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张謇:江海沉浮录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9章 高中状元

光绪二十年(1894年)的暮春,京城的槐树刚抽出嫩绿的新芽,空气中浮动着若有若无的槐花香。晨雾在红墙黄瓦间缭绕,将紫禁城浸染成一幅水墨丹青。随着更鼓停歇,午门外传来金吾卫整齐的脚步声,厚重的朱漆宫门在吱呀声中次第洞开,鎏金门钉上凝结的露珠簌簌坠落,仿佛预示着一场改变无数读书人命运的殿试即将在此上演。

张謇身着簇新的湖蓝色长衫,腰间系着母亲连夜缝制的祈福香囊,跟着三百余名贡士穿过午门。他特意将束发的玉簪换成了父亲遗留的竹制发冠,指尖抚过竹面凸起的纹路,仿佛还能触到父亲粗糙手掌的温度。踏上汉白玉阶时,春日的阳光斜斜照在螭陛浮雕上,龙身鳞片折射出细碎金光,他的心跳声混着袍角扫过青砖的窸窣声,在寂静的宫道上格外清晰。

“季直兄,这是你第六次进京赶考了吧?”同县举人孙云锦挤过拥挤的人群,将温热的酒壶塞到张謇手中,“都说三考不第便该另谋出路,你这股子韧劲,倒让我想起范希文‘先忧后乐’的气概。”酒壶上还带着孙云锦的体温,张謇望着壶身上斑驳的刻字,恍惚看见二十五年前初次赴考时,父亲在村口老槐树下为他斟酒的场景。

他何尝不知“五十少进士”的说法?铜镜里,鬓角已生出细密白发,眼角皱纹里藏着无数个挑灯夜读的寒夜。同治七年的落榜通知书、光绪二年的止步会试、光绪八年的名落孙山……每一次失意后,耳畔总会响起父亲张彭年的叮嘱:“咱们张家世代务农,你若能入仕,便是光耀门楣的大造化。”此刻宫墙下的槐花香突然变得浓烈,张謇仰头饮尽残酒,望着巍峨的太和殿,指节捏得酒壶发出轻响。

太和殿内沉香袅袅,鎏金蟠龙柱在烛火中流转着威严的光晕。光绪皇帝身着十二章纹明黄色龙袍,端坐在雕满海水江崖纹的蟠龙宝座上,腰间东珠朝珠随着呼吸轻轻晃动。张謇跪伏在地,膝盖早已被冰凉的金砖硌得发麻,目光却死死钉在御案上的策题——墨迹未干的“海军洋务”四字如烙铁般灼人。

这些年,他从上海外滩的洋行到福州船政学堂,亲眼见过南洋水师“扬武号”铁甲舰划破浪涛的雄姿,也目睹过苏州河畔堆积如山的洋布,将江南织户逼得家破人亡。此刻狼毫笔杆被他攥得发颤,墨汁顺着笔锋滴落在素绢策论上,洇开朵朵墨梅。

“宜设厂兴学,以实业求富强;整饬水师,以武备固海防……”张謇手腕疾书,笔尖沙沙作响,恍若千军万马在纸上游走。殿外春寒裹挟着紫禁城的风,透过雕花槅扇钻进来,却吹不散他额角滚落的汗珠。汗水浸透月白色湖绸长衫,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南通海门常乐镇的老宅——煤油灯下,泛黄的《海国图志》摊开在案,他曾无数次用朱砂笔在“师夷长技以制夷”旁批注,在地图上勾勒海军要塞,在账本里推演机器缫丝的盈亏。

放榜那日,琉璃厂西街的客栈檐角垂着褪色的灯笼,将挤满天井的举子们的影子剪得支离破碎。张謇正就着粗瓷碗喝小米粥,干裂的嘴唇刚触到温热的粥面,突然听得巷口传来爆竹炸响,紧接着报录人敲锣打鼓的声音由远及近,混着此起彼伏的惊叫。

“张謇!张謇中了!一甲第一名!“

碗“啪“地摔在青砖地上,碎瓷片迸溅的粥渍染脏了青布鞋,滚烫的小米粥顺着脚面蜿蜒而下,他却浑然不觉。推开门时正撞见报录人高举的黄榜,自己的名字赫然列在榜首,墨迹在晨光中鲜红如血,恍惚间竟化作十六岁那年牢狱墙上的斑斑血痕。

“大魁天下!大魁天下啊!“孙云锦挤开人群冲过来,苍老的手掌攥着他的胳膊直晃,浑浊的眼眶泛起泪光,“二十年寒窗,终成正果!季直,你可知'状元'二字,自隋朝开科以来,南通只出过胡长龄一人,你这是为桑梓争了天大的脸面!“

张謇踉跄着扶住雕花门框,掌心触到木头上经年累月的刻痕。记忆如决堤的江水奔涌而来:十六岁冒籍考试被诬,戴着枷锁蜷缩在潮湿的牢狱,听着狱卒的呵斥声与老鼠的窸窣;三十三岁那年,父亲病榻前的药香混着墨汁,他握着父亲逐渐冰冷的手,却仍在发榜前夜焚膏继晷。此刻泪水终于冲破防线,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滴在衣襟上晕开深色的花。

光绪二十年(1894年)四月二十一日,紫禁城的晨雾还未散尽,礼部衙门便已忙得热火朝天。从太和殿到午门,身着绯色吉服的鸿胪寺官员们反复核对仪程,内务府太监们举着灯笼穿梭于廊下,将鎏金烛台逐一擦拭得纤尘不染。这一日,是新科状元张謇等进士们接受授职的大典,也是朝廷向天下彰显文治昌隆的重要时刻。

天还未亮,张謇便在值房内由礼部司官协助穿戴朝服。赭红色的状元公服绣着暗纹云蟒,蟒身鳞片以金线盘绣,在烛光下泛着华贵的光泽。三梁冠上的白玉簪被小心翼翼地插入发髻,沉重的冠冕压得额头生疼,却也让他真切感受到这份荣耀的分量。身旁的司官一边整理他的补服,一边念叨着注意事项:“张大人,待会儿行三跪九叩大礼时,起身落膝都得听赞礼官口令,切莫乱了规矩。”

卯时三刻,钟鼓齐鸣。张謇与二甲、三甲进士们在太和殿丹陛下整齐列队,蟒袍补服在晨风中沙沙作响。随着“皇帝升殿”的高呼,三十六名銮仪卫举着黄罗伞盖、金瓜钺斧,簇拥着光绪皇帝缓缓步入太和殿。龙袍上的十二章纹在烛火映照下熠熠生辉,东珠朝珠随着皇帝的步伐轻轻晃动,整个大殿庄严肃穆,鸦雀无声。

授职仪式正式开始,鸿胪寺卿展开黄绸圣旨,声音响彻大殿:“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殿试已毕,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张謇屏息凝神,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当读到“第一甲第一名——张謇!授翰林院修撰”当时,礼部侍郎捧着镶玉笏板,在赞礼官“跪——”的长呼声中,缓步走到张謇面前。

张謇双腿一软,重重跪在冰凉的金砖地上,膝盖处传来刺骨的疼痛。他深深俯首,额头触地,听着赞礼官高声唱道:“叩首——兴——再叩首——兴——三叩首——兴——”每一次起身落膝,都伴随着玉笏板与蟒袍的碰撞声,清脆而庄重。当光绪皇帝亲手递来镶玉笏板时,他感受到玉质的冰凉顺着指尖窜上脊背,笏板上缠着的明黄绶带散发着淡淡的龙涎香。

“谢陛下隆恩!”张謇声音颤抖,却字字清晰。起身时,他偷偷瞥了一眼龙椅上的光绪皇帝,只见年轻的帝王面容清瘦,眼神中既有威严,又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这一瞬间,殿试时写下的“欲固海防,必先开实业”的策论内容在脑海中闪过,他暗暗握紧了手中的笏板,决心要将胸中的抱负化为实际行动。

授职完毕,张謇随着队伍退出太和殿。此时阳光已洒满丹陛,龙纹浮雕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他回首望去,巍峨的宫殿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更显壮丽,却也让他感到一丝压抑。翰林院修撰虽是六品清贵之职,但在这内忧外患的时局下,仅凭舞文弄墨又怎能改变国家命运?

回到翰林院,掌院学士早已备好庆贺酒宴。同僚们纷纷围上来道贺,有人举杯赞叹:“季直兄大魁天下,日后定是前途无量!”也有人半开玩笑地说:“状元郎这一手策论,可是让圣上都刮目相看啊!”张謇笑着应酬,目光却落在墙上悬挂的《治平宝鉴》,思绪早已飘向千里之外的南通,那里的盐碱地、贫苦百姓,才是他真正牵挂的。

夜幕降临,张謇独自坐在值房内,反复摩挲着新得的官凭。“翰林院修撰”六个字在烛光下泛着苍白的光,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叮嘱,想起殿试时窗外飘落的春雪,更想起甲午海战的硝烟。最终,他将官凭郑重地收进木匣,推开窗,望着夜空中的明月,心中已然有了决定——这状元之名,不该是仕途的终点,而应是改变国家命运的起点。

丹陛石上的龙纹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光绪皇帝亲手递来的镶玉笏板缠着明黄绶带,玉质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窜上脊背。张謇行三跪九叩大礼时,余光扫过龙袍下摆翻滚的海水江崖纹,策论中“欲固海防,必先开实业“的字迹突然在眼前浮现。他想起殿试那日,窗外飘着今春第一场雪,砚台里的墨汁结了薄冰,而此刻金銮殿的暖意却烘得人眼眶发烫。

当夜的南通会馆恍若白昼,琉璃灯将“状元及第“的匾额映得通红。张謇避开前厅喧闹的宾客,独自蜷在书房太师椅里。案头翁同龢的贺信墨迹未干,苍劲的“他日必成栋梁“旁,还盖着半枚朱砂闲章。月光透过窗棂,在六品顶戴的孔雀补子上流淌,那幽蓝的光泽让他想起黄海涨潮时的浪尖。忽听得门外传来更夫梆子声,他恍惚又看见午门外蜷缩的流民,那些面黄肌瘦的孩童,与盐碱地上佝偻着腰采盐的妇人重叠在一起。翰林院的官凭被攥出褶皱,“修撰“二字在月光下泛着苍白的光,终究不过是象牙塔里的锦绣文章,如何能抵挡外洋坚船利炮?如何能让百姓吃上饱饭?

次日清晨,薄雾未散的京城还浸在朦胧的晨光里。张謇摘下顶戴花翎,将簇新的状元红袍叠进樟木箱,换上一袭洗得发白的月白长衫,腰间只挂着一枚刻有“博物洽闻“的竹牌。琉璃厂的青石板路上,骡车铃声与摊贩吆喝此起彼伏,他逆着往聚宝斋方向涌动的人流,径直走向西市深处。

几家老字号书肆的伙计远远瞥见这张新晋榜首的面孔,立刻捧着描金漆盘走出来。漆盘上摆着烫金封面的宋版《资治通鉴》,卷轴里透出元四家山水画特有的苍润墨色,可张謇目不斜视,直到在一处歪斜的蓝布棚前停下。棚下的竹篾架上堆着蒙尘的旧书,泛黄的书页间夹着干枯的槐树叶。

“这位客官...“独眼老者拄着枣木拐杖起身,浑浊的眼球在凹陷的眼窝里转动,“昨儿放榜时,我还在茶汤铺听人说,新科状元是南通来的张謇老爷——“话音未落,他忽然眯起仅剩的右眼,布满老年斑的手指着书堆,“您怎么瞧上这些?《海国图志》去年就积灰了,那《天工开物》更是连虫蛀的窟窿都没补。“

张謇轻轻抚过书页边缘的锯齿状缺口,指尖触到某处用朱砂批注的“师夷长技“四字。他想起殿试时皇帝问及治国方略,自己在策论里写下的“求富求强“,此刻掌心竟沁出薄汗。当老者絮叨着“不如留些墨宝“,他望着街边挑着竹筐卖糖葫芦的小贩,突然想起家乡盐碱地上劳作的农人。

晨风吹开长衫下摆,张謇将几本书卷贴在心口。翰林院的红墙金瓦此刻显得那样遥远,而怀里这些沾满岁月痕迹的旧书,倒像烧红的烙铁般滚烫。他知道,自己要走的路,或许正是从这些被世人冷落的“杂书“里,蹚出一条前所未有的状元之道。

消息传回南通,常乐镇沸腾了。张宅门前的石板路被踏得发亮,前来道贺的乡邻排起长队。爆竹声此起彼伏,红色碎屑铺满青石板,连平日矜持的乡绅都捋着胡须,将写满溢美之词的贺帖塞进张謇家人手中。张謇的妻子徐氏带着儿媳们穿梭在人群里,银簪上的珠翠随着躬身行礼的动作轻轻晃动,递茶时手腕的金镯撞出清脆的声响。

夜深人静后,堂屋烛火摇曳。徐氏收拾完最后一盏茶盏,望见丈夫对着父亲的遗像长跪不起。供桌上新换的白菊在夜风里簌簌颤动,张謇指尖摩挲着父亲生前最爱的紫砂壶,声音沙哑:“爹,孩儿虽中了状元,却不知这功名是福是祸。东洋战舰在黄海耀武扬威,西洋商人把持着通商口岸,朝廷却还在为庆典挪用海军军费......“他突然攥紧拳头,烛泪滴在青砖上洇开深色痕迹,“孩儿不想做个只会舞文弄墨的状元郎,总得为百姓、为国家,寻条出路。“

翰林院的铜漏昼夜滴嗒,将光阴碎成墨痕。张謇摩挲着宋版《资治通鉴》泛黄的书页,砚台里的宿墨早已凝结。窗外槐树枝丫间漏下的日光,在金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与同僚们此起彼伏的交谈声交织——有人炫耀新得的翡翠扳指,有人议论某位侍郎外放的肥缺,偶尔夹杂着对某场曲水流觞宴的追忆。他摘下玳瑁眼镜,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案头的《永乐大典》残卷,檐角铜铃在穿堂风中发出清越的回响。

当那卷乾隆二十三年的垦荒奏折从檀木匣中滑落时,张謇的瞳孔骤然收缩。朱批的字迹在昏黄的烛光下若隐若现,墨迹间记载的沿海屯田之策,竟与南通狼山脚下绵延百里的荒滩渐渐重叠。他推开窗棂,寒夜的风卷着宫墙外的市井喧嚣扑面而来,恍惚间似听见黄海的浪涛拍打着记忆中的堤岸。案头的《农政全书》被风吹开,徐光启的批注与脑海中浮现的盐蒿遍野之景相互激荡,一个念头如星火燎原般在胸腔里燃烧。

甲午年的暮春,紫禁城的牡丹开得妖冶。当“致远号”沉没的消息混着蝉鸣传入翰林院时,张謇正在誊写万寿贺表。羊毫笔在“海晏河清”四字上洇开墨团,他抓起砚台重重砸在地上,瓷片飞溅间,三十三道联名奏折的草稿在烛火中猎猎作响。然而那些关于筹饷练兵、改革科举的建言,最终只换来军机处潦草的“留中不发”。看着内务府将原本拨作军费的白银,换成颐和园九曲桥上的汉白玉栏杆,张謇在值房彻夜未眠。五更天的梆子声里,他将御赐的翰林朝服叠得方方正正,窗外的启明星正亮得刺目。

暮春的细雨沾湿了长亭飞檐,翁同龢一袭藏青长袍立在柳荫下,发间银丝在风中轻颤。他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张謇的袖口,浑浊的老眼里泛起水光:“季直,你这一走,翰林院少了个栋梁,可天下或许能多一位实干家。只是弃官从商,世人定会非议......“话音未落,袖口已被泪水晕开深色痕迹。

张謇深深俯身,额头几乎触到满地落英,蟒袍玉带在雨中泛着冷光:“恩师教诲,学生铭记于心。甲午惨败犹言在耳,实业方能强国。若能以一人之毁,换得万民之利,纵受千夫所指,又有何妨?“他腰间新赐的状元玉佩随着动作轻响,那是三天前光绪皇帝亲手所赠,此刻却比不上掌心恩师的温度。

驿站的铜铃由远及近,三匹健马拖着朱漆马车停在长亭外。张謇最后一次叩首,起身时瞥见翁同龢袖中露出半截《盛世危言》——那是数月前二人彻夜长谈时,他献给恩师的时务策论。车轮碾过积水,溅起的水花在青石板上划出破碎的涟漪。

马车缓缓驶出宣武门,张謇掀开明黄缎帘,雨幕中京城轮廓渐隐。宫阙巍峨,飞檐斗拱间似乎还回荡着金銮殿上“张謇“的唱名,而东华门外“状元及第“的旌旗,此刻正被风雨卷成残破的絮片。他抚过腰间玉佩,冰凉触感中,耳畔又响起翁同龢临别时的叹息。

车轮“轱辘轱辘“碾过卢沟桥,桥下永定河水奔涌不息。张謇望着翻滚的浊浪,忽然想起殿试策论中写下的“求富求强“四字。状元的荣耀如同过眼云烟,真正的使命,才刚刚开始。暮色四合时,车辙印在泥泞中蜿蜒向南通,那是命运的鼓点,为这位清末状元的传奇人生,奏响新的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