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青蚨钱·买命帖压死人
青蚨钱·买命帖压死人
冰冷的触感如同一条盘踞在掌心的毒蛇,沿着李不言枯槁手指的指骨蜿蜒向上,带来一种粘稠而滑腻的阴森。那张捏在指间的青蚨买命帖,不像纸,更像一块由亡者怨气淬炼而成的冰薄铁片。帖子上,朱砂绘就的符印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暗红,繁复而扭曲的线条仿佛某种未知脏腑的筋络,正微微搏动着。那些肉眼难辨的灰黑色死气丝线,并未因被铜灯缓慢吸取而消散,反而愈发活跃,拼命扭动着,试图挣脱无形的束缚,重新扎入李不言的血肉。
他浑浊的眼睑微垂,隔绝了落魂坡上残余的混乱和哀嚎。那张瘸子和那灰色道袍的年轻道人早已不见踪影,只余下血腥气和争夺后的狼藉。夜风卷过,坡下的聚阴池发出死水闷罐般令人窒息的“咕嘟”声。李不言没有向城中刘大官人那朱门高墙的府邸走去,甚至没有瞥一眼那张瘸子家可能的方向。他枯槁的身影在废墟般的黑暗中转折,步履依旧沉重迟缓,如同拖拽着无形的铁镣,却异常精准地拐入一条狭窄的、堆满杂物和动物骸骨的废弃巷弄。
巷弄尽头,一面矮墙塌了一半。隔着断墙,是另一条相对宽阔些的后巷,紧邻着几座高门大户的后院墙根。一个身影,正如幽灵般贴着墙角的阴影快速移动。正是那落魂坡上散帖的灰袍道人!此刻他脸上的戏谑和冷漠收敛了,只剩下一种完成任务后的阴沉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右手笼在袖中,指间隐约可见几张尚未散出的青蚨买命帖那特有的青惨色边缘。
李不言背靠着断墙冰冷的土坯,如同一块融于阴影的岩石。隔着墙缝,他能清晰地看到道人后颈处一丝不自然的青筋凸起,像是有活物在皮肤下游动。那道人走到一座宅院的后角门,门扉紧闭,门楣上悬着一枚铜钱大小的奇异石符。他并未敲门,只是伸出左手,指尖在石符上极其快速地叩击了几下,指法诡异而飘忽,仿佛拨弄着一架无形的琴弦,发出微不可闻的、类似指甲刮过朽木的“沙沙”声。
李不言浑浊的眼底,那缕洞彻的清光一闪即逝。那不是联络暗号,更像是……在传递某种特定的频率,用以控制,或是安抚门后之物。
角门无声地滑开一条缝,仅容一人通过。道人迅速闪身入内,门缝随即合拢,恢复死寂。
刘府后宅深处,一间远离主人居所的偏僻厢房被改成了临时法坛。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陈年药材特有的苦涩、新挖泥土的腥臊、还有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仿佛浸透了尸油般的腐臭檀香味,几乎将人熏得透不过气。
厢房中央,摆放着一具异常巨大的暗红色棺木。棺盖敞开着,里面并非尸体,而是一尊活灵活现的“人偶”。
人偶的面容,与刘大官人那意外横死的公子有着惊人的相似,只是肤色呈现出一种蜡像般僵硬的惨白,眼珠是用两颗纯黑的玛瑙石镶嵌而成,空洞无神。人偶身上穿着一件华贵无比的丝绸寿衣,但衣料下的“躯体”却有些干瘪扭曲,似是用某种特殊的稻草、泥土填充,并以腥红的、如同活蛇般的粗壮藤蔓加以固定和强化。那些藤蔓深深扎入泥土中,隐约可见细小的根须在地下蠕动。棺木周围的地面上,用暗红色的粘稠液体刻画着一个巨大而繁复的法阵,法阵的节点上,插着九面残破的小幡,幡上模糊的画着扭曲痛苦的人形。法阵中央的棺木底部,连接着几十条比头发丝略粗、近乎透明的暗红色丝线,如同血管经络,蔓延开去,一直延伸到法坛边缘一个巨大的陶瓮之中。
法坛旁,立着一个中年模样的修士。与落魂坡上那年轻道人不同,此人穿着一身较为考究的绸缎道袍,面容保养得宜,五缕长髯梳理得一丝不苟,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正是富商刘府请来的高人——清河道长。然而,若是细看,便能发现他那双狭长的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的道家清静,只有深潭般的冰冷、算计和一种近乎实质的阴鸷。他手里托着一个紫砂小茶壶,慢悠悠地啜着,眼神却锐利如鹰隼,死死盯着法阵中央人偶的变化。
“师父,帖子回来了七张。”年轻道人进入厢房,态度恭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将手中剩余的青蚨买命帖双手奉上。袖管因动作稍稍滑落,露出手腕处几点不易察觉的浅淡尸斑痕迹。
清河道长眼皮都没抬,只淡淡“嗯”了一声,接过帖子随意掂量了一下。“三张遗落?罢了,七张也够催动法阵一次了。这‘万灵塑脉替身法’果然精妙绝伦,只是对施法者神魂压迫也着实不轻,难怪那些大门派轻易不肯动用……”他放下茶壶,踱步到巨大的陶瓮旁。
瓮口敞开,里面并非清水或泥土,而是一汪不断翻涌、粘稠如沥青的漆黑液体!液体表面不断冒出拳头大小的气泡,破开时散发出令人闻之欲呕的腥臭,更有一股浓烈到近乎实质的怨恨死气扑面而来。液体深处,隐约可见无数细小的、扭曲的面孔在哀嚎挣扎,似乎是被强行封印、炼化的亡魂碎片!那些从法阵中延展出来的暗红色丝线,末端就探入这恐怖的液体中。
“这‘九幽秽浆’是前朝镇狱大阵的残留废物,混杂了无数怨毒残魂,最是滋养尸魅……”清河道长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笑意,指着瓮内的黑浆,“可要炼成这能完美契合公子气息、瞒天过海的活尸替身,光是秽浆里这些残渣可不够。魂魄要精纯的,要新鲜的……还要有‘心甘情愿’的引子……”
他目光落在年轻道人刚刚收回的七张青蚨买命帖上,眼神如同在看几只待宰的猪羊。“人心贪念便是最好的引魂索。这些下贱的蝼蚁,得了替命的‘希望’,那一瞬间的心头血与精魂,最是精纯炽烈,被青蚨帖摄取引导而来,正好用来给替身‘开光’!哼,能成为公子再生的基石,为刘府延续富贵气运,也算是他们这群泥潭里的臭虫几辈子修来的造化!”
年轻道人垂手侍立,闻言身体微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又放松下来,低头应道:“师父所言极是。”
“戌时快过了,子时将至,阴气最重时,便是启动法阵的最佳时机!”清河道长眼神一厉,“青林!准备引煞入瓮!让那些替命鬼的精魂,成为替身重燃‘生机’的火种!”
李不言如同一条最不起眼的阴影,贴着刘府后院高耸冰冷的墙根缓慢移动。他的脚步落在枯草碎石上,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背上那盏蒙尘的铜灯,在靠近这布满阴私和秽气的巨大宅邸时,灯体上传来的冰凉感更加清晰,仿佛冰块贴近脊骨,甚至能感觉到灯壁内部,某种沉寂之物正被周遭浓得化不开的怨气死气轻轻搅动,带起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沉凝的“旋涡”。
浑浊的眼睛透过乱发的缝隙,落在那些墙头檐角。常人看不见的死气,在这里浓郁得如同实质的乌云,其中绝大部分都从后院某个极其偏僻的角落蒸腾而起,丝丝缕缕,在夜色里散发着肉眼难辨的暗沉腥红。
就是那里。如同黑暗中的灯塔,污秽的源头。
他选了一处墙根角落,泥土略显松软,长着几丛半枯的蒿草。蹲下身,双手探入冰冷刺骨的泥中,没有挖掘,而是像拨开流水般,以一种奇特的韵律和速度,用十指在泥土上勾勒出纵横的线条。碎石、断砖、腐朽的木块在他枯瘦的指间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各自归位,深深嵌入地面。
指尖划过眉心,那干裂的皮肤下,一道竖立的、如同刀痕般的细微裂痕,缓缓渗出一滴殷红到发暗的血珠。这滴蕴含着他独特生机的精血,没有落地,而是被他引导着,如同画笔蘸墨,涂抹在那些新嵌入的石木节点上。
光芒不显,气息内敛。一个极其简陋、却完全契合此地散乱地气与微弱灵脉流向的小型匿踪感应阵法,在不起眼的角落悄然成型。阵成瞬间,周遭弥漫的死气、声音、乃至法力的细微波动,都如同被投入平静湖水的石子,清晰地映照在李不言的心湖之内。
时间一点点流逝,夜色深沉如墨。
一阵轻微的嘈杂从阵中传来。隔着庭院楼阁的阻隔,感应如同水中看花,影影绰绰,却清晰地勾勒出几条步履蹒跚、眼神浑浊中带着最后狂喜的人影,正被手持青蚨帖的道徒引着,绕过守卫森严的路径,朝那偏僻厢房的方向汇聚。
死寂的厢房内,气氛凝重得几乎凝固。
七名持帖而来的“替命鬼”被引入法坛中央。他们大多是衣衫褴褛的青壮,只有两个看起来较为枯瘦的中年人,每个人眼中都燃烧着一种病态的、即将解脱又掺杂着巨大狂喜的光芒,紧紧攥着手中仿佛通往极乐的青蚨帖,脚步虚浮,沉浸在即将献祭自身换取家人“泼天富贵”的自我感动里。丝毫没有察觉脚下那如同巨大祭坛般猩红粘稠的法阵线条,也未嗅到空气中浓郁到极致的腐朽死亡气息,更未看到法坛边缘那翻滚着无数怨灵碎片的巨大黑瓮。
“时辰到!”清河道长站在法坛之外,神情肃穆,眼神深处却跳跃着冰冷的狂热。他手捏一个怪异法印,如同毒蛇昂首,猛地向前一引!
“万灵聚脉,血魄开光!”
嗡——
法坛四周插着的九面残破小幡无风自动,幡上那些扭曲痛苦的人形画影仿佛活了过来,发出无声的惨嚎!整个阵图瞬间亮起浓郁到化不开的暗沉血光!那血光如同拥有生命的藤蔓,瞬间缠绕上法坛中央七名“替命鬼”的脚踝,向上蔓延!
“呃啊!”
“这是……?!”
“仙长……饶命……”
七人如同被投入滚烫油锅的活虾,发出凄厉不似人声的惨嚎!他们的身体剧烈地抽搐挣扎,但血光如同最坚韧的锁链,将他们牢牢固定在原地。更诡异的是,他们握在手中的青蚨买命帖爆发出刺目的青光!青色光芒化作无数根极其细微的芒刺,狠狠扎入他们的手臂,直抵心窍!
肉眼可见的,七道带着温热气息、闪烁着淡淡白色光芒的虚影——那是他们鲜活的生命力凝聚而成的心头血与命魂精华——被那张邪恶的帖子强行从口鼻、眼耳中抽取出来!青白两色的流光被法阵的血芒裹挟着,如同七条温顺的溪流,迅速汇入中央那尊公子模样的蜡白尸傀体内!
尸傀那双空洞的玛瑙眼睛,如同被注入滚烫的灯油,猛地亮起两点极其诡异的猩红!身体那干瘪的缝隙在青白精魂的注入下,开始如同吹气般微微膨胀,皮肤下隐隐透出诡异的红润。那些缠绕捆绑它的血红藤蔓,如同得到滋养的毒蛇,欢快地蠕动起来!
与此同时,法坛中央棺木底部蔓延出去的几十根透明红线骤然绷紧!棺底那个如同巨大心脏般鼓动的陶瓮里,翻滚的九幽秽浆如同沸油般剧烈翻腾!秽浆中无数痛苦扭曲的亡魂碎片被一股更庞大的吸力狠狠抽取,同样化作一股股精纯却污秽不堪的乌黑死煞之气,源源不断地顺着红线逆向泵入那正逐渐焕发“生机”的尸傀体内!
这!便是清河道人真正的“塑脉替身法”——以贪念者为引,燃其心头精血与纯粹命魂点燃替身之火;再以九幽秽浆中无数积攒的怨毒死煞为柴薪,淬炼尸身,试图再造一具生机、气运、命格都与刘公子一般无二,足以瞒天过海、替其承劫续命的完美尸魅!
墙角匿踪感应阵中的李不言,眼皮猛地一跳!
不需要依靠感应,那法坛启动瞬间爆发出的极致邪恶与生命被掠夺时发出的绝望惨嚎,已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他的神魂深处!七股鲜活的、带着对亲人承诺最后温暖的命魂气息,被强行抽离、注入那冰冷死物体内的景象,仿佛在他心湖中烙下了一道猩红的印记!
背上那盏一直沉寂的铜灯,灯壁内部猛地传来一次清晰的、仿佛心跳被骤然攥紧的凝滞感!紧接着,一股前所未有、近乎贪婪的冰冷吸力从灯体深处爆发!整个法坛逸散出的浓郁死亡气息、尤其是那些被剥夺灵魂后瞬间湮灭产生的新生死气、以及被强行灌注却无法完美吸收而溢散的污秽怨煞,都如同百川归海,疯狂地朝着李不言藏身的角落席卷而来!
铜灯不再是温和的汲取,更像一个饥饿了千年的恐怖怪物张开了无形的巨口!
这骤然爆发的吸力远超之前千百倍,以至于李不言布下的粗糙匿踪阵法如同脆弱的琉璃般瞬间布满了裂痕!更糟糕的是,如此强烈的能量异常波动,立刻引起了法坛中央清河道人的警觉!
“谁?!”
清河道人脸色剧变,狭长的眼中寒光暴射!他正全力维持法阵运转,心神大半沉浸其中,但这角落里骤然爆发、疯狂吞噬法阵余波的诡异现象,如同黑夜里的灯火般醒目!他虽无法瞬间锁定具体位置,但那股贪婪吞噬死气的特性,却让他瞬间联想到了某些修炼邪功的同道。
“宵小鼠辈!安敢觊觎贫道的替身炉鼎?!”他厉声咆哮,带着被触犯禁脔的暴怒。袍袖猛地一挥,也不顾法阵还在运转,一道凝练如实质的乌黑指芒脱手而出!指芒速度极快,撕裂空气发出刺耳的尖啸,并非射向李不言匿身之处(他尚未精准锁定),而是直接射向了那七名正被疯狂抽魂的“替命鬼”中最外围的一人!
噗嗤!
指芒毫无阻碍地贯穿了那人的眉心!
那人身体猛地一僵,连一声像样的惨叫都未发出,眼中最后一点狂喜的光芒彻底熄灭,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皮囊,软软瘫倒在还在疯狂发光的法阵上。但他的死亡,并未中断法阵抽魂炼魄的过程!一股远超刚才、更加浓郁、带着强烈死前绝望的污秽死气瞬间爆开!
正是这股被刻意引爆的污秽洪流,轰然冲击着阵法余波!清河道人借此机会,瞬间捕捉到了污秽死气被疯狂吞噬牵引的方向——墙角!
“抓住他!”清河道人朝着年轻道徒厉喝!
那年轻道徒也反应过来,他之前被李不言避开过,此刻更是带着一种被愚弄的羞怒,身形如鬼魅般从法坛边缘暴起,双手在胸前急划,口中念念有词!地面法阵的血光受他引导,骤然化作数十道血色枷锁,如同吐信的毒蛇,密密麻麻地朝着墙角坍塌的匿踪阵覆盖而去!
李不言眼中清光爆闪!
匿踪阵已碎!前有道徒血色枷锁封锁出路,后有清河道人虎视眈眈!他佝偻的身体猛然绷紧,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微摩擦声。没有硬闯硬挡,在血色枷锁临身的前一瞬,枯瘦的身体猛然向前倾倒扑倒!
这一扑,并非倒地,而是仿佛瞬间“化”入了墙角的阴影!他倒下的路径扭曲了一下,如同一条滑溜的泥鳅,竟从那血光枷锁最为稀疏、也是污秽死气最为浓郁的下方空隙间险之又险地钻了过去!
血色枷链抽打在墙壁上,发出沉闷的爆响,碎石飞溅!
李不言的身影已出现在数丈之外庭院的阴影下,踉跄半步便稳住身形,背后铜灯因这骤然的移动微微晃动,那贪婪吞噬死气的吸力竟在这一扑一窜间短暂消失!
“哪里走!”清河道人眼角狂跳,心中震惊更甚!这身法诡异莫名,竟能在他的法阵边缘如此滑溜脱身!“青林!拦住他!”他自己却不能离开法坛核心,否则替身秘法恐将功亏一篑。
年轻道徒青林厉啸一声,眼中青气暴涨,双手法印再变!这一次,不再是笼罩性的血色枷锁,而是三道凝练得如同精钢长矛般的血煞之枪,带着刺耳的破空声,分上中下三路,封死李不言所有闪避空间,毒龙般电射而至!煞气浓郁,庭院角落几株半枯的花草被余波扫过,瞬间枯萎焦黑!
李不言浑浊的瞳孔骤然收缩!
退无可退!
他枯槁的左手猛地探入脑后半凝固乱发堆里!五指如钩,狠狠向外一抽!
一根东西被他拔了出来!
那东西黑乎乎,长不过尺许,约莫两指粗细,歪歪扭扭毫不起眼,看起来就像刚从灶膛里掏出来的半截烧火棍!
面对那洞金穿石、煞气逼人的三根血煞长矛,李不言不退反进,身体如同被狂风吹折的枯柳,极其柔韧地向左侧一个小幅度的倾斜!同时,握着那烧火棍的右手,手腕极其细微地一抖、一振!
烧火棍以肉眼无法捕捉的轨迹向前点出!动作轻微得如同驱赶恼人的蚊蝇!
嗤!嗤!嗤!
三声轻响几乎连成一串!
不是金铁交鸣的爆裂,更像是热水浇上烙铁的瞬间消融!
那三道足以洞穿精铁甲胄的血煞长矛,被那黑乎乎毫不起眼的“烧火棍”极其微小地点在了矛尖之上!矛尖上附着的浓郁怨毒煞气,如同遇火的寒冰,连一丝波澜都未惊起,便瞬间湮灭、崩散!
并非棍子有多坚硬,而是那血煞之矛上缠绕的“煞气”本身,在接触到烧火棍的瞬间,便彻底瓦解、消散了!失去了煞气支撑,由法力凝聚的“矛身”也瞬间崩溃,化作三缕普通的腥风四散。
“什么?!”道徒青林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他全力以赴的血煞锁魂矛,竟被一根烧火棍如此轻描淡写地点散了?那根棍子有古怪!
法坛中的清河道人更是脸色剧变!他见识何等老辣,瞬间看穿了关键——那根棍子并非神兵利器,但它似乎拥有一种奇异的、湮灭“无形之物”的本质力量!煞气怨念,正是这类力量的克星!
“废了他那根棍子!”清河道人暴喝!
青林反应极快,眼中厉色一闪,放弃了对煞气的凝聚。他猛地一拍腰间的储物袋,一道白光激射而出!那是一枚边缘锋利、闪烁着金属寒光的圆形法钱!法钱迎风便涨,化作一口磨盘大小、边缘锋利无比、旋转着发出凄厉嗡鸣的巨大切割轮盘!
“裂金飞轮!”青林咆哮着操控轮盘,撕裂空气,带着纯粹的物理切割之力,直斩李不言握着烧火棍的手臂!
同时,他自己也合身扑上,双手覆盖上一层如同鳄鱼鳞甲般的乌青光泽,指爪如钩,带着撕裂血肉的狠厉,直掏李不言心窝!这次是纯粹的物理攻击,针对那看似枯槁的身体!只要废掉他一条手臂,或者击中要害,那根古怪的棍子便不足为惧!
轮盘呼啸而至,爪风扑面而来!
生死一瞬!李不言浑浊的眼底,映着那飞旋切割的寒光和乌青利爪!
他的反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没有闪避袭向要害的利爪,更没有试图用那烧火棍去格挡飞轮——烧火棍能破无形煞气,却未必能挡住这实打实的金铁切割!他身体在极小的空间内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微微一拧,竟是用自己空着的、布满老茧的左手手掌,看似缓慢,实则精准无比地迎向了那锋利的轮盘边缘!
噗!
一声闷响!
鲜血迸溅!
锋利的轮刃深深切入了李不言的左掌!剧烈的疼痛让他的身体猛地一颤,闷哼一声。
然而,就在轮刃切入血肉的瞬间,他的手掌并未被切开,反而如同最坚韧的夹钳,五指猛地向内一扣,强行将那旋转切割的飞轮死死钳在了手中!轮刃卡在掌骨间,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而几乎就在钳住飞轮的同时!借着这短暂定住对方一件法器的片刻僵直和剧痛带来的爆发力,李不言的右手,握着那根黑乎乎烧火棍的右手,如同毒蛇昂首,由下而上,从一个刁钻无比的角度,以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速度,猛地向上一戳!
目标!正是道徒青林因前扑抓向他心口而门户大开、还未来得及收回防守的右边腋下!
嗤!
烧火棍顶端的钝头,无声无息地、狠狠地点在了青林右腋下某个极其隐秘的、经络交汇的点位!一点即收!
这不是砸,不是刺,是一种更精巧、更致命的手法——破法点穴!
“呃!”飞扑中的青林如遭电亟!浑身法力在瞬间彻底紊乱!催动裂金飞轮的心神联系被强行中断,覆盖双臂的乌青色鳞甲光影瞬间崩散!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全身骨头,原本凶厉扑来的气势骤然凝滞,双腿一软,身体如同散了架的破口袋,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脸上残留着一种难以置信的错愕和瞬间失控的惊恐。
李不言眼中没有丝毫波动,仿佛用血肉钳住裂金轮的不是自己的左手。右手烧火棍点出的同时,他枯槁的身体借力便是一个极小的旋身!背上的铜灯随着他的动作微微一荡,那之前因剧痛而短暂中断的吞噬之力再次爆发,疯狂吸取着青林因法力失控而瞬间溢散的庞大量修为精华和生魂气息!
砰!
李不言旋身避开扑倒的青林,那死狗般扑来的身体与他擦肩而过,重重摔在地上,扬起一片尘土。而他则借助这点旋身之力,不退反进,朝着法坛方向清河道人的位置,看似狼狈地踉跄了一步!那还嵌着裂金轮的左手鲜血淋漓地高举着,仿佛在凄厉控诉,实则却是以一个微妙的角度,将手中染血的轮盘残骸,狠狠地向清河道人方向猛地掷出!
飞轮呼啸,上面还沾着新鲜的血肉!直取清河道人面门!
清河道人正竭力维持替身法阵运转,被徒弟瞬间惨败倒地的局面惊得心神剧震!那沾满血肉的裂金轮直射而来,威胁倒在其次,但其上沾染的精血气息,却是法阵的大忌!会严重干扰替身融合的精纯!他下意识地怒吼一声,空着的左手袍袖急挥,一道乌光匹练般扫出,狠狠将那飞轮击得远远飞开!
噗!
裂金轮斜飞着,裹挟着巨大的力量,不偏不倚,正正砸在了法坛边缘那巨大陶瓮的中下部!
陶瓮何等坚固?那是清河道人以法力加持过的。裂金轮更不是寻常刀剑。一声沉闷如擂鼓般的巨响!坚硬的陶壁被砸开了一道数尺长的巨大豁口!
瓮内翻腾如沸的九幽秽浆瞬间找到了宣泄口!如同爆裂的脓包,粘稠、腥臭、翻涌着无数细小扭曲哀嚎面孔的漆黑秽浆,裹挟着无法想象的恐怖怨毒死气,如同决堤的污秽洪流,从破口处轰然喷涌而出!
哗啦——!!!
漆黑的浆液瞬间淹没了法坛一角!那连接着棺木和替身的几十根暗红丝线被秽浆冲击,剧烈震动、扭曲,传输瞬间中断!法坛中央刚刚被注入精魂、初现“生机”的蜡白尸傀剧烈地抽搐起来,玛瑙眼中的猩红光芒明灭不定,身体上被秽浆沾染的地方如同被强酸腐蚀,“滋滋”作响,冒起恶臭的黑烟!整个巨大的猩红法阵光芒明灭闪烁,如同接触不良的灯盏,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替身塑脉之术瞬间受到剧烈干扰,濒临崩溃!
“孽障!!!”
清河道人目眦欲裂!苦心筹划,眼看成功的“万灵塑脉替身”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彻底搅乱!反噬之力如同海啸反卷!他只觉得胸口气血狂涌,喉头猛地一甜,强忍着才没有喷出血来!看向李不言的目光已经不是震怒,而是滔天的怨毒,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
“师……师父!他……”扑倒在地的青林被喷溅的秽浆淋了一身,发出凄厉的惨叫。那些秽浆沾染到他的皮肉,如同活物般往皮肤里钻,瞬间腐蚀出几个滋滋作响的黑洞!之前被点破关窍处更是秽气侵入法力核心,如同在点燃的火油桶里丢进了火把!他皮肤下那原本潜藏的青灰色尸斑纹路骤然浮现、扩大、发黑!整个人如同被烧红的铁块烙过的蜡烛,肉眼可见地开始……融化!口鼻中溢出黑烟,惨叫声扭曲变调,充满了非人的痛苦!最终化作一团散发着恶臭、不断抽搐的暗红色人形淤泥,缓缓渗入地面,只留下衣物和几块没有彻底融化的碎骨残骸。
这邪法同门弟子的惨死景象,让维持着剧烈震荡法阵的清河道人心神再次一乱!他猛地咬破舌尖,喷出一口精血在身前悬浮的小茶壶上,厉声嘶吼:“九幽秽煞,反噬其身!给我定!”
茶壶绽放出妖异的乌光!喷涌的秽浆洪流竟被强行约束,暂时压制回破裂的瓮中一部分,但整个法阵依旧濒临失控,替身尸傀的躯壳已经开始碎裂变形!
清河道人知道事不可为!他死死盯住已经踉跄退到庭院角落阴影里、浑身浴血、气息却依旧枯寂诡异的李不言,眼中是无尽的怨毒和屈辱!他耗费偌大代价收集的九幽秽浆、辛苦炼制的替身、甚至搭进去一个亲传弟子!竟被一个形同乞丐、手段古怪的家伙毁于一旦!他甚至没看清对方用了什么玄妙法器或神通!
绝不能让他活着离开!
清河道人脸上闪过一丝残忍的决绝!他暂时放弃了对动荡法阵的竭力维持,猛地掐动一个法诀,狠狠指向地上青林残留的那滩暗红污秽!
“以徒为引,黄泉探路!爆!”
轰!!!
那滩散发着尸臭和浓烈秽气的暗红污秽之物猛地向内收缩、坍缩!随即爆发出刺目的、混杂着青黑红三色的恐怖光芒!狂暴的冲击波夹杂着剧毒的秽气、污血碎片、还有青林那未能彻底消融的魂魄碎片产生的怨念诅咒,如同百十道淬毒的利箭,无差别地向四面八方疯狂炸开!其威力远超之前自爆门客!整个厢房的墙壁、门窗瞬间被洞穿出无数孔洞!
首当其冲的,便是那勉强维持运转的法阵!残破小幡瞬间化作飞灰!替身尸傀如同被千万刀片凌迟,轰然炸碎!粘稠的秽浆四处喷溅!
爆炸核心的冲击波,更是带着撕裂神魂的怨毒诅咒,狠狠扫向庭院角落的李不言!这并非纯粹能量攻击,更混杂着死者临时的极致恶念和污秽法则碎片,避无可避!
阴影里,李不言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
不是看清河那疯狂的自爆,而是背后那盏蒙尘的铜灯在爆炸冲击波临近的刹那,骤然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饥渴到极致的冰寒渴望!仿佛那不是致命的攻击,而是一场久旱甘霖!
无法言喻的庞大秽气与恶念形成的诅咒风暴将他彻底吞没!耳边仿佛瞬间响起千百个亡魂临死前最怨毒的尖啸!但就在这些足以让普通修士神魂崩溃的污秽力量侵入他躯体的瞬间,他背后那盏铜灯如同黑洞般猛烈运转起来!无数细不可查的、如同旋涡触手的吸力瞬间缠上那些污秽诅咒!一股股最精纯的、代表着毁灭与死亡的“终结本源”之力被贪婪地剥离出来,疯狂地吸入灯体深处!灯壁内部的“旋涡”前所未有的剧烈转动着!
剩余的冲击波实打实地撞上了他的身体!如同被狂奔的野牛狠狠撞飞!李不言枯槁的身体向后弓起,如同破麻袋般离地抛飞!口中闷哼一声,一丝粘稠的暗红色血液顺着嘴角溢出,显然是内腑受到了剧烈震荡!
“嗬……嗬……”他在空中尽力调整着极其糟糕的姿势,狠狠摔向庭院另一侧的墙壁。
砰!
尘土飞溅。背部砸在冰冷的砖墙上,才止住去势,靠着墙壁滑落下来,半跪在阴影里。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脏腑的疼痛。左手的伤势更是触目惊心,手掌几乎被切开,深可见骨,鲜血浸透了破烂的袖管,滴滴答答落在尘土里。
然而,更为诡异的体验随之而来。在硬扛了爆炸冲击、付出沉重伤势代价的同时,一股庞大精纯的“养分”却被铜灯吞噬,瞬间反哺回他的身体!这反哺并非滋养血肉生机,而是……如同寒冬腊月里灌下最烈的烧刀子!一股冰冷刺骨、却又汹涌狂暴的力量瞬间注入了那盏灯的“本源”!他眉心中那道细微的竖形裂痕,仿佛被这股力量刺激,猛地亮起一丝极其微弱、却深邃凝练的幽光!仿佛灯油被添加,灯火即将……被点燃的前兆?
这诡异的感觉只是一闪而过。更多的却是源自铜灯深处那种饱食饕餮后的沉甸甸的满足感,沉甸甸地压在他破碎的脊梁上,也压在他沉入谷底的心头。救一人,填灯油;现在,卷入这场邪法漩涡,无论出于被动防御还是主动破坏,似乎……都为这盏灯添加了更多的“燃料”。这灯油的增长,带来的不是力量,而是更紧缚的枷锁。
呼——呼——
夜风不知何时大了起来,穿过被爆炸肆虐、一片狼藉、如同鬼蜮废墟般的庭院。风声里,夹杂着一缕极其遥远、却格外清晰的声响——并非是风,而是几声急促、短促、带着不详意味的鸦鸣。
“呱——呱——呱——”
一声,两声……如同丧钟的催促,在夜空中回荡。
李不言靠着墙壁,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扯动肺腑间的隐痛。他缓缓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穿透庭院弥漫的尘埃和污血的碎末,深深看了一眼那个在爆炸余波中依旧站在原地、道袍碎裂、鬓发散乱、嘴角溢血、正用择人而噬般目光死死盯着他的清河道人。
没有言语,没有表情。但那一眼,沉静得如同深潭寒冰,又仿佛燃烧着无形的火焰。
活下去的意志与背负的诅咒,在每一次血与死的碰撞中,变得更加沉重而鲜明。
他用完好的右手撑住墙壁,挣扎着,极其缓慢地站起身。鲜血顺着左手滴落在尘土里,晕开点点暗红的印记。身体因伤势和巨大的消耗而微微佝偻,但那背负铜灯的身影,却挺立了起来。
没有任何停留,没有再看废墟般的庭院第二眼。
他转身,拖着沉重的脚步和一条受伤的手臂,一步步,沉默而坚定地,朝着庭院坍塌的断墙外,那片比庭院更深沉的黑暗荒野……挪去。
背后,是清河道人怨毒到极致的咆哮和废墟中火焰升腾的光芒。
前方,只有无边的夜色和不详的鸦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