口袋里,还躺着他去年塞给我的陈皮糖,已经化了又凝,凝了又化。如今每次闻到冬瓜汤的清香,我都会想起那个阳光灿烂的中午。爷爷站在厨房门口,笑着叮嘱我要认真听课。
可是爷爷走后的一段时间,我不再想逛街,对以前喜欢的东西也没了多大兴趣,唯独想念和爷爷去吃的那家馄饨,后来我走过很多地方,吃过许多餐厅的佳肴,却再找不到那碗馄饨的滋味。去年故地重游,发现馄饨摊已经转让,再点一碗馄饨,已不是当年的味道……
初中那年,爷爷的病历本已经厚得像字典。我在作文里写要当医生,我想减少他身体上带给他的痛苦,他笑着把作文看了又看。可是春天还没过完,那张作文纸就和爷爷一起,永远消失在这世间。
现在每次提笔写字,手腕总会不自觉地悬空。戏台上《锁麟囊》唱到“收余恨免娇嗔“时,眼泪会比掌声先落下来。书桌上的小木偶依然栩栩如生,只是再没有人能用笋壳编新的了。
消毒水的气味依然刺鼻,但最刺痛的,是再也找不到那个说要等我上大学的人。
史铁生说,地上死一个人,天上就多一颗星。可为什么我找了十年,还是分不清哪道星光才是你投向我的目光?
或许星辰太远。但每当陈皮糖的酸甜在舌尖漫开,每当路过我和爷爷所有经过的地方,我渐渐明白:爷爷没变成星星,他成了我握笔时虎口的茧,是每次路过中药房时下意识的驻足,是听到救护车鸣笛时突然僵直的脊背。那些他教我的字,现在一撇一捺都带着他的温度——原来最亮的星光,从来不在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