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安东的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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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于是安东看见当前一座绝大的教堂。

光从后方射来,神奇犹如一个复色的太阳,照亮无数的人头。人群挤满教堂中心,然后沿着柱子,涌向偏后的侧殿。在这些木板小间里面,可以看见祭坛、榻、碧玉小链和画在墙上的星座。

在群众中间,这里,那里,聚了好些人,站在一起。有些人手指向上,站在小凳上面讲演;有些人胳膊交成十字祈祷,卧在地上,唱赞美诗,或者喝酒;有些信徒围着一张桌子举行爱筵[119],有些殉教者露出四肢,指点他们的伤痕;有些老年人拄着手杖,谈说他们的旅行。

有的来自日耳曼人[120]的国度,有的来自特拉基[121]和高卢[122],西古提和印度,胡须沾着雪,头发插着羽毛,衣服的流苏带着荆棘,云鞋让尘土弄黑了,皮肤也让太阳晒焦了,紫红大衣,麻布长袍,绣花祭服,竖毛战衣,水手小帽,主教法冠,形形色色的服装混在一起。他们的眼睛电光一般异常。他们的神气仿佛刽子手或者宦官。

伊拉芮影走在他们当中。全向他致敬。安东靠紧他的肩膀,观察他们。他发现许多妇女。若干妇女头发剪平,穿着和男子一样;他怕了起来。

伊拉芮影

——她们是劝服丈夫皈依基督教的妇女。其实妇女永远拥戴耶稣,就是崇拜偶像的妇女也一样,例如彼拉多的夫人浦罗库娜[123],尼罗的姘头包拜[124]。不必害怕!往前去!

不断有人来到。

一时增多,一时分开,他们影子一样轻,同时发出一团喧嚣的声音,杂有忿怒的吼号、爱情的呼唤、颂扬和谩骂。

安东

低声:

——他们要什么?

伊拉芮影

——主说:“我还有好些事要告诉你们。”[125]他们懂这些事。

他把他推向一个金座,有五层台阶,围着九十五位门徒,全涂着油,又瘦又肤色惨白,——上面坐着先知摩尼,天使长一样美,雕像一样静穆,披着一件印度袍子,头发梳成辫子,中间有红宝石,左手一本有画的书,右手下面一颗地球仪。画上是浑沌之中睡眼蒙眬的禽兽。安东斜过身子看。随即

摩尼

转动他的地球仪;依着一个声音铿锵的里拉琴,调整他的词句:

——天界在最高的一端,人界在最低的一端,两个天使扶持,六个面孔的司普朗笛特囊斯和奥冒否尔[126]。

——在天顶最高的地方,住着一尘不染的上帝;下面,面对面,是上帝的儿子和黑暗的君王。

——黑暗逼近他的王国,上帝由本体提出一种德能,形成元人!以五种质素加以包围。然而黑暗的魔鬼窃去了他一部分,这一部分就是灵魂。

——这里只有一个灵魂,无所不在,仿佛一道河水分成若干支流。是它在风里面呻吟,在下锯的大理石里面轹轹作响,凭藉海声吼号;掰下无花果树的叶子。它哭出乳白的眼泪。

——灵魂走出这个世界,迁往有生命的星宿。

安东

笑将起来。

——哈!哈!多荒诞不经!

一个男人

没有胡须,外表严肃:

——为什么?

安东正要回答,可是伊拉芮影低低告诉他,这就是非同小可的奥芮金;同时

摩尼

继续道:

——灵魂先在月亮里面停住,洗净自己,随后升到太阳里面。

安东

纡徐地:

——我不知道有什么……拦阻我们……相信他。

摩尼

——解放囚在物里的灵光是每个生物的目的。它比较容易靠着香味、香料、焙热的香酒的馥郁和思想一样轻盈的东西逃走。然而生命的活动把它拘在里面。凶手会在一个赛莱福[127]的身体里面重生,杀死一只走兽会变成这只走兽;你要是种一棵葡萄,你将存在于它的枝柯之中。吸收养料。所以,节食吧!斋戒!

伊拉芮影

——你看见的,他们也节食!

摩尼

——它在肉里面就多,草里面就少。而且,纯洁之士,仰仗他们的功德,从菜蔬提取这晶莹的部分,让它升回它的故居。动物通过生殖把它囚在肉体里面。所以,回避妇女!

伊拉芮影

——羡慕他们的节欲吧!

摩尼

——要不然,最好设法叫她们不要怀孕。——灵魂宁可落在地上,也不要憔悴在肉欲的桎梏里面!

安东

——啊!多可恶!

伊拉芮影

——淫恶分成等级有什么关系?教会已经神圣化了婚姻!

萨士南[128]

叙利亚装梳:

——他宣扬一种凶恶的物汇的体制!天父惩罚反叛的天使,吩咐他们创造世界。基督来了,为的是犹太人的上帝,反叛的天使中间的一个……

安东

——一个天使?他!造物主!

赛尔冬[129]

——他没有想杀掉摩西[130],欺骗他的先知,诱取民族,散布谎语和偶像崇拜吗?

马尔席影[131]

——当然啦,造物主不是真正的上帝!

亚力山太的圣克莱芒

——物质永在!

巴德隆[132]

巴比伦的教士打扮:

——物质由七座行星的元神形成。

海尔米亚斯[133]教侣

——天使制造灵魂!

浦芮席连[134]教侣

——是魔鬼制造世界!

安东

掷身向后:

——荒谬之至!

伊拉芮影

扶住他:

——你的绝望也太快!你误解了他们的教义!这里有一位承受的是圣保罗的朋友戴奥达斯[135]的教义,听听他!

于是,看见伊拉芮影的手势,

法朗旦

穿着银线道袍,尖脑壳,而且尖声音:

——世界是一个精神错乱的上帝的作品。

安东

低下头来:

——一个精神错乱的上帝的作品……

长长沉默了一阵:

——怎么会这样的?

法朗旦

——最完美的生物,最完美的“艾翁”[136],“深渊”和“思想”一同停在“深邃”的胸臆。它们的结合出来“颖悟”,后者的女伴是“真理”。

——“颖悟”和“真理”生出“外尔布”和“生命”,“外尔布”和“生命”又生出“人”和“教会”;——合在一起,成为八个“艾翁”!

他用手指计算:

——“外尔布”和“生命”生出十个“艾翁”,这就是说,五对夫妇。“人”和“教会”另外生出十二个,其中有“巴辣克莱”[137]和“信仰”,“希望”和“慈悲”,“完美”和“智慧”,或称苏菲亚[138]。

——这三十个“艾翁”聚在一起,组成“浦莱罗穆”[139],或者上帝的“普遍性”。所以,犹如一个远逝的音响的回声,犹如一种消散的香水的气味,犹如太阳西沉的余晖,“本原”释放的“能力”总是越来越弱。

——不过苏菲亚一心要认识天父,冲出“浦莱罗穆”;——于是“外尔布”又弄出一对夫妇,“基督”和“圣灵”,把所有的“艾翁”在他们中间连结起来;它们合而为一,形成耶稣,一朵“浦莱罗穆”之花。

——然而,苏菲亚逃亡的心力在空间遗下一个她的形象,一个有罪的物体:阿沙辣媢丝[140]。救主可怜她,把她从苦难救出;获释的阿沙辣媢丝的微笑生出光明;她的眼泪变成水,她的忧郁生出黑暗的物质。

——由阿沙辣媢丝出来戴缪尔吉[141]:大千世界、天和魔王的制造者。他住的地方比“浦莱罗穆”低得多,简直望不见后者,自以为是真正的上帝,藉他先知的口重复道:“只有我是上帝!”随后他制造人,往灵魂里扔进无形的种子——教会,就是“浦莱罗穆”里面另一个“教会”的反映。

——阿沙辣媢丝有一天会来到最高的地域,她将和救主结合;藏在世界的火将销毁一切物质,吞掉自己,人变成纯洁的精灵,将和天使结婚!

奥芮金

——然后魔鬼平服,上帝的统治终将开始!

没等安东喊出口,

巴西黎德

立即抓住他的肘子:

——最高的“存在”和他无限的分化叫做阿布辣萨斯[142],救主和他的所有的品德叫做考拉考[143],或者叫做“线上加线”,“直上加直”。

——依仗某些字,人可以得到考拉考的法力。为记忆方便起见,字刻在这颗乳白玛瑙上面。

他指着颈间一颗刻着古怪线纹的小宝石。

——然后你将移到“看不见”的境界中,高居戒律之上,你会厌弃一切,甚至于道德。

——我们,纯洁之士,应当回避痛苦,拿考拉考做榜样。

安东

——怎么!十字架也回避吗?

艾嘉萨伊教侣[144]

穿着橙宝石道袍,回答他道:

——多谢福音光临,我祖先的忧郁、卑鄙、刑罚和压迫得以取消!

——你可以否认低下的基督、肉身的耶稣;然而必须膜拜另一个基督,在圣鸽羽翼下面以他的形体降生。

——尊敬婚姻!圣灵乃是女性!

伊拉芮影不见了;群众把安东拥近。

喀包克辣斯教侣[145]

和妇女躺在硃红褥垫上面:

——在回到“唯一”之前,你将遭遇一连串的状况和行动。你想由黑暗把你救出,从现在起,完成它的工作!丈夫对妻子说:“周济你的兄弟”,她将吻你。

尼哥拉教侣[146]

围着热气腾腾的馔肴:

——这是献给神像的肉;请用!心地纯洁,许可叛教。你的肉要什么东西,塞它什么东西。设法以纵欲毁灭它!浦鲁妮考丝[147]天之母,淫乱无度。

马尔考斯教侣[148]

戴着金戒指,身上香脂四溢:

——到我们这里,把你和“元神”结为一体!到我们这里来饮不朽!

当中有一位揭开一张毯子,指一个驴头的人身给他看。这象征萨巴奥斯[149],魔鬼之父。表示憎恨,他唾痰上去。

另一位露出一张撒着花的低低的床,说道:

——元神的婚礼就要完成了。

第三位拿着一只玻璃杯,念念有词;里面冒出血来:

——啊!请看!请看!基督的血!

安东走开。然而一只大缸有水溅他。

海维笛屋斯教侣[150]

头向下跳进去,同时呢喃着:

——人行洗礼就不堕落了!

随后他走过一团大火,亚当教侣[151]在这里取暖。他们全身赤裸,来模拟乐园的纯洁。随后他碰到

麦萨连教侣[152]

卧在花砌的地面,睡眼朦胧,愚蠢:

——噢!你要踩我们就踩好了,我们就是不动!工作是一种罪孽,任何职业全是坏事!

在他们后面,猥贱的

巴特尔尼教侣[153]

不分男女小孩,乱纷纷聚在垃圾堆,仰起酒污的丑恶的面孔:

——身体卑下的部分是魔鬼做的,也就属于魔鬼。喝吧!吃吧!胡闹吧!

艾齐屋斯[154]

——在上帝的治下,罪恶尽有必要!

但是忽然

一个男子

披着一件迦太基[155]大衣,拿着一捆皮条,跳在他们当中,用力向左右乱抽:

——啊!骗子、强盗、奸商、异端、鬼怪!学院之蠹、地狱之渣!这家伙,马尔席影,是西闹浦[156]一个犯乱伦罪被人赶出来的水手;喀包克辣斯叫人当做魔术士放逐出去;艾齐屋斯偷他的姘头,尼哥拉让他的女人卖淫,至于摩尼以佛自称,他的名字是库布芮库斯,被人用一根苇子尖活活剥下皮,到如今他的老皮还挂在克泰西奉[157]城门!

安东

认出是泰尔屠连[158],赶过去要跟他在一起。

——先生!救我!救我!

泰尔屠连

继续道:

——砸碎神像!童女蒙面纱!祈祷、斋戒、哭泣,折磨自己!用不着玄理!用不着书籍!有了耶稣,学问就没有用了!

全逃走了;泰尔屠连不见了,安东看见一个女人坐在一条石凳上面。

她呜咽着,头倚着一根柱子,头发垂下来,身子瘫在一件棕色的长袍里面。

随后,远远离开人群,他们聚在一起;——一阵沉静,一阵异常的绥和,仿佛在树林里面,风停住,树叶子忽然不动了。

这女子极其美好,惜乎憔悴不堪,带着一种坟墓的惨白。他们彼此望着;仿佛一片汪洋的思想,他们的眼睛互相输出万千零乱幽深的过去的事物。最后,

浦芮西娜[159]

开口道:

——我在末一间浴室,我听着街上隆隆的声音睡着了。

——忽然我听见一阵呼嚣。有人喊着:“是一个魔术士!是魔鬼!”一群人在我们的门前停住,正对着艾斯库拉普庙[160]。我用手高高攀住小窗。

——庙廊上有一个人,脖子绕着一条铁链。他从火盆拾起炭块,在胸口划来划去,喊着:“耶稣!耶稣!”人们说:“他在犯罪!拿石头砍他!”他,他一直在讲。全是不经见的事,令人兴奋。太阳一样大小的花在我的眼前盘旋,我听见半空有金竖琴响。天黑了。我的胳膊松开窗栏,身子倒下来,临到他把我带到他家的时候……

安东

——可是你在说谁呀?

浦芮西娜

——还有谁,孟塔鲁斯!

安东

——他死了,孟塔鲁斯。

浦芮西娜

——这话不对!

一个声音

——是呀,孟塔鲁斯没有死!

安东回转身;在另一面,凳子上坐着第二个女子,——金黄头发,然而还要惨白,眼皮下面发肿,好像她哭了好久。不等他问她,她就说道:

马克西米娜[161]

——我们离开达苏[162],从山路回来,在一个拐弯的地方,我们看见一个人在一棵无花果树下面。

——他远远就喊:“站住!”他一壁骂我们,一壁奔了过来。奴隶统统跑过来。他大笑了。马扬起后腿。冒闹斯狗[163]全在嗥叫。

——他直直站着。脸上淌着汗。风刮着他的大衣响。

——他唤着我们的名字,指责我们的工作无聊,我们的身体龌龊;——他向单峰骆驼举起拳头,因为它们下颌挂着银铃铛。

——他的忿怒令我从心里惊惧——然而这好似一阵快感摇我、醉我。

——奴隶先拢近。他们说:“先生,我们的牲口累了”;随后,妇女们讲:“我们害怕”,奴隶走了。随后,小孩子哭将起来:“我们饿了!”没有人答理妇女,她们散开了。

——他,他说着。我觉得有人靠近我。是我的丈夫;我在听另一个人讲话。我的丈夫在石头中间挨蹭,一面喊道:“你不要我了吗?”我回答道:“是呀!滚开!”——为了陪伴孟塔鲁斯。

安东

——一个阉人!

浦芮西娜

——啊!这你也诧异,下流东西!其实抹大拉、约亚拿、马大和苏撒拿[164]都没有和救主同过床。灵魂比身体更好互相搂住取乐。为了保全尤丝陶利的清白,赖翁斯[165]主教把自己弄成残废,——他爱惜他的爱情甚于他的男性。而且,这不是我的错;有什么东西强我去做;骚塔斯[166]也治不了我。可是,他很专横!管他哪!我是末一个女先知;我以后世界的末日就要到了。

马克西米娜

——他拿许多礼物送我。再说,也没有人那样爱他,——那样为他所爱!

浦芮西娜

——你说谎!那是我!

马克西米娜

——不对!那是我!

她们揪打起来。

她们肩膀中间露出一个黑人头。

孟塔鲁斯

披着一件黑大衣,用两根死人骨头扣住。

——息了怒吧,我的鸽子!我们不能够享受人间的幸福,却也凭这种结合得到精神的圆满。天父时代以后,圣子时代;我开始第三时代,“巴辣克莱”时代。天上的耶路撒冷在星空,在我的派普萨[167]住宅上面熠耀了四十夜,他的明光降到我的身上。

——啊!皮鞭子抽你们的时候,你们怎样苦苦呼号!你们痛楚的四肢怎样献给我的热狂!爱情不能实现,你们怎样在我的胸脯上面枯萎!爱情的强烈为你们发现了好些世界,你们如今可以用自己的眼睛望见灵魂。

安东做手势,表示诧异。

泰尔屠连

回到孟塔鲁斯身边:

——当然,唯其灵魂有一个身体,——没有身体的东西就不存在。

孟塔鲁斯

——为要灵魂更加精致,我制定苦修条例,一年三次斋戒,每夜闭住嘴祈祷。——害怕出口的嘘息染污思想。必须避免重婚,或者,简直不要结婚!天使就和女人犯过罪。

阿尔孔特教侣[168]

穿着鬃鬛编织的苦衣:

——救主说过:“我来为了破坏女人的制作。”

塔田教侣

穿着芦苇编织的苦衣:

——女人正是罪恶之树!肉皮的衣服是我们的身体!

于是沿着一边向前走,安东遇见

法莱西屋斯[169]教侣

躺在地上,下半截腹部的道服下面,带着一片一片的红。

他们拿一把刀给他看。

——干罢,和奥芮金一样,和我们一样!难道你怕疼,懦夫?难道你爱惜你的肉,丢舍不开,伪君子!

正当他观看他们仰天躺在他们的血水里面挣扎,

该隐教侣[170]

用一条蛇挽住头发,走过他的身边,向他的耳里嚷道:

——该隐万岁!所多玛[171]万岁!犹大[172]万岁!

——该隐造下强壮的民族。所多玛以它的惩罚震惊全球;上帝仗着犹大救了世界!——是呀,犹大!没有他,就没有死,没有赎罪!

他们消失于一群

席尔共斯里影教侣[173]

穿着狼皮,戴着荆棘冠,拿着铁棒:

——捣碎果子!搅浑泉水!淹死婴孩!抢掠自命快乐的饱食的富人!鞭打羡嫉驴鞍、犬食、鸟窠的穷人,看见别人不和他一样贫苦因而绝望的穷人。

——我们,圣者,为了促成世界末日,我们下毒药、放火、屠杀!

——只有殉教可以得救。我们舍身殉教。我们用钳子揭去我们的头皮,我们把四肢伸在犁耙下面,我们把自己扔进炉灶!

——废除洗礼!废除圣体餐礼!废除婚姻!普遍的永劫!

于是,全教堂变成忿怒的波涛。

欧笛屋斯[174]教侣放箭去射魔鬼;考里芮德教侣[175]拿蓝头巾投天花板;阿西特教侣[176]匍匐在一只酒囊前面;马尔席影教侣拿油给死人行洗礼。靠近阿派勒[177],一个女人说明她的意思,叫人看一只瓶子里面的一块圆面包;另一个女人,在桑普塞昂教侣[178]中央,施舍她芒鞋上面的尘土,犹如施舍祭饼。撒着玫瑰的马尔考斯教侣的榻上面,两个情人搂在一起。席尔共斯里影教侣彼此在割咽喉,法莱西屋斯教侣喘着末一口气,巴德萨唱着,喀包克辣斯舞着,马克西米娜和浦芮西娜呜呜地哭泣;——加帕多嘉[179]的伪女先知,全身赤裸,扶住一只狮子,摇动三支火把,吼号着可怕的祈愿。

柱子仿佛树身摇摆,邪说领袖的颈间的符箓发出交错的火线,偏殿的星座移动,墙壁迎着来往的群众后退,每颗人头只是一个跳吼的浪头。

不过,——就在喧嚣的中心,杂着笑声,升起一片歌唱,不时可以听到耶稣的名字。

歌唱的是一群穷人,拍着手来打拍子。在他们中间是

阿芮屋斯

穿着助祭的法衣:

——那些排斥我的蠢货妄想解释荒诞不经;为了毁掉他们,我编了好些发笑的小诗,磨坊、酒店、码头,全有人会背。

——一千个不!圣子和天父不属于同一永生,也不属于同一物质!否则他不会讲:“天父,把这祭杯从我面前取开!——为什么你称我好?只有上帝好!——我去见我的上帝,你们的上帝!”还有好些别的话证明他属于生人。而且,他所有的称呼正好帮我们坐实他是羔羊、牧人、泉源、贤惠、人子、先知、正路、基石!

萨布里屋斯[180]

——我,我以为他们虽二犹一。

阿芮屋斯

——安提阿大会的决定恰好相反。

安东

——那么,“外尔布”怎么讲?……耶稣又是什么?

法朗旦教侣

——是悔了过的阿沙辣媢丝的丈夫!

塞特教侣[181]

——是挪亚的儿子,闪[182]!

戴奥道土斯[183]教侣

——是麦基洗德[184]。

麦林特[185]教侣

——只是一个平常人罢了!

阿包里迺[186]教侣

——他也就是取其外貌而已!他假装受难。

安西尔的马尔塞[187]

——是天父的一种发展!

喀里斯特教皇[188]

——天父圣子只是一个上帝的两种仪态。

麦陶笛屋斯[189]

——他先在亚当身子里面,后来在人身子里面!

赛林特[190]

——他要复活的!

法朗旦

——不可能,——他是金身!

萨冒萨特的保罗[191]

——他从受洗起才是上帝!

海尔冒金[192]

——他住在太阳里面!

所有邪说领袖团团围住安东。他捧住头哭泣。

一个犹太人

红胡须,皮肤沾着癞斑,过来拢在他的近旁;——狞笑着:

——他的灵魂是以扫[193]的灵魂!他害了白莱罗奉[194]似的病;他的母亲,一个卖香料的,在秋收的一个夜晚,靠着成捆的玉蜀黍,和一个罗马兵潘太鲁斯[195]苟合。

安东

急急仰起头,望着他们不言语;随即一直走向他们:

——司铎、魔术士、主教和助祭、人和鬼,退后!退后!你们全在撒谎!

邪说领袖

——我们有些殉教者比你的殉教者还要坚苦,有些祈祷比你的祈祷还要困难,更高的爱情的激越,同样长久的禅定。

安东

——可是没有天示!没有物证!

于是全在空里挥着成卷的巴皮鲁司、成方的木版、成块的皮、成条的布;——你推搡我,我推搡你:

赛林特教侣

——请看《希伯来人福音》[196]!

马尔席影教侣

——《救主福音》[197]!

马尔考斯教侣

——《夏娃福音》[198]!

昂克辣蒂教侣[199]

——《多马福音》[200]!

该隐教侣

——《犹大福音》[201]!

巴西黎德

——《灵魂不期而来论》!

摩尼

——《巴尔库夫预言》[202]!

安东由他们中间挣脱身子;——他望见一个充满阴影的角落里,

年老的艾毕影教侣[203]

木乃伊一样干枯,黯弱的目光,白眉。

他们说话带着一种颤声:

——我们认识他,我们这些人,我们认识他,那木匠的儿子!我们和他一样年纪,我们住在他那条街上。他喜欢用泥捏小鸟儿,帮他父亲做活,不怕顶板的切锯,要不然就帮母亲聚起染好的毛线球。后来他到埃及旅行,带回好些惊人的秘密。他来寻访吃蝗虫的人,那时我们在耶利哥[204]。他低声低气地说话,人听不见他讲些什么。可是就打这时候起,他在加利利[205]有了名气,人也讲起他许多传说。

他们哆哆嗦嗦地重复着:

——我们认识他,我们这些人!我们认识他!

安东

——啊!再讲下去,说吧!说吧!他的脸是什么模样?

泰尔屠连

——样子又野又丑;——因为他让自己承担人世一切罪恶,一切痛苦和一切丑陋。

安东

——噢!不!不!正相反,我心想他的全身呈有一种超人的美丽。

该撒力亚的尤赛布

——在巴迺戴司[206],靠着一所旧茅草房子,在一堆乱草中间,有一个石像,传说是那患血漏的女人立的。不过时间蚀坏了它的面孔,雨水打伤了铭志。

一个女人从一群喀包克辣斯教侣中间走来。

马丝丽娜[207]

——从前,我在罗马一个小教堂做助祭,我领信徒观看圣保罗、荷马[208]、皮塔高尔[209]和耶稣基督的银像。

——我留下的只有他的。

她半敞开她的大衣。

——你想看吗?

一个声音

——我们呼唤他,他就露面!是时辰了!来吧!

安东觉得一只粗野的手抓住他的胳膊,带着他走,

他登上一座漆黑的楼梯;——走过好些台级,他来到一扇门前。

然后,领他的人(是伊拉芮影吗?他弄不清楚)向他的耳边道:“救主快来了。”——有人把他们让进一间没有家具,天花板低极了的屋子。

最先引他注目的,是迎面一条血色的长蛹,有一颗放光的人头,四周是用希腊文写的克鲁菲斯[210]这个字。它主有一根柱子,柱子立在一个底座中央。屋子其他板壁有磨亮的铁牌,上面是些禽兽的头:牛、狮、鹰、犬——还有,驴!

挂在这些铁像下面的陶土灯,放出摇摇不定的光亮。安东由一个墙穴瞥见远远水上熠耀的月亮,他甚至于辨出匀整的粼粼的波荡和一只船身碰到坝石的沉重的响声。

好些蹲着的男子,把脸藏在大衣下面,不时发出一声噎回的犬吠。好些妇女睡着,前额靠住膝盖支着的两只胳膊,完全消失在她们的面网里面,简直可以说做一堆衣服沿墙放着。靠近她们,好些半裸的孩子,一身虱子,白痴也似的望着灯光;——谁也不做事;大家等着什么。

他们低声谈论他们的家族,或者互相交换一些病方。当局的迫害太厉害,有些人打算黎明上船远去。其实欺哄异教徒并不难。“糊涂虫,他们相信我们膜拜克鲁菲斯!”

然而有一位教友,忽觉神灵附体,来在柱子前面站定。柱子上面放着一只装满了茴香和马兜铃的篮子,顶端是一块面包。

其余人士站好了地位,形成三道平行线。

神灵附体的教友

展开一张长圆形体交杂的告白,随后开始道:

——“外尔布”的光下降在黑暗上面,传出一声强烈的呼唤,好像光的声音。

全体

一壁摇摆身体,一壁回答:

——基芮爱·爱莱伊松[211]。

神灵附体的教友

——然后,以色列[212]无耻的上帝造下人来,还有这些帮手:

指着铁牌,

——阿斯陶哀奥斯、奥辣伊奥斯、萨巴奥斯、阿道纳伊、艾脑伊、伊阿奥[213]!

——而人,丑恶、软弱、不成形、没有思想,卧在泥泞上面。

全体

如泣如诉:

——基芮爱·爱莱伊松!

神灵附体的教友

——然而苏菲亚,起了怜悯,用她灵魂的一部分把人救活过来。

——于是,看见人这样美,上帝恼怒了。他把人拘在他的王国,禁止他接近智慧之树。

——另一位又来救了他!她打发蛇去,用了许多计谋,让他违背这嫉视的法令。

——而人,尝到了智慧,也就明白了天道。

全体

用力:

——基芮爱·爱莱伊松!

神灵附体的教友

——然而为了报复起见,伊阿布达拉奥斯[214]把人和蛇一同投在物质里面!

全体

低极了:

——基芮爱·爱莱伊松!

他们闭拢嘴,不作声。

码头的气味和灯烟糅混在温暖的空气里面。灯捻子爆响着,快灭了;长蚊子盘旋着。安东因为焦灼喘哮;好像一种妖异的感觉漂浮在他的四周,一种罪恶的恐怖眼看就要完成。

然而

神灵附体的教友

顿着脚跟,拍打着手指,摇着头,随着铙钹和一支尖锐的笛子,叶着一种狂暴的节拍,唱起圣歌:

——来呀!来呀!来呀!走出你的洞穴!

——没有脚,快跑!没有手,抓牢!

——川流一样曲,太阳一样圆,星空一样带着金点子黑!仿佛葡萄的纠缠,脏腑的盘绕!

——不经胎生!以地球为食!永久年轻!聪明!受艾皮道尔[215]尊奉!待人良善!治好多力买王,摩西的兵士和米闹斯的儿子格楼库斯[216]!

——来呀!来呀!来呀!走出你的洞穴!

全体

重复:

——来呀!来呀!来呀!走出你的洞穴!

不过,没有东西出现。

——为什么?怎么了?

于是彼此商议,提出方案。

一个老年人献出一块草泥。随后,篮子里面高了上来。草泥摇动,花落着,——露出一颗蟒头。

蟒沿着面包慢慢蜿蜒,好像一个圆环绕着一只不动的圆盘,随即展开、伸长;——大极了,十分沉重。唯恐沾地,男子把它捧在胸脯,妇女顶在头上,小孩子举在臂梢;——而它的尾巴,钻出墙穴,一直坠向渺茫的海底。它的环节自相分裂,充满屋子,把安东团团围住。

信徒

嘴贴住蟒皮,抢夺它咬过的面包。

——就是你!就是你!

——先是摩西把你高高举起,后来希西家[217]弄断了你,又经弥赛亚[218]重新放好。他在洗礼的水里面喝你;不过你在橄榄园[219]离开他,于是他觉得自己没有了气力。

——你缠着十字架的杆子,比他的头还要高,口涎溅着他的荆棘冠,望着他死。——因为你不是耶稣,你,你是“外尔布”!你是基督!

安东不堪惊惧,晕了过去;他倒在他的茅庐前面碎木上;火把从他的手里滑出,柔柔地烧着。

他的眼睛因为震动半睁开;他瞥见月光之下粼粼的清澄的尼罗河,恰似沙地中央一条巨蛇;——太像蛇了,他不由幻想自己还没有离开奥菲教侣[220];——他们围住他,呼唤他,搬运行李,走下码头。他随他们上了船。

一段不可计度的时间流了过去。

随后一座牢狱的穹隆把他包住。迎面的栅栏在蓝天映出黑的线条;——在阴影之中,他的两旁有人哭着,祈祷着,四外另有一圈人鼓舞他们,安慰他们。

外面像有一群人在喧呶,一片夏日的辉耀。

有尖声呼喊西瓜、水、冰饮料和草编的坐垫。不时传来一阵喝彩。他听见头上有人走动。

忽然发出一阵悠长的吼声,又响又空,好像阴沟的水声。

他望见当前另一座兽槛的栅栏后面有一只狮子徘徊,——随即一排云鞋、赤腿和紫红的流苏。再过去,一级一级石圈,从围绕平地的最低一层到最高一层,越来越大,匀匀称称,坐着一圈一圈男女。最高一层竖着若干旗杆,撑起风信子色的帐帘,用绳子在空中把它们绷开。若干向中央聚拢的台阶把这些大石圈齐齐分开。人坐在上面,台级看不见了,尽是骑士、元老、兵卒、百姓、外丝塔的女祭司[221]和娼妓——穿戴着羊毛风帽、丝织肩带、褐色袍褂,夹杂着宝石帽花、羽翎帽缨、前卫斧钺;这一切骚扰、叫嚣、乱杂和激昂,好像一只沸滚的巨釜,使他罔知所以。在平地空场的中央,在一座神坛上面,焚着一瓶乳香。

那么,他四周的人士是罚来喂走兽吃的基督徒。男子披着萨图恩[222]大祭司的红袍,妇女披着赛奶丝[223]的条带。他们的朋友分赠他们残余的衣服和指环。他们说,进狱探望必须送许多钱。管它哪!他们要待到末尾。

在这些劝慰的人里面,安东注目到一个秃顶男子,穿着黑袍,面孔曾在什么地方会过;他和大家谈起人世的空虚,天堂的幸福。安东充满爱的激越。他希望有机会为救主流血,不知道他自己并不是一个殉教者。

可是除去一个伸起胳膊长头发的弗吕嘉[224]人以外,全是忧愁的模样。一个老年人靠住一条凳子呜咽,一个年轻人站直了,垂下头,梦想着。

老年人

因为在一个十字街头的转弯处,当着一座米迺尔甫[225]神像,他不愿意捐款;望着他的同伴,意思像是说:

——你们应当救我才是!有些宗教团体有时候就安排得极好,没有人来搅扰。你们中间就有几位弄到那种信件,假装说你们已经祭拜过偶像。

他问道:

——一个人受刑不过,可以随意而行,不是亚力山太的彼得这样规定的吗?

随后,向自己道:

——啊!到了我这把年纪还受罪,也太苦了!我老弱到没有一点气力!可是,我还可以挣扎下去,活到下一个冬天!

想起他的小花园,他伤心了,——于是他端详着神坛的侧面。

年轻人

曾经捣乱一次阿坡龙[226]的节会。呢喃道:

——其实,我只要往山里一逃也就成了!

一个教友

——兵士会擒住你的。

年轻人

——噢!我很可以学席浦连先隐匿,然后再回来;临到第二回,当然,我就更有气力了!

随后,想到他应该活着的无数的年月,他有日要享受的一切喜悦;——于是他端详着神坛的侧面。

不过

穿黑袍子的男子

向他跑来:

——还成什么体统!怎么了你,一种天意所在的牺牲?这些女人全看着你,想想看!再说,上帝有时候会显灵迹的。皮奥尼屋斯[227]弄麻了他的刽子手的手,包里喀浦[228]的血弄熄了刑场积薪的火焰。

他转向老年人道:

——老先生!老先生!你应当拿你的死为我们宣教才是。迟迟其死,你一定会干出什么坏事,毁了你生平的善行。何况上帝的能力无限。也许你的例子要叫全国人民皈依。

对面兽槛的狮子停也不停,过来过去,放步而行。最大的一只忽然盯住安东,吼将起来,口里冒着气。

妇女靠住男子,挤作一团。

劝慰的人

走来走去。

——要是人家拿铁片烧你,拿马分裂开你,拿蜜抹你一身,叫苍蝇来咬你,你们又该怎么办,你又该怎么办!眼前你好比是一个猎人,在树林遭了野兽的暗算。

安东愿忍受这一切刑罚,也不要可怕的野兽吃他;他自信能感到它们的牙、它们的爪,能听到他的骨头在它们的牙床之间碎裂。

窖里进来一个兽奴,殉教者哆嗦了。

只有那位弗吕嘉人无动于衷,在一旁祈祷。他烧了三座庙宇;他向前走,举起胳膊,张开嘴,头向天,一无所睹,和梦行人一样。

劝慰的人

呼喊:

——向后!向后!小心孟塔鲁斯的精灵过给你们!

全体

一壁倒退,一壁叫骂:

——孟塔鲁斯的信徒该死!

他们咒他、唾他,心想打他。

狮子扬起后爪,彼此咬着鬣毛。民众叫嚣:“喂兽呀!喂兽呀!”

殉教者不禁呜咽了,你拥住我,我拥住你。一杯麻醉酒献给他们。他们拿酒迅速传递过去。

靠着兽槛门,另一个兽奴等候信号。门开了;出来一只狮子。

它斜跨大步,走过空场。后面随着成行的狮子,还有一只狗熊,三只猫豹,若干豹子。它们向四外散开,和草原上一群羊一样。

一根鞭子暴响。基督徒蹒跚着,——于是,但求早死,他们的教友推着他们。安东阖住眼睛。

他睁开眼睛,然而四外暗无所睹。

不久透出亮光;他看出一片枯瘠的原野,高低不平,好像荒废的石矿的四周。

和地一样平的是石片,中间远远近近立着一丛丛的灌木;好些白色形体,比云彩还要模糊,俯在石片上面。

又有形体隐约而来。眼睛在长面网的罅隙发亮。听着步子的轻忽,放出的馥香,安东认出是一些贵族妇女。其中也有男子,不过出身低贱了,因为他们的面孔同时表现诚实粗野。

妇女中间的一位

吸了一口长气:

——啊!坟地凉夜的空气多好呀!我厌倦极了床的柔软,白昼的嘈杂,太阳的吸力!

她的女仆从一只布袋取出一根火把,燃了起来。别的信徒就着它点起另外若干火把,过去插在坟头。

一位妇女

喘着气:

——啊!到底我到了这里!可是嫁给一个信偶像的人多无聊呀!

另一位

——探望监狱,和我们的教友谈话,我们的丈夫全觉可疑!——甚至于画十字记号,我们也得隐藏;他们把这当做一种邪咒。

另一位

——同我丈夫,天天只有吵嘴;我不愿意听他蹂躏我的身子;——于是为了出气,他告发我是基督徒。

另一位

——你们还记得鲁齐屋斯,那美极了的年轻人,叫人家拿车倒挂着他的脚后跟,和海克陶[229]一样,从艾司古伊里城门一直拖到提布尔的山边[230];——血染红道路两旁的荆棘!我收了几滴血来。看呀!

她从胸口取出一块全黑的绵,吻遍它,然后扑在石地喊道:

——啊!我的朋友!我的朋友!

一位男子

——算到今天,道米蒂娜[231]整整死了三年。她叫人拿石头在浦罗赛娉[232]树林的深处砍死。我收起她的骨头,骨头亮亮的和草里的萤火虫一样。如今土掩住了它们!

他扑在一座坟头。

——噢,我的未婚妻!我的未婚妻!

其余人众

在原野上:

——噢,我的姐姐!噢,我的哥哥!噢,我的女儿!噢,我的母亲!

他们跪着,两手捧住前额,或者全身向地,两只胳膊伸开;——他们压住哽噎,胸脯一起一伏,快要裂了。他们望着天道:

——怜悯我的灵魂罢,噢,我的上帝!它在黯淡无光的地方憔悴;恩准它复活吧,叫它享受您的光明!

或者,眼睛盯住石地,呢喃道:

——别生气了,你不再受罪了!我给你带来了酒,肉!

一位寡妇

——这里是普尔提司[233],我亲手照着你的口味做的,用了好些鸡蛋,用了双料的面粉!我们要在一块儿吃,和往常一样,不是吗?

她舀了点儿往嘴唇送;忽然,疯了似的,怪样地笑将起来。

别人和她一样饮着,咀嚼着什么东西。

他们互相讲起他们殉教的故事;痛苦加强,祭酒加倍。眼里充满了泪水,你看定我,我看定你。他们又是酩酊,又是悲哀,口也发吃了;渐渐他们手碰手,唇接唇,面网半开,于是介乎杯盏火把之间,他们在坟头混成一片。

天开始发白。雾湿着他们的衣服;——于是,像不相识般,他们取道分手,向四乡散开。

太阳熠耀着,草长高了,原野换了模样。

隔着竹子,安东清清楚楚看见一片浅蓝的灰柱。这是一根树干分出来的若干树干。一个枝子压着一个枝子,陷入地心;这些水平的、垂直的线条,多到无数,如若不是随处长着小无花果和类似枫树的浅黑叶簇,活脱脱就是一片巨大的房架。

他在树杈丛生的地方辨出成簇的黄花、堇花和与鸟羽相仿的羊齿蕨。

在最低的树枝下面,或远或近,露出一只巨羚的犄角,或者一只羚羊的发亮的眼睛;鹦鹉栖止,蝴蝶翩跹,蜥蜴蜿蜒,蚊蝇薨薨在响;人在沉静中仿佛听见一种深厚的生命的跳动。

在树林的入口,在一座类似刑场积薪的东西上面,有一个奇怪的东西——一个男子——完全赤裸,涂着一身牛粪,比一具木乃伊还要发干;在棍子一样骨头的末梢,他的关节形成若干绳结。他的脸长极了,耳朵挂着成行的介壳,鼻子活似秃鹫的嘴。他的左臂关节不遂,直直挺在半空,桩子一样硬峭;——他在这里停留已久,鸟在他的头发里面搭窠。

积薪的四角燃着四把火。太阳正好当面,他睁大着眼睛沉思;——但不看安东。

尼罗河畔的婆罗门

——你以为如何?

四外木柴的空隙冒出火焰;

行乞僧

继续道:

——仿佛犀牛,我把自己埋入寂寞。我住在我身子后面的树里。

说实话,那棵大无花果树陷空的地方真有一个相当人身的天然窟窿。

——我拿花同果实喂自己,严守戒律,就是一条狗也看不见我吃东西。

——正因为生存来自腐坏,腐坏来自欲望,欲望来自感觉,感觉来自接触,我逃避一切动作,一切接触;于是——和墓碑一样动也不动,我用我的两个鼻孔呼吸,眼睛定定望住我的鼻子,观察我元神里的以太,我四肢里的世界,我心里的月亮;——我梦想着那广大的“灵魂”的本质,仿佛火星,从这里不断爆出生命的元素。

——我终于由所有的生物抓住最高的“灵魂”,由最高的“灵魂”抓住所有的生物;——我把我的官感收在灵魂里面,然后我用力把我的灵魂收在最高的“灵魂”里面。

——我直接从上天领受知识,犹如茶塔喀[234]鸟,只用雨丝解渴。

——正因为我认识万物,万物不复存在。

——对于我,如今没有希望,也没有忧虑,没有幸福,没有道德,没有日,没有夜,没有你,没有我,一无所有。

——我惊人的严肃让我高出强权。我一动念,能够杀掉一百个太子,推倒神祇,颠覆乾坤。

他用一种单调的声音说着这一切。

四周的树叶干皱了。好些老鼠贴着地面逃走。

他慢慢把眼睛低向上升的火焰,随后发话道:

——我厌憎形体,厌憎知觉,甚至于厌憎知识本身,——因为思想不能够活过发生它的霎那的事实,精神犹如其他只是一种幻觉。

——凡生全要灭亡,凡死全要重生,现在消毁的生命要宅居在尚未成形的子宫,返回地面,怀着痛苦,服侍别的生命。

——不过,我已经辗转于无限数量的存在,忽而神,忽而人,忽而兽,我放弃轮回,我不愿意再受这种疲倦!我扔掉我身体的龌龊的客店,肉所筑成,血所染红,一种奇丑的皮所覆盖,盛满了不洁之物;——为了我的酬劳,我最后将安息于绝对的最深的幽居,“绝灭”之中。

火焰一直升到他的胸口,——随后把他包住。他的头好像从墙穴露出。他睁大的眼睛总在张望。

安东

站起来。

地上的火炬烧着了碎木片;火焰烧焦他的胡须。

安东一壁叫唤,一壁踩熄了火;最后只剩下一堆灰:

——倒说,伊拉芮影在什么地方?他刚才还在这里。我看见他的!

——哎!不,这不可能!我弄错了!

——为什么?——我的茅庐,这些石头、沙子或许全不存在。我疯了。放安静!我先在什么地方来的?出来些什么事?

——啊!那行乞僧!——这种死法通行在印度的贤哲中间。喀拉闹斯[235]当着亚历山大把自己烧掉;还有一位在亚古士督[236]时代也这样做。必须多么憎恨生命!难道是骄傲把他们赶到这条路上?——无论如何,他们具有殉教者的果敢!——说起这些人,我现在倒相信所有人家告诉我的他们的荒唐的行为。

——再往前呢?是的,我想起来了!那群邪说领袖——怎样的叫喊!怎样的眼睛!可是为什么要那样放纵肉体,失迷理性呢?

——仰仗所有这些路径,他们自信可以奔往上帝的去处!我有什么权利诅咒他们,我自己在我的路径失足?他们消逝的时候,我或许因而多有所学。来去也太快了;我就没有时间答复。如今,我的悟性似乎格外开展,格外澄明。我平静了。我觉得自己能够……怎么了?我相信我弄灭了火的!

一道火光在山石中间飞翔;山里远远传来一阵破碎的声音。

——是豺狼叫唤,还是什么旅客迷了路呜咽?

安东静听。火光拢近了。

他看见走来一位妇女,哭着,靠着一个白胡须男子的肩膀。

她披着一件褴褛的紫袍。他和她一样光着头,穿着一件同一颜色的法衣,捧着一个青铜瓶子,里面冒出一团小小的蓝焰。

安东害怕——可又想知道这女人是谁。

生人(西门[237])

——这是一个年轻姑娘,一个可怜孩子,我领她各处走走。

他举高点青铜瓶子。

安东藉着这摇摇不定的火光端详她。

她的脸上有咬伤,沿胳膊有鞭打的痕迹;凌乱的头发和破烂的衣服纠结在一起,她的眼睛好像对光没有感应。

西门

——有时候,老半天,老半天,她就这样呆着,不说话,不吃东西;随后她醒了,——谈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安东

——真的?

西门

——艾脑伊亚[238]!艾脑伊亚!艾脑伊亚!你有什么说的,说给他听!

她好似一梦方醒,转动她的瞳孔,手指慢慢抹过她的两眉,然后用一种哀哀的声音道:

海兰(艾脑伊亚)

——我记得一个辽远的地方,碧玉的颜色。只有一棵树长在那里。

安东抖颤上来。

——在它粗枝子的每一节,空里全停着一对“精灵”。他们四周的杈枒互相交割,好像身体的脉管;他们望着永生从浸没在阴影的树根一直循环到高出太阳的树梢。我哪,在第二杈枒上面,用我的脸照亮夏夜。

安东

拍着他的前额。

——啊!啊!我明白了!头脑不清。

西门

手指放在嘴边。

——嘘!……

海兰

——帆张满了,船身破开白浪。他同我讲:“我扰乱我的祖国也罢,我丢掉我的王国也罢,我全不放在心上!你归了我,到了我的家里!”

——他高大的宫院多温馨!他睡在象牙榻上,抚弄我的头发,情意绵绵地唱歌。

——临到黄昏,我望见两方的军营,燃起的烽火,尤理斯[239]在他的帐边,阿士勒[240]全副武装,沿着海滨驾起一辆战车。

安东

——她可不简直疯了!为什么?

西门

——嘘!……嘘!……

海兰

——他们用香膏涂我,把我卖给人民作乐。

——有一天夜晚,我站直了,手里抱着弦子,哄一群希腊水手跳舞。雨像瀑布一样打着酒店,杯里的热酒冒着气。门不见开,一个人就进来了。

西门

——那就是我!我重新寻见你!

——安东,她就是人们所谓的西皆[241],艾脑伊亚,巴尔布劳[242],浦鲁妮考丝!统治世界的“精灵”嫉妒她,把她打进一个女人的身体。

——她曾经是特罗亚人[243]的海兰,诗人司泰西考[244]诅咒她的名声。她曾经是鲁可乃丝[245],被王室蹂躏的贵家女子。她曾经是大利拉,割掉参孙[246]的头发。她曾经是那以色列的女儿,委身给公山羊。她喜爱奸淫、欺罔、愚痴,而且崇拜偶像。她到所有的民族卖淫。她在一切十字街头唱歌。她吻所有的面孔。

——在推罗[247],这叙利亚女子正做盗贼的情妇。她陪他们长夜饮酒,把凶手藏在她的爬满虱子的热床。

安东

——哎!这同我有什么关系?……

西门

忿忿然:

——我把她赎出来,我告诉你,——重新树立她的华严;就是喀伊屋斯·恺撒·喀里古拉[248]也爱上了她,因为他想同月亮睡觉!

安东

——什么?……

西门

——她就是月亮!教皇克莱芒[249]不是曾经下诏把她拘到塔里面吗?有三百人来围塔;就在每一个小窗口,就在同时,人人看见一个月亮出来,——虽说世界没有几个月亮,没有几位艾脑伊亚!

安东

——是的,……我好像记得……

他坠入一阵梦想。

西门

——和为男子而死的基督一样无辜,她为妇女而献身。既然亚当的违戒显出耶和华[250]的无能,就应当撼动那违反万物顺序的旧法。

——我宣讲新生,在以法莲[251]和以萨迦[252],沿着比朔江[253]急流,在豪里湖[254]后,在玛基大谷[255]里,翻山越岭,在波斯拉[256]和大马色[257]!一身酒的人、一身泥的人、一身血的人,到我这里来;我要用希腊人叫做米迺尔甫的“圣灵”,扫除他们的垢污!她是米迺尔甫!她是“圣灵”!我是裘彼特[258]、阿坡龙、基督、巴辣克莱,上帝的权能附在西门身上。

安东

——啊!是你!——原来是你吗?可是我知道你的罪恶!

——你生在撒玛利亚[259]附近的基陶伊。你第一个主人,道希泰屋斯,把你赶走!你怨恨圣保罗,因为他把你的一个女人劝信了教;后来,你叫圣彼得折服了,又气又怕,拿起你的戏法口袋扔到水里面!

西门

——你不想学戏法吗?

安东望着他;——一个内在的声音在他的胸里呢喃道:“为什么不呢?”

西门

继续道:

——认识自然的力量和精灵的本质的人,应当有灵迹做出。这是一切贤哲的梦想——和咬啮你的希望;承认了罢!

——我在罗马人中间,飞入竞技场,高高飞起,没有人再看见我。尼罗命人砍我的头,可是落下地的,不是我的头,是一只母绵羊的头。最后有人把我活埋了;可是第三天我又活了过来。证据吗?我站在你眼前!

他拿手给他闻。尸首味道。安东向后退。

——我能够叫铜蛇蠕动,大理石像发笑,狗说话。我可以指给你巨量的金子;我可以建立王国,你会看见好些民族膜拜我!我能够穿山、御电、在云和水上行走,变成少年、老人、虎和蚂蚁,化做你的面孔,把我的面孔给你。你听见没有?

雷声殷殷,电光闪闪,

——这是“至高”的声音!“因为耶和华你的上帝是一团火,”[260]万物全凭这座灶头的火星工作。

——你应当接受它的洗礼,——耶稣宣示的第二次洗礼,有一天狂风暴雨,窗户敞开,落在使徒身上![261]

于是用手挑起火焰,慢慢地,像要洒向安东:

——慈悲的母亲,你发现隐秘,为了我们在第八宅第得到安息……

安东

呼喊:

——啊!我要是有圣水就好了!

火熄了,冒出许多烟来。艾脑伊亚同西门不见了。

一片难闻,不透明,十分寒冷的雾充满四空。

安东

伸出胳膊,恍如一个瞎子:

——我在什么地方?……我怕我坠入深渊了。不用说,十字架离我太远……啊!怎样的夜晚!怎样的夜晚!

一阵风过,雾半开了;——他望见两个人,披着长白法衣。

第一位是高身量,柔和的面容,严肃的风度。金黄色的头发,和基督的头发一样分法,整整齐齐垂在他的肩膀,他扔出手里的小棒,由他的同伴接住,并且依照东方人的样式致敬。

后者又矮,又粗,塌鼻梁,臃肿脖子,卷曲头发,一副天真的模样。

两个人满身尘土,赤脚,裸头,仿佛远道归来。

安东

惊起:

——你们要什么?说!走开!

达米斯[262]

就是那个矮子。

——得,得!……好隐士!我要什么?我简直不知道!这里是师傅。

他坐下来;另一位直直立着。寂静。

安东

——那么你们来?……

达米斯

——噢!来自远方,——远的远方!

安东

——那么你去?……

达米斯

指着另一位:

——去他去的地方!

安东

——他到底是谁?

达米斯

——看好了!

安东

自语:

——他的样子像一位圣者!我要是斗胆……

烟雾消散了。天晴气和。月亮熠耀着。

达米斯

——你究竟想些什么,话也不见说了?

安东

——我想……噢!一无所想!

达米斯

往前走向阿坡楼尼屋斯[263],弯下腰,低着头,围住他绕了几匝。

——师傅!这是一个加利利的隐士,想要知道智慧的来源。

阿坡楼尼屋斯

——让他走过来!

达米斯

——过来吧!

阿坡楼尼屋斯

高声喝道:

——过来呀!你要知道我是谁,我做什么,我想什么,不是吗,孩子?

安东

——除非这些事能够帮我超度。

阿坡楼尼屋斯

——快乐吧,我这就告诉你!

达米斯

低声向安东:

——多不易!一定是他头一眼就看出你非常喜好玄理!我也要沾点儿光,我!

阿坡楼尼屋斯

——我先告诉你我修道的艰长的历程;假如发现我生平做过一件坏事,你就止住我,——因为所行不正,花言巧语,终无成就。

达米斯

向安东:

——人多正直!呃?

安东

——的确,我相信他真挚。

阿坡楼尼屋斯

——我出世那一夜,母亲以为看见自己在湖边采花。来了一道电光,她听着天鹅在她的梦里唱歌的声音,生下我来。直到十五岁,每日三次,有人把我投在阿司巴戴泉[264],失信的人遇着这水就要水肿;同时有人用克尼萨[265]叶子搓我的身体,叫我清心寡欲。

——有一夜晚,一位巴米尔公主来寻我,拿她所知道藏在坟墓的财宝献给我。一个狄亚娜[266]庙的圣奴[267]绝了望,用祭神刀子自刎;基利家[268]的总督,看见他的期许完全无效,当着我的家人嚷嚷,要把我弄死;可是三天以后,死的是他,叫罗马人暗杀了。

达米斯

一壁用肘子碰安东,一壁向他道:

——怎么样?我不给你说来的!何等样人!

阿坡楼尼屋斯

——一连四年,我遵守皮塔高尔学派的沉默,并无差池。最意想不到的痛苦不必妄想我会呻吟;走进戏园,人和见了鬼一样躲我。

达米斯

——你做得出来这个,你?

阿坡楼尼屋斯

——过完我苦难的年月,我从事教诲那些失去传统的教士。

安东

——什么传统?

达米斯

——让他讲下去!闭住你的嘴!

阿坡楼尼屋斯

——我跟恒河的萨玛学派[269]、迦勒底[270]的星相先生、巴比伦的玛吉、高卢的坠伊德[271]、黑人的司铎谈过话!我上过奥林普[272]的十四峰,我下过西古提的湖沼,我量过沙漠的大小!

达米斯

——全是真的!我同他在一起来的,我!

阿坡楼尼屋斯

——起先我一直走到伊尔喀尼海[273]。我沿海绕了一匝;然后由巴罗玛特人[274]住的地方,也就是布塞法勒[275]埋葬的地方,我来到尼尼微[276]。就在城门口,一个人走来了。

达米斯

——我!我!我的好师傅!我一下子就爱上了你!你比一个女孩子还要温柔,比一尊天神还要美!

阿坡楼尼屋斯

充耳不闻:

——他想陪伴我,给我当翻译。

达米斯

——可是你回答我,你懂所有的语言,你猜透所有的心思。于是我吻着你袍子的下摆,随在你后面行走。

阿坡楼尼屋斯

——走过克泰西奉,我们来到巴比伦的土地。

达米斯

——看见一个人这样苍白,萨塔普[277]叫唤起来!

安东

自语:

——他的意思是?……

阿坡楼尼屋斯

——国王站直了接见我,靠近一张银的宝座,在一间布满星宿的圆厅;——从上面的圆顶,垂下眼睛看不见的丝线,挂着四只庞大的金鸟,两翼平平展开。

安东

梦想:

——地上真有这类东西吗?

达米斯

——这才算得起一座城,这巴比伦!人人富足!家家油成蓝色,古铜门,还有一座阶梯往河边盘!

用手杖在地上指画。

——就像这样子,你看见没有?此外,有的是庙宇、空场、浴池、水道!宫殿有红铜覆着!至于宫殿里面,更不必提了!

阿坡楼尼屋斯

——在北面的城墙上,立着一座塔,塔上还有第二座、第三座、第四座、第五座——另外还有三座!第八座是一间小庙,有一张床位。谁也不许进去,除非是教士给天神巴力[278]选下的妇女。巴比伦的国王请我住在里面。

达米斯

——我哪,人家看也不看一眼!所以,我一个人在街头散步。我留心风俗;我参观工厂;我查验把水带进花园的大机器。可是离开师傅,我觉得无聊。

阿坡楼尼屋斯

——最后,我们走出巴比伦;月光之下,我们忽然看见一个昂毕丝[279]。

达米斯

——可不是!它踏着铁蹄子蹦跳;它和一匹驴子一样嘶叫;它在山石中间奔驰。他咒骂了它几句;它就不见了。

安东

自语:

——他们的用意是什么呢?

阿坡楼尼屋斯

——在塔克西拉[280],有五千堡垒的都城,恒河的国王福罗尔特斯[281]领我们观看他的身高五库代的黑人卫队,和宫苑之中碧绿锦缎幔帐下面的一头巨象。后妃喜欢把象弄得香喷喷的。这是包路斯[282]的象,亚力山大死了以后逃出来的。

达米斯

——是人在一座森林里面寻到的。

安东

——他们的话滔滔不休,和醉了的人一样。

阿坡楼尼屋斯

——福罗尔特斯请我们入席。

达米斯

——多古怪的国家!那些王公大人一壁饮酒,一壁寻乐。拿箭照准一个跳舞孩子的脚底下投去。不过我不赞成……

阿坡楼尼屋斯

——看我快要动身,国王给了我一把阳伞,向我道:“靠印度河,我有一群白骆驼。你如若不用它们,往它们耳朵吹一口气,它们就回来了。”

——我们沿河而下,夜晚藉着竹林萤火虫的亮光行走。仆厮打起一种口哨驱蛇;走过树底下,我们的骆驼弓下腰,好像走过太低的城门。

——有一天,一个黑人孩子,握着一根金的喀都塞[283],领我们走进一座学院。院长伊阿尔嘉斯和我讲起我的祖先,我所有的思想,我所有的作为,我所有的存在。他的前身是印度河,他告诉我,在赛扫斯屯斯[284]国王时代,我做过尼罗河的舵夫。

达米斯

——我哪,人家什么也不同我讲,所以我不知道我的前生。

安东

——他们的样子像影子一样模糊。

阿坡楼尼屋斯

——我们在海边遇见好些饱饮乳液的西闹塞法勒[285],远征塔普罗巴岛[286]回来;温薰的波浪迎我们推来金黄珠子。琥珀在我们的脚底下响着。岸边悬崖的裂缝曝着鲸鱼的骨骼。最后,地面比一只云鞋还要窄;——我们冲着太阳扔了几滴大洋的水,取道往右回来。

——我们回来走过阿罗玛特人的领土[287],恒河人[288]的国境,高玛芮亚海岬[289],萨嘉里特人[290]、阿抓米特人[291]和荷麦芮特人[292]的疆域;——随后,越过喀萨山[293]、红海和陶巴曹司岛[294],我们由皮格麦[295]王国进了艾刁卑[296]。

安东

自语:

——地可真大!

达米斯

——等我们回家一看,我们从前认识的人全死了。

安东垂下头。沉默。

阿坡楼尼屋斯

继续道:

——于是世上人开始谈论我。

——瘟疫在以弗所盛行;我叫人拿石头砍死一个老乞丐。

达米斯

——瘟疫就没有了!

安东

——怎么!他扫除疾病?

阿坡楼尼屋斯

——在革尼土[297],我医好了维纳丝[298]的爱人。

达米斯

——是的,一个疯子,还答应娶它哪,——爱一个女人也还罢了;爱一座石像,多傻呀!——师傅拿手搁在他的心上,爱情登时就消灭了。

安东

——什么!他驱逐妖怪?

阿坡楼尼屋斯

——在塔朗特[299],有人运一个少女的尸首焚化。

达米斯

——师傅碰了碰她的嘴唇,她就呼唤母亲站起来。

安东

——怎么!他起死回生?

阿坡楼尼屋斯

——我预言外斯巴先[300]登基。

安东

——怎么!他预知未来?

达米斯

——在哥林多……

阿坡楼尼屋斯

——在巴伊亚[301]海边,和他同席……

安东

——对不住,两位,夜深了!

达米斯

——一个叫做麦尼浦的年轻人。

安东

——不!不!走开!

阿坡楼尼屋斯

——一只狗进来了,口里叼着一只切断的人手。

达米斯

——有一夜晚,他在城厢遇见一位妇人。

安东

——你们没有听见我讲吗?退开!

阿坡楼尼屋斯

——它茫茫然围着床榻徘徊。

安东

——够了!

阿坡楼尼屋斯

——人家想撵它走。

达米斯

——于是麦尼浦来到她家;他们就相爱了。

阿坡楼尼屋斯

——用尾巴打着花砌地,它把这只手放在福拉维屋斯的膝盖头。

达米斯

——可是第二天早晨,麦尼浦到学校上课,肤色惨白。

安东

跳起:

——还说不完!啊!说下去好了,既然没有法子……

达米斯

——师傅告诉他:“噢!美少年,你抚爱一条蛇;一条蛇抚爱你!什么时候举行婚典?”我们全去观礼。

安东

——我真不应该听这个!

达米斯

——从外廊起,下人就在忙乱,门全打开;可是人听不见脚步的响声,门的响声。师傅站在麦尼浦一旁,未婚妻看见法师们,立即恼怒起来。可是金银器皿、酒僮、厨役、侍从,全不见了;屋顶飞了,墙倒了;阿坡楼尼屋斯一个人直直站立,女人伏在他的脚边哭泣。她原来是一个吸血鬼,满足那些美少年,为了吃他们的肉,——因为,对于这类鬼怪,没有比爱人的血更好的了。

阿坡楼尼屋斯

——你假如想知道法术……

安东

——我什么也不想知道!

阿坡楼尼屋斯

——我们来到罗马城门那一夜……

安东

——噢!是的,给我讲讲教皇城!

阿坡楼尼屋斯

——一个醉鬼同我们打招呼,柔声柔气唱着歌。这是一首尼罗的贺婚诗;谁不用心听,他就有权让谁死。他背上扛着一个匣子,里面有皇帝三角琴上摘下的一根弦。我耸了耸肩膀。他拿泥朝我们的脸上扔。于是,我解下我的腰带,放在他的手心。

达米斯

——这回你可错了!

阿坡楼尼屋斯

——皇帝当夜把我唤到他的宫邸。他左胳膊拄着一张玛瑙桌,正和司包路斯[302]玩奥司奈[303]。他回转身,皱起他的金黄眉,问我道:“你为什么不怕我?”我答道:“因为上帝使你可畏,使我胆大。”

安东

自语:

——有什么不可解的东西恫胁我。

沉默。

达米斯

尖声继续道:

——再说,全亚细亚会对你讲……

安东

惊起:

——我病了!离开我!

达米斯

——你且听听。他从以弗所看见罗马有人杀死道米先[304]。

安东

强笑:

——真有你的!

达米斯

——是的,在戏园,在大白天,就在第十四个十月的喀朗德[305],他忽然喊道:“有人谋害恺撒!”他不时发话道:“他滚到地上了;噢!他好不挣扎!他起来了;他打算逃跑;门全关了;啊!完了!他现在死了!”说真的,你知道,提图斯·福拉维屋斯·道米提亚鲁斯就是那一天叫人暗杀的。

安东

——没有魔鬼帮忙……一定……

阿坡楼尼屋斯

——他原想把我弄死,这道米先!我吩咐达米斯躲开,只我一个人囚在牢狱。

达米斯

——这是一种可怕的冒险,必须承认!

阿坡楼尼屋斯

——临到五点钟,兵士把我带到法庭。我早已备好了状词,放在我的袍子里面。

达米斯

——下余我们这群人,全在浦曹里[306]的岸上!我们相信你死了,都在哭着。临到六点钟,你忽然出现了,向我们讲:“是我!”

安东

自语:

——和基督一样!

达米斯

提高声音:

——完全一样!

安东

——噢!不!你说谎,不是吗?你说谎!

阿坡楼尼屋斯

——他从天上下来。我哪,我上去,——我凭借我的品德,高高上到本元!

达米斯

——他的故乡提亚勒[307],为他立下一座庙,还有好些教士!

阿坡楼尼屋斯

趋近安东,向他的耳里喊道:

——因为我认识一切神圣,一切仪式。一切祈祷,一切天谕!我曾深入阿坡龙子嗣陶弗尼屋斯[308]的坟墓!我曾为叙拉古[309]妇女揉搓带上山的饼!我曾受米塔[310]八十次试探!我曾拿萨巴西屋斯[311]的蛇紧紧贴在心口!我曾领受喀毕尔诸神的披带!我曾用刚巴尼[312]湾的海水沐浴西拜勒[313],我曾在撒摩特拉基[314]的山洞住过三个月!

达米斯

蠢然而笑:

——哈!哈!哈!领略慈悲女神的秘密!

阿坡楼尼屋斯

——现在我们重新开始跋涉!

——我们到雪和天鹅的北方。瞎眼的伊包包德[315]在白色的原野驰骋,脚尖踩坏了海外的草木。

达米斯

——来吧!破晓了。鸡啼了,马嘶了,帆备好了。

安东

——鸡没有啼!我听见沙里的蟋蟀,我看见月亮停在原来的地方!

阿坡楼尼屋斯

——我们到南方去,越山浮海,在香料中寻找爱情的来源。你可以闻见熏死衰弱的人的没药[316]的气味。你可以在裘闹尼亚[317]岛的玫瑰油湖洗你的身体。你可以看见蜥蜴,睡在莲馨花上面,每逢一百年,额头的红宝石长成下落,它也就苏醒过来。星宿和眼睛一样跳动,瀑布和里拉琴一样歌唱,绽放的花吐出醉人的芬芳;你的精神会在这种气氛扩大,在你的心里,也在你的脸上。

达米斯

——师傅!是时辰了!风要起来,燕子醒了,桃金娘的叶子落了!

阿坡楼尼屋斯

——是的!我们动身罢!

安东

——不!我,我不走!

阿坡楼尼屋斯

——你想要我教你什么地方生长起死回生的巴里斯草[318]吗?

达米斯

——还是问他吸银、吸铁、吸铜的安多达码司[319]吧!

安东

——噢!我好不难受!好不难受!

达米斯

——你将会了解所有生物的声音,狮子的吼声,鹧鸪的鸣声!

阿坡楼尼屋斯

——我能够叫你骑独角兽、桑陶、海豚和龙!

安东

涕哭。

——噢!噢!噢!

阿坡楼尼屋斯

——你将认识山中穴居的鬼怪,林中密语的鬼怪,兴风作浪的鬼怪和驶云驾雾的鬼怪!

达米斯

——收紧你的腰带!系好你的云鞋!

阿坡楼尼屋斯

——我将为你解说神圣形体的来源,为什么阿坡龙站着,裘彼特坐着,维纳丝在哥林多是黑的,在雅典是方的,在帕弗司[320]就是圆锥形!

安东

手握在一起:

——叫他们走好了!叫他们走好了!

阿坡楼尼屋斯

——我将会当着你抓下神祇的铠甲,我们会攻下庙宇,我会帮你蹂躏皮娣[321]!

安东

——主,救我!

他奔向十字架。

阿坡楼尼屋斯

——你的欲望是什么?你的梦想是什么?时间不多了,你单只往这方面想……

安东

——耶稣,耶稣,援助我!

阿坡楼尼屋斯

——耶稣?你愿意我叫他露面吗?

安东

——什么?怎么?

阿坡楼尼屋斯

——是他!不会是别人!他会扔掉他的冠冕,我们将面对面谈话。

达米斯

低声:

——说你都想要!说你都想要!

安东在十字架下面呢呢喃喃祷告,达米斯比着谄佞的手势,施施然,在他周围旋转。

——看,好隐士,亲爱的圣安东!君子人,名人!颂扬不完的人!你不必惊恐;这是东方人的一种夸张的说法。这拦不住……

阿坡楼尼屋斯

——由他去吧,达米斯!

——他和牲畜一样,相信万物真实。畏惧神祇,他不能够了解神祇;他把他的上帝贬成了一位嫉妒的国王!

——你哪,孩子,不要离开我!

他后退到绝崖近边,越过绝崖,悬在半空。

——在一切形体之上,远出地面,高出九霄,是“观念”的世界,完全充满“外尔布”!纵身一踊,我们可以跳过空间;你就可以从它的无限抓住“永生”、“绝对”、“真宰”!——我们走吧!把手递给我!动身吧!

两个人比肩而立,慢慢向空起去。

安东抱住十字架,遥望他们上升。

他们消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