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卓:诗与生命的合一
1955年,一场意外的风暴使曾卓坠入了一个深谷。作为“胡风反革命集团”冤案的一名重要成员,他蒙受了沉重的苦难。然而曾卓没有被苦难击垮,他的诗情在炼狱中反而得以升华。他说:“在那样的处境下,我有炽热的感情要倾吐,要发泄,于是就在让我写材料的纸上疾力写了几首诗,并感觉到这很有助于稳定我的情绪。只是,我没有经验,不懂‘规矩’,那些诗在一次例行的检查中被没收了,纸笔也被拿走,而且受到了警告,如果再犯就要受到惩罚。……而这时已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将我从诗神身边拉开,我发觉唯一能安慰并给我以温暖的就只有她了。人们可以命令我闭上眼睛,但无法禁止我梦想;可以收去纸笔,但不能禁止我默念。我常常努力排开一切烦扰和杂念,像困兽一样在小房内徘徊,或是坐在矮凳上望向高窗外的蓝天,深夜躺在木床上面对天花板上昏黄的灯光,喃喃自语。其中不少在念一念后,抒发过感情就放弃了,但有的在反复地默念,不断地推敲后就形成了诗,在记忆中保留了下来。”他还说:“炼狱的烈火是灼人的,但也能炼掉一些精神上的杂质,如果你是以面对考验的心情来面对你的命运的话。”这些在炼狱中酝酿的诗篇,最初只能是反复在心中吟咏、默诵,直到有条件的时候才可能将它们写出。至于公开发表,则是在进入新时期以后了。
在失去自由的日子里,诗人在一只鹰的身上,寄托了对自由的渴望:“呵,有一只鹰在高飞/怀着真正的鹰的心/它的翅膀有时牵引着狂风暴雨/有时驮负着阳光白云”(《呵,有一只鹰……》);诗人在苦难中煎熬,心干涸得像沙漠,嘴唇咬得出血,但他没有颓唐,没有被孤独的风暴压倒,而是渴望着“我的身体让急雨鞭打,/我的灵魂让烈日曝晒,/在烈火熊熊的熔炉中,/我将取得第二次生命——真正的生命”(《我期待,我寻求……》)。
这一不屈的灵魂对自由翱翔的渴望,在《悬岩边的树》中得以最充分的体现:
不知道是什么奇异的风
将一棵树吹到了那边——
平原的尽头
临近深谷的悬岩上
它倾听远处森林的喧哗
和深谷中小溪的歌唱
他孤独地站在那里
显得寂寞而又倔强
它的弯曲的身体
留下了风的形状
它似乎即将倾跌进深谷里
却又像是要展翅飞翔……
据诗人自己介绍:“写这首诗的时候,我在农村劳动。有一天,我从我所在的那个小队到另一个小队去,经过一座小山的时候,看到了一棵生长在悬崖边的弯弯曲曲的树,它像火一样点燃了我的内心,使我立刻产生了一些联想,一种想象。我觉得它好像要掉入谷中去,又感到它要飞翔起来。这是与我自己的特有的心境、与自己的遭遇联系起来才会产生这种联想和想象的。不然,我就会毫不注意地从这棵树边走过去了。它要掉入谷中与要飞翔,都是我自己内心的感觉。同时,这也吐露了我自己内心的要求。”从诗人的自述可以看出,诗人所写的悬岩边上的树,既是诗人的肉体感官所见,又是处于逆境中的诗人主观情思的外化。在这里,树与人合一,主观与客观合一,诗人把自己对自由生命的渴望辐射到树上,从而使这棵树成了生命与险恶的环境相搏击的写照,成为一种不屈不挠的精神的象征。
“四人帮”被粉碎后,尽管诗人还没有获得平反,但是他以诗人的敏感觉察到春的跃动,在诗人看来,严寒可以封冻大地,却封冻不了心中的火焰,春天总是先来到人们的心上,然后才走向森林、旷野、草原。此时诗人的心情就像春天早晨的小鸟一样,“矫健地飞向蔚蓝的天空/像一支射出的箭/飞、飞、飞/它将自己的歌和生命/一齐溶于春天的阳光”(《鸟和春天》)。1979年底,诗人获得平反,落实政策后,诗人的诗情进一步鼓荡起来,他就像一名重回大海的老水手,唱起了“老水手的歌”。实际上,诗人从少年时代就向往大海,曾写过一些关于海的诗,但真正看到海时,已进入老年。面对大海,诗人倾吐了他的情怀。他终于体会到,少年时对海的单纯、热情的讴歌是可贵的,然而梦中的海并不像幻想的那样缥缈。“实际上,生活就是海,那是比幻梦中的海更深沉、更辽阔,有着更多的巨浪和风暴,因而更美丽、更庄严的海。同时,我也思索着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这样多的人在海上苦斗,这样多的人在海上沉没,而人们还是向往海,热爱海,而在离开后怀念海呢?”这一思索贯穿在这一阶段所写的与海有关的诗篇之中,《老水手的歌》直接回答了这一疑问:
老水手坐在岩石上
敞开衣襟,像敞开他的心
面向大海……
他怀念大海,向往大海:
风暴、巨浪、暗礁、漩涡
和死亡搏斗而战胜死亡……
壮丽的日出和日落
黑暗中灯塔的光芒
新的港口新的梦想……
呵,闪光的青春
无畏的斗争
生死同心的伙伴
梦境似的大海……
像老战马悲壮地长啸着
怀念旧战场
老水手在歌声中
怀念他真正的故乡。
在这里,自然的大海与现实生活的大海,交织在一起,老水手深情怀念的与其说是大海,不如说是充满斗志与豪情的人生。诗歌中透露的那种沧桑感、那种壮志未酬的心态,是曾卓个人的,也是那个时代饱受折磨而又矢志不渝的中国知识分子的真实写照。
《我遥望》用精短的语言,表达了一位饱经沧桑的老诗人对生活的体验:
当我年轻的时候,
在生活的海洋中,偶尔抬头
遥望六十岁,像遥望
一个远在异国的港口
经历了狂风暴雨,惊涛骇浪
而今我到达了,有时回头
遥望我年轻的时候,像遥望
迷失在烟雾中的故乡
人在时间中生活,历史在时间中形成,时间的流逝意味着生命的消耗。时间不停地运动,给人带来思念,带来憧憬,也带来失望与悲伤。因此时间往住成为触发诗情的契机。《我遥望》便是在强烈的时间意识的催动下诞生的一首好诗。同是遥望,年轻的时候遥望晚年,到了晚年又遥望年轻的时候,这其间距离是何其遥远,漫漫的人生长途,又飘洒着多少欢欣、多少苦难,但诗人把这一切都舍去了,而是运用对比联想,把诗人的昨天与今天联系到一起,把远在异国的港口与迷失在烟雾中的故乡联系到一起,表达了诗人对已逝去的年华的向往和老骥伏枥的抱负。这是一种诗人的真诚与智慧,正像他的挚友绿原回忆的:“‘行色秋将晚,交情老更亲。’晚年几次远游和深谈,使我们似乎更近地走进了彼此心灵的堂奥。在只言片语中,你为小我的幸福感到满足,更为大我的成就而骄傲;对纯洁和光明,视之为当然,对卑污和黑暗,显示了宽容和怜悯。我不知不觉发现,你似乎真已荣获‘人生的冠冕’,做到‘随心所欲不逾矩’。再没有具体谈过诗,你身上分明充满了诗意。从没有涉及宗教,你一言一笑分明散发出一阵阵明心见性的佛性。”
在“七月派”的归来诗人中,曾卓诗歌创作的量虽不算大,但是却留下了一些脍炙人口的名篇。这在于他不只是一位战士,从本质上说,他更是一位诗人。尤为难能可贵的是,晚年的曾卓依然葆有一颗孩子般的心,他说:“是的,我还在爱/我还爱着,虽然/在我这样的年龄/应该有一颗淡泊、宁静的心……/爱是我的生命/我无力做那样的哲人:/微笑着走向/永远没有人回来的国土/当那一天终于到来——/当我最后凝望这世界/我的眼睛(我的心)/将像红烛/燃烧着,又流着泪/当生命的灯熄灭的时候/我的眷恋,我的祝福,我的爱/将化作一朵/永远永远/在空中飘动的云……”(《是的,我还爱着》)正是这颗大爱之心,使曾卓经历住人间炼狱的考验,催生出动情的诗篇,也正是这颗大爱之心,使他弥留之际,还能平静地说出:“我爱你们,谢谢你们!”在这时候,诗与生命达到了完美的合一。
2009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