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瓢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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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寡妇当家(1)

当缉拿张二白的告示,贴满韩山镇的时候,祭奠董少鹏的灵堂,已经在董家上院前厅里搭设两天了。董少鹏的妻子——董家的二少奶奶虞明淑,整整两天滴水没进,就坐在房里,瞅着院门外身着孝服来来往往的人发呆。她的人生,一夕间做梦一样被那个叫张二白的人毁了。如果这只是一场梦,该多好。

哥哥虞明辰叹了一口气,拍拍她的肩膀说:“放心吧,我已经委托了淮安警察局缉拿凶手,并请廖叔叔督办,等捉到张二白一切就明朗了。我看那个人肯定不是一般的小厮,定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才下毒的。少鹏是不是得罪了帮派里的人?”

虞明淑摇头。

“或者,少鹏瞒着家里在外面做了什么事情才引来了祸事?妹妹,你可知情?”

虞明淑还是摇头。

见妹妹一个劲地摇头,虞明辰分不清她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哥哥的问话,倒让虞明淑稍稍清醒了些。少鹏以前就像对未来有所预感一般多次说过:“明淑,万一哪天我出了意外,你得替我把董家撑起来,把我在党内的使命继续下去!”那时她还恼他,好好地净说丧气话。没想到这一天,真的来了……可是少鹏走得突然,没留下一句话,对身后也没个交代和安排,她想到这里突然不寒而栗:少鹏这一走,他大哥董少彪肯定要强出头,董家大院里恐怕难有二房的立足之地了。

按照董家的族规祖训,当家掌门的人必须是长房长孙。六年前,因大少爷董少彪嗜赌不务正业,董万山果敢违背祖训,把掌门权交给了二儿子少鹏。大房二房的梁子,从那时就结了下来,董少彪表面上一副满不在乎,但从他瞅二房的眼神和做派,谁都能看出来他憋着一口气。这两天,他在院子里吆三喝四指东道西,分明已经是把自己当成了当家人。好在公公还在,虽然一直病着,但好歹还能给二房撑口气。董万山膝下无女,一直把虞明淑当做亲闺女待,明淑和他之间,压根就没有儿媳和公公之间的距离和隔阂。她不随大嫂管公公叫老爷,而是叫爹。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虞明淑的思绪。她抬起头,管家曹炽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跨门槛时,一个趔趄差点绊倒,少鹏的房仆童九过去扶住他。

“二少奶奶,老爷像是不行了,要见您和小少爷!”曹炽气喘吁吁地说。

“什么?”虞明淑猛地站起来,耳畔“嗡”的一声,顿有种天塌地陷的感觉。她扶住桌子定定神,吩咐贴身丫鬟紫巧:“把明霄抱来,咱快去看老爷!”

出门的刹那,虞明淑挺直了腰身,脚步稳实地走出了西厢院。

老爷董万山,住在上院的二楼,一楼是待客议事的万和堂。大房和二房分别居住在上院的东西厢院。从西厢院到老爷二楼的卧房,不过百十步的距离,刚才曹炽却跑得一头汗,虞明淑心里沉甸甸的,看来老爷真的要不行了。

虞明淑进门,却见公公像个没事人似的倚靠在床头,见到她和明霄竟然咧嘴一笑,冲明霄伸出皮包骨头的两只手:“乖孙子,来!让爷爷抱抱!”

虞明淑进屋,看见自己的父亲虞仲杰也到了,和淮安城商帮帮主廖忠堂两人神色凝重地坐在那里。她从紫巧怀里接过明霄,亲自送进公公怀里。明霄搂着爷爷的脖子咯咯直笑。孙子的天真无邪感染了董万山,脸上泛起一丝的红润,祖孙俩亲昵地逗闹起来。

虞明淑走到廖忠堂跟前,低声问:“廖叔叔,我爹的情况怎么样了?”

廖忠堂眼里露出少有的哀伤:“刚刚一针扎醒过来,撑不了多大会儿了。”

虞仲杰心疼地看看爱女,轻叹一声站起来,和廖忠堂一前一后出了房门。虞明淑的心,瞬间又掉进了冰窟窿。她回身去看公公,却触到了大少爷董少彪那双怨毒的眼,禁不住心头一颤。

廖忠堂、董万山和虞仲杰三人,是饮过滴血酒的金兰三兄弟。董少鹏在淮安出事,他第一个赶到现场协同虞明辰处理了少鹏的后事,又领着沿途帮派头人近百人,浩浩荡荡地把董少鹏的灵柩护送到韩山,维护了淮北总瓢把子应有的尊严和气势。他出身中医世家,身怀祖传的针灸绝艺,素有“三针鬼见愁”的美名。董少鹏遗体进家,把原本就身患重疾的董万山推向了鬼门关,这两天他几经厥死,都被廖忠堂及时扎醒过来。但这次,他三针鬼见愁的绝艺不灵了,换来的是一次比一次的绝望。这次董万山醒来,精神了许多,还喝下了一碗参汤,看样子像个好人,廖忠堂却心中有数,这是回光返照。

“少彪,”董万山说话了,“去把你大爷叫来!”他指的是堂兄董万田。

“爹,我得守着你!”董少彪磨磨蹭蹭不想走。眼前这么多下人不使唤,却叫他这个大少爷去找人,定是父亲想支走他,跟二房的交代什么。

曹管家看出了他的意思,抢过来说:“老爷,我去吧!”

“就让他去!”董万山语调平静,却不容置疑。

董少彪执拗地站着不动,在无言地反抗。父亲的指定,更坚定了他的猜测。董万山见他不听招呼,鼻翼扇动,呼吸开始急促,看样子想发火。曹炽一看不好,赶紧过来拽董少彪,在他耳边私语:“大少爷,您快去快来,这里有我呢。”董少彪点点头,扭头快步跑了出去。这两天,他谁的话都不在意,就听曹炽的。从董少鹏遗体进家的那刻起,曹炽就把董少彪当掌门人来看了。自从十五岁进董家门当伙计,直到进账房做了大先生又当了大管家,曹炽把大半辈子和整颗心都给了董家。老爷对他好,从不把他当下人看,处处以“曹兄弟”相称。为报答老爷这份情,他决定今生为董家鞠躬尽瘁。曹炽认为,如今二少爷去了,辅佐大少爷承担起家业就是他的责任。大少爷以前虽然犯过浑,但是过了这么长时间,也该吸取教训了,可老爷对大少爷一直抱有偏见。如果老爷能把对二少爷的心思拿出一半来对待大少爷,大少爷也不会是今天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曹兄弟!”董万山叫曹炽,又环视一下周边的下人,扬手朝他做了个“去”的手势。曹炽心一凉,明白老爷要跟二少奶奶单独说话了,但他不能不从。“都随我走!”他招呼了下人退出去,顺手掩门。

“我不招呼谁也别进来!”老爷补上一句。

“是!”曹炽应一声,在走廊里站定,模样像个忠诚的卫士,挺拔又严肃,眼睛却瞟向院门口,巴望着大少爷赶紧回来。韩山镇东西通长有二里多路,董家大院和董万田的住处,一东北一西南斜对着角,跑着来去至少也得一炷香功夫。

屋子里只剩下明淑主仆和明霄了。

董万山把孙子交给紫巧,叫过虞明淑,一脸的凝重:“我要走了,有几句话要交代你!”

“爹!说什么呢,您这不挺好的嘛!”虞明淑故作轻松地说。

“我自个的病,我心里有数。人早晚要死的,生生死死要看淡。少鹏走了,我不放心这个家,所以,我想把董家交给你!”

“爹!不是……还有大哥吗?”事情来得太突然,出乎虞明淑的意料。

“他?”董万山唇边浮起一丝讥笑,“我生的儿子我知道。他要是能行,当年就给他了。这两天,我明白的时候就想着这个事,这个家,只有你来当我才放心!”

“可我是个女的,一个寡妇,又是二房里头的人,他们不会认我的。”想到四乡八镇里多少寡妇们的凄惨结局,虞明淑迟疑了。

董万山摇摇头,“明淑,小寡妇的日子,不是你该过的。我不仅要让你摆脱寡妇的宿命,还要你来当掌门人。我还指望新当家掌门的给我鹏儿报仇呢,还要对付一直对我们虎视眈眈的邹家,这副担子,少彪他根本胜任不了。虑来虑去,就你合适!”

董万山的话像块石头,在虞明淑原本绝望的心潭里,激起了涟漪。儿子的成长、自己的命运、董家的未来、少鹏未完的事业……“当董家人掌门”,似乎正是所有一切的唯一出路。她抬起头,悲伤的眼里射出光芒:“爹!您真信得过我?”

董万山笑了:“我早看出来了,如果不是有你,少鹏不可能把董家料理得如此头头是道。”

“是的,这些年我跟着少鹏,接触过咱家料事理矿的事务,接过来还真难不倒我。可是,咱沭阳自古没有女人当家掌门的先例,大哥和门里族外那几大家子,单凭爹一句话,能承认我吗?”虞明淑说出忧虑。谁当家掌门,可不是一句话的事。

董万山赞许地点点头:“我会留下遗嘱,跟家人和族里交代好,把路给你铺平了,叫你顺顺当当地接手。但波折肯定会有的,到时候就看你的了,明淑!不管遇到多大的难,你一定给我顶住!董家在你在,董家散了衰了,你就是罪人,我就是死了,也不饶你!”董万山死死瞪着她,把话说绝了。他知道虞明淑骨子里有股要强的劲儿,是个软不欺硬不怕的主,只是被突来的横祸给击蒙了,此刻需要把她那股锐气给激起来。

虞明淑抬头,坚定地说:“既然爹信得过,我就想方设法领起这个家来。董家在,明淑在,董家衰散,明淑也不苟活。我当家,一定把董家料理得跟少鹏活着的时候一个样!与大哥大嫂和睦相处,待三弟如亲生!”

“我的三儿……”提到未成年的幺子,董万山的声音陡转悲凉,“少麟还小,就交给你了!”

“放心吧爹,我会把三弟供养成人,直到娶妻生子。”想起三弟,虞明淑眼圈忍不住一红。她十八岁那年嫁到董家时,少麟才九岁。这个三岁就失去母亲的小叔子,像个小尾巴似的整日跟着她二嫂长二嫂短的叫个不停,饿了渴了不找下人也不找爹,而是找二嫂。虞明淑疼这个没娘的孩子,除了照料他饮食起居之外,还教他认字读书画画儿。名义上,少麟是小叔子,在心理上,早就当成了自己的孩子。董少彪见少麟跟她亲,不止一次找碴儿指桑骂槐。少麟长到十四岁谙晓人事后,不愿意再给二嫂添麻烦,就主动远离了虞明淑。前年去沭阳城里读书,打那后叔嫂就少见面了。

董万山呼吸突然急促起来,他伸手指指中堂画《福寿图》,“摘下来,我有话跟你说……”

董少彪满头大汗地领着董万田跑上来,到门口被曹炽拦住了。

曹炽说:“老爷交代,他不招呼任何人不能进去。”示意说二少奶奶在屋里头。董少彪脸青了,上去就要推门。在这节骨眼上,紫巧开门出来,差点跟他撞个满怀。见到紫巧,董少彪直勾勾地盯她一眼。紫巧不自在地低下头说:“老爷请诸位爷进去!”

“哥,你可来了,再来晚点,我可能就见不着你了。”董万山投向董万田的眼神,就像孩子看母亲的那样充满依恋。他心里清楚,虞明淑能否顺利当家,堂兄起着关键的作用。因为,当年董万田跟随董万山从邹家手里夺下蓝晶石矿,得到了矿山近两成的股份,还有两成散落在其他旁族手里,剩下的六成,在董家的账上。董万田是族里的长辈,说话办事沉稳老道,在族里有一定的威信,手里又攥着两成的矿股,董家谁当家掌门,他说话是有很重分量的,他期待把家传给虞明淑这个决定,能得到堂哥的支持。

这哥俩感情甚笃,听见堂弟说丧气话,董万田的心像被刀扎一样疼,握紧他的手安慰着:“大弟,说什么胡话呢,这不好好的嘛!”

董万山苦笑着:“大哥,我心里有数,撑不了几天了,早点安排好了早放心!”

他原以为自己至少能活到送少鹏入土。

“你……怎么安排?”董万田料定这个家该由董少彪接手了,就觉得心里空空的没底。

董万山攥紧董万田的手,“哥!你是咱董家辈分最高的,你得先答应我,不管咱家谁当家,你都得辅佐帮衬着,要不我走了也不踏实!”

董万田陡然生出一种难以启齿的私心:能辅佐董少彪当家,也算是半个掌门人。

想不到老了老了的,还能插手宗家内部事务,这辈子也算没白活。

“大弟,哥答应你,你把心搁肚子里好好养病,五天后,咱哥俩送少鹏下地。”

董万山叫过虞明淑:“明淑,这个家我就交给你了。往后家里有什么事,一定要多找大爷商量。”

虞明淑点点头,又弯腰朝董万田施礼:“大爷,明淑年轻见识浮浅,要是有不懂不解的地方,您多指教担待些。”

董万田蒙了,一时僵在那里无言以对。

董少彪一股激愤直冲脑门,“爹!你老糊涂了吧?少鹏没了,这个家就该我来当,她有什么资格做掌门?”

“曹兄弟,铺纸研墨,我说你写,我要立遗嘱!”董万山不搭理董少彪那个茬,吩咐曹炽。

爹眼里没自己,董少彪瞬间赤紫了脸,就要发作。董万田也恳劝董万山:“大弟!谁当家是咱董家天大的事,你再仔细想想!”

“想了千遍万遍了,就这么定下了。你!”董万山指着董少彪,“以后多听二少奶奶的,一家人,别再给我整歪弄斜的!”

董少彪双腿一曲,“扑通”跪在床前,“爹!以前是我不争气,吃喝玩赌不务正业伤了你的心,但我花的都是大房的份银,从没伸手从账房拿过一个铜子。爹!这回少鹏没了,你老也病着,任我再不是人,也该知错悔改了。您给我个机会,叫大爷和曹管家监督着,我改,一定改!”说完将头磕得“嘭嘭”作响。

“起来,我受不起!”董万山声音很冷,“还说没从账房拿银子,少鹏偷着替你还了多少赌债?这些我心里都有数,我老了,但还没糊涂!曹兄弟,纸笔备好了没?”

董万山越说越来气,脸色开始变白,呼吸短暂急促。

“老爷!您……您别着急,谁当家可……真得想好了呀!”曹炽早就备好了纸笔,一直在旁边听着,想到董家要落在一个女人手里,曹炽生出一百二十分的反感和羞耻,为大少爷鸣不平之余,又在为董家的未来担忧。终于也沉不住气了,话里竟然带着祈求。

董万山摆手止住他,“不要再说了,你照我说的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