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污点
外婆的愤怒像暴雨前的乌云,压得老宅喘不过气。
在半夏晾衣服时,外婆会故意将她的衬衫丢进湿漉漉的角落,水珠渗进布料,在她皮肤上洇出斑驳的凉。
餐桌上,她的碗筷永远摆在最边缘,外婆夹菜时总会避开她,仿佛她的存在会污染整桌饭菜。
最刺痛的是外婆擦拭母亲遗像时,喃喃自语:“要不是为了养你这个赔钱货,她何苦累死累活……”每个字都像细针,扎进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外婆从不避讳她,她知道,却从未反驳。她盯着外婆颤抖的手,突然想哭又想笑。
哭是因为外婆的恨像一把钝刀,每天割一点,痛得缓慢而持久;笑是因为她发现自己竟在期待外婆的恨里能有一丝缝隙——哪怕只有一点点,证明她的存在不是纯粹的“罪”。
但外婆的恨太纯粹了,纯粹得让她觉得自己就像墙角那团湿衣服,被丢在那里,等着发霉,等着腐烂,等着被彻底抛弃。
她曾试图修补关系。但当她蹲在灶台前帮外婆剥蒜,指尖被辛辣气味熏得发红。
却换来外婆的冷笑:“别以为装勤快就能赎罪,你妈造的孽,你得用一辈子还!”
她鼓起勇气问起父亲,外婆的菜刀猛地剁在砧板上,蒜瓣溅到她的裙摆:“你那个野种爹?他早该被雷劈死!”
飞溅的蒜汁灼痛她的皮肤,比疼痛更烈的是外婆眼中燃烧的恨意——那恨意不仅针对父亲,更将她与母亲一同钉在了耻辱柱上。
蒜汁溅到脸上的瞬间,她仿佛看见外婆的恨意具象化成了黑色的藤蔓,缠住她的喉咙,缠住母亲的遗像,缠住整个老宅。
她突然想逃跑,逃到没有蒜味、没有咒骂的地方。
但逃到哪里呢?
母亲说过,父亲在很远的海市,可她连海是什么样都没见过。
她蹲在灶台前,看着自己被蒜汁染黄的裙摆,觉得自己就像一团被揉皱的纸,被外婆的愤怒一遍遍蹂躏,她突然很想哭,却连哭出声的权利都没有。
整理遗物时,林半夏在母亲的首饰盒里发现一枚褪色的戒指。
戒指内侧刻着“林、俞”二字。她正摩挲着字迹,外婆突然推门而入,戒指被抢走的瞬间,金属边缘割破她的掌心。
外婆将戒指摔在地上,银戒滚到墙角,像母亲破碎的心:“不要脸的东西,连私定终身都敢!”
她蜷缩在床角,听着外婆在门外咒骂“林家脸面都被你们母女丢尽了”,终于明白,自己的存在本身,就是外婆眼中永远无法洗刷的污点。
戒指割破掌心的刺痛让她浑身发抖。
她盯着渗血的伤口,突然觉得自己的血和母亲的戒指都是脏的——母亲用戒指证明爱情,外婆用戒指证明耻辱。
而她,用流血的掌心证明自己的“罪”。
她想起母亲曾说戒指是父亲送的,但此刻她甚至不敢想象父亲的模样。
如果父亲真的存在,他会不会也像外婆一样,用厌恶的眼神看她?会不会也认为她的存在是“不要脸”的污点?
她蜷得更紧,把伤口贴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止住血,也能止住那些从伤口渗进来的恨意。
外婆在客厅打电话,雷声在天空炸响。
林半夏贴着门缝,听见外婆嘶哑的吼声:“……限你一周来接人,否则我带她骨灰去你老家,让你全家都不得安宁!”
雨水顺着门缝渗进来,浸湿她的裤脚。
她踉跄后退撞翻木椅,膝盖撞在门槛上的刺痛不及心里的惊惶。外婆的威胁像一记重锤,砸碎了她最后一丝侥幸——原来父亲真的存在,而自己即将被推向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接下来的七天,林半夏像被判了死刑的囚徒。
她反复擦拭母亲留下的旧围巾,茉莉香早已消散,只剩淡淡的霉味。
她蹲在河边,将写着“爸爸”二字的纸片折成纸船,纸船在漩涡中打转时。
她幻想父亲的模样:会不会像外婆说的冷漠无情?会不会有新的家庭,嫌弃她这个“拖油瓶”?
河边的柳树抽了新芽,嫩绿的枝条垂下来,像母亲编辫子时温柔的手指。她突然抓起石块砸向纸船,看着它沉入浑浊的河水,仿佛这样就能阻止离别。
离别前夕,林半夏用旧毛衣裹着行李,书包带勒进掌心,疼痛却比不过心中的绞痛。
她踮脚够着外婆晾衣绳上的衣服,指尖触到母亲生前缝补过的痕迹:衬衫领口的针脚细密如鱼鳞,裤脚的补丁是不同颜色的布块拼成的,像打满补丁的人生。
她最后一次擦拭门神画像,褪色的门神怒目圆睁,仿佛在守护着这座即将失去她的家。
巷口的糖画阿婆仍在吆喝,焦糖的甜香混着槐花的腐味飘来,她想起母亲总把最甜的糖兔子留给她,自己却啃着焦脆的糖边。
她蹲在槐树下,将写满心事的纸条塞进树洞,纸上的字迹被泪水晕开,模糊了“妈妈”与“爸爸”的称呼。
最后一夜,林半夏听见外婆在佛堂跪拜。檀香混着外婆的啜泣声飘来:“阿弥陀佛,让我女儿走得安心,这个孽障……我会送走她,也算对得起林家列祖列宗……”
她攥着床单,指甲抠进布料,直到掌心渗出血珠。
她知道,外婆的决绝不是恨,而是另一种形式的绝望——外婆用推开她的方式,在惩罚母亲,也在惩罚命运。
走向未知的命运离别那日,林半夏攥着书包带站在老宅门口。
父亲会是什么样的人?他会像母亲说的那样,给她买糖画兔子,会在雨天为她掖好被角吗?还是像外婆诅咒的那样,是个冷漠无情的陌生人?
她抬头望着褪色的春联和斑驳的门神画像,门神怒目圆睁,仿佛在警告她前路荆棘。
远处传来汽车的喇叭声,她深吸一口气,将这座小镇的每一缕风、每一片瓦都刻进记忆里。
她知道,这一走,或许再也不会回来。书包里,母亲留下的笔记本、小熊和父亲号码的纸片相互挤压,像是她破碎的过去与未知的未来,在黑暗中无声碰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