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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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闲棋冷子

麟囊看着宇文长庆喝完了汤,端起餐碗,用未受伤的手洗起来,一向挺直的脊背略微弯下去,仍然是那个长身玉立的人儿。

她笑着,托着腮,不由得想到沈云秀,眼里的神色,随着思考不由得冷峻起来。

明日回家时,希望家中那些妖魔鬼怪莫要向自己动手,否则,也就离灭亡不大远了。

宇文长庆拾掇完,擦着手走出门时,看见橙黄色的霞光照在麟囊头顶,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发顶看着毛绒绒,很是可爱,耳边翠玉描金耳环微微动一动。

不知为何,心中感到安宁,宇文长庆想起母亲听过的黄梅戏。

“英台不是女儿身,因何耳上有环痕?”

“耳环痕有原因,梁兄何必起疑云,村里酬神多庙会,年年由我扮观音,梁兄做文章要专心,你前程不想想钗裙。”

“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轻手轻脚走到麟囊身边坐下,随着她的视线看出去,远处山峦连绵,重岩叠嶂,日头逐渐落到那边,余下的绯粉,衬着淡紫,颜色错落以外,让人无端觉着温暖。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麟囊念出这句话,笑着与宇文长庆对视片刻,道,“即使回京,我也会常来看你。”

“嗯。”宇文长庆并不将内心的担忧说出来,不愿意破坏此时的氛围,高门贵女,怎么能常来这里看自己呢,若是被人知道,未免失身份。

他们都不知道,麟囊以后还会常来这处,原因有许多,其中之一是林弗,他是沈吴氏的闲棋,麟囊每每出现在牛头山,就是要唤起他心中对吴家,对吴柳萱的愧疚,想起他当日“必倾力相助”的诺言。

回家那日,杨复不曾送麟囊,他只是站在山寨的墙上,远远地看着她的身影逐渐消失,又吹了许久的冷风,心中自然有许多思量。

“小姐,我们回城吧。”问出这话时,清林在心中暗暗期待麟囊不要说出折道去泉湖镇的话,麟囊心里塞满了愤怒,自然并不愿带着坏心情去找宇文长庆,未置可否。

想起自己昨晚看见家中传来的书信,团子沈平之写着二哥最近奇怪,早出晚归不说,还找自己借了许多银两……

随着马车离家愈见近了,风撩起帷纱,麟囊的心反倒越发安定,“谋定而后动。”她暗暗告诫自己,透过风掀起的一角帘子,看着京中风土人情,赶集的阿婆头发上抹了头油,梳得齐整,十分精神利落,伛偻提携,往来不绝。

进门后,第一要紧事是去母亲院子里回话,听见大嫂嫂沈许氏在同母亲说,“鲜不有初,靡克有终。这为官的道理,其中要紧的就是要牢记身份,万不能因为别人捧高踩低,自己也如此,与顶头的上峰交往时,还要注意言语,莫要拂了他的面子。”

麟囊的大哥哥沈平天,倒有几分眼光,选的妻子这样看来,还是个有些见识的女子。

“平天有你多提醒着,想来不会有什么疏漏。”是母亲平稳的声音,不疾不徐,很是雍容。

“母亲和嫂嫂在聊些什么,好生热闹。”麟囊笑着走进厅堂,伶伶俐俐的一个人儿,山中养了几日,反倒出落得更水灵了,乡间的钟毓灵秀气息勃勃而出。

“麟囊愈发俊秀了。”嫂嫂笑着来握了她的手,态度亲切,并不惹人厌烦,沈许氏也是个知冷知热的,晓得麟囊回来,必定与母亲有些体力话要说,也就笑着退下了,“我笨嘴拙舌的,也就不叨扰母亲了,还是回院子里好生料理些,等夫君下朝时,好觉得整齐清爽。”

待嫂嫂走远时,麟囊坐到母亲膝边,开口道,“二哥银钱上似乎出了些问题。”

母亲眼里欣赏的意味浓了许多,笑着看麟囊道,“你在牛头山上那么远,消息还如此灵通。”

“是团子说的话让我留了心,二哥银钱必定是缺得紧了,不然也不会向他这个小孩儿伸手借,因此今日留意查问了月兰,她哥哥是二哥房里的小厮,说是二哥老是不见踪影,时常去城中,但不怎么让人跟着,并不知道具体是为了什么,我心里的疑虑坐实了七八分。”麟囊顿了顿,语气中多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必定是不知道被谁给哄了,迷上下三滥的博彩。”

“是这样,我已经将他拘在院子里了。”沈吴氏常常叹了一口气,“虽然有法子,但到底是自己的孩子,心中难免疼惜,我乏了,麟囊你先回去歇息吧。”捂着额头,挥了挥手,水葱似的手指纤长,摆动时,显出几分无力。

麟囊走出母亲院门时,步子迈得杀气腾腾,月兰跟的有些累,笑道,“不知道的人看见小姐,还以为是要吃人。”

听到这调笑,麟囊步子慢了一些,虽然面上清冷,刚才的气性也少了,“就你油嘴滑舌,连我也取笑上了,我这是想念哥哥们,步子才快了一些。”

“是是是,小姐说得对,小姐可不是要去吃人的。”月兰与身后的小丫鬟们笑成一团,看着让人心中的烦闷也一扫而空。

走到二哥院子时,只看见一堆人围着院门,听见急切的拍门声,还有他的怒吼,“你们是什么玩意儿?也敢将我关起来,若是我出去了,必定把你们都给打杀了。”门外顶着的小厮们落了满头的汗,麟囊瞧见了,掏了银子让月兰去赏给他们,柔声道,“二哥犯浑,还是牢你们尽心看管他,我必定会告诉母亲,不让你们的忠心白费,先下去吧,我劝劝他。”

小厮们如蒙大赦,急忙应和着,接过赏银,喏喏退下。

麟囊踏进院门,二哥迎面来,面容上青筋暴起,可知必定是气恼无比,骂道,“小贱货,也敢关着爷……”

“啪”。清脆的耳光声,打断了他的话,麟囊横在他面前,眉梢一挑,气势十足地呵斥道,“你又是什么东西,可曾想过有什么值当别人借你万金的?”

沈平笑被打得懵了,站在原地,弱弱地道,“我自然是身份尊贵。”

麟囊冷冷笑了,“你倒也知道?那你难道不明白,父亲为何不让你入仕,下场科考,或者是捐一个功名给你?”

“我……”沈平笑本来少年时中了秀才,正是意气风发时,不想父亲并不让他参与今年的科考,心中恼怒,喝酒时遇上了同病相怜的,也就伙着放浪起来,以为可以报复父亲,从不曾思考过父亲的思量。

“父亲事多,不曾告诉你他的苦心,你竟然以为他会害你不成?竟然生了怨怼之心,此事是错一。”麟囊合上院门,将沈平笑推进去,继续道,“你以为那些放债的人为何由着你拿钱不曾为难,那是因为他们笃定了,父亲母亲比你更在意你的羽翼,将来,你必定是沈家的骄傲,然而你爬得越高,为人越是要谨慎,私德越要注意,万不能落人口舌,留下可攻讦之处,如今,竟然迷上博彩,多大的错处,这是你错二。”

“你可知。”麟囊扔出一把供纸,“他们的手段那么许多疏漏,你居然还是乖乖入了局,多年的尽心教养,到你这里,半分似乎都没留下了,母亲看着,心里多难过。”麟囊一口气说完,似乎终于舒坦了。

沈平笑手里拿着那一沓纸,越看越是颤抖,脸色由红转青,看到最后时,似乎被打击得双脚都站不稳,踉跄着扶住石栏,勉强坐住了。

“他们,他们,竟然这么恶毒。”嘴唇哆嗦着说出这几个字。

“你现在明白了吗,连我手下都能查出这么许多,他们是有多看轻你,甚至不屑隐藏自己的行迹。”查探这些并不是那么简单,甚至动了母亲替自己从小培养的暗桩,自然,麟囊并不会将实情合盘托出。轻轻捡起供词,抚平上面的皱褶,嘴角翘起,道,“母亲这次从自己嫁妆里拿来银钱替你摆平了,以后可要长个心眼,莫要再这般轻易受人撺掇,做些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儿了。”

“我……我……”沈平笑似乎被妹妹训斥,羞惭到极点,“我以后没脸见你们了。”

麟囊压抑地挑起眉,“到底是骨肉至亲,你千万不能觉得自己犯了错,便低我们一头,我们这些人谁能保证不犯些错呢?你不过是不懂得,才被有心人利用,那些人我和母亲自会收拾,你若是真心悔过,以后有事多同大哥哥商量,也就够了。”

大丈夫到底不懂内宅的事儿,那放债的,同祖母是拐着弯的亲戚,打的主意环环相扣,这么大的款项,母亲若是向公中支取,必然会受祖母的为难,最后也要入了她的私账,也要多守为难,若是不愿受这闲气,就得从自己嫁妆里拿出来不小的数目,横竖沈吴氏都得吞下这口恶气。

想来老夫人心里应当觉得自己算无遗策,做了场好局吧,麟囊眯起眼睛,看向祖母的院子,嘲讽地想道,“她竟然不知道,自己将事事都做得绝,人人都用到尽,以为无用的便弃如敝履,还以为是好算计。”

人生有时候也如棋局,下闲棋布冷子,看似孤立无援,有时候却会威力无穷。

双手交错地抚一抚,麟囊睁开眼睛,笑道,那颗一早放下的棋子,也该起上作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