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缘缘堂随笔》
我的一个发小兄弟张伟,经过几年的艰辛,硬是在王府井大楼后身的菜厂胡同租下了一千米的门脸房,开了一个川菜馆子。昨天,伟子老弟让我约几个朋友去“试吃”,除了几个朋友外,我还约了中学同班的徐鸣风、俞小成和李捷三位。只可惜,小成警局有任务,李捷另有饭局,只有鸣风下班后气喘吁吁地赶来“捧场”。
酒过三巡,大家就撂下“面具”,快乐得像一群顽童,不甘示弱、争先恐后地抢着话题,一个比一个声音高,一个比一个嗓门大。鸣风通红的脸也露出了孩子般的微笑,在跟他碰杯时,我突然想起了《缘缘堂随笔》这本书。
说起《缘缘堂随笔》,在我和鸣风之间还有一段故事:
上初中时,我去他家玩,临走时借走一本《缘缘堂随笔》。这本书的扉页上有鸣风父亲的签字,并注明了购买日期是1952年3月。回家读后,我对这本书爱不释手,渐渐也“忘记”归还。二十几年后,我和鸣风谈及此事,说:“徐伯伯那本《缘缘堂随笔》还在我这,找时间请老人家吃个饭,顺便把书还给他。”鸣风高兴地答应了。过了几日,鸣风告诉我: “父亲说,书最好放在爱它的人手里,鸣鸣既然喜欢,就放在他那里吧,不用还了。”一股暖流顿时涌上了我的心头。
《缘缘堂随笔》的作者是中国现代漫画家、散文家、美术和音乐教育家丰子恺先生,他的绘画、文章几十年保持一贯的风格,雍容而恬静。他的漫画更是脍炙人口,他画家庭生活,尤其是儿童生活,充满了稚拙和童趣,没有丝毫社会上的烟火气。他是将儿童作为纷繁鄙陋的尘世的对立面来画的,儿童在他的心目中占有“与神明、星辰、艺术同等的地位”。
我一岁便随父母来到北京,如今已经五十六年了,也算个老北京了,满口京字京腔,其间还“镶嵌”几句“京骂”,而且还“镶嵌”得恰到好处——这足以和外地人以及“伪北京人”相区别,以至于“京骂”成为并非可有可无的语气助词。
我爱北京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我更爱儿时的老北京。我经常搜集老北京的照片和绘画,特别是风土人情方面的,但是,所搜集的照片和绘画总觉得呆板,缺乏生气和灵动。当我翻开《缘缘堂随笔》时,里面的一幅漫画使我眼睛一亮:夏天树荫下,一个汉子穿着无袖汗衫,拿着大蒲扇,跷着二郎腿,悠闲地躺在竹制的躺椅上,而旁边光着屁股的小儿子正在数他的脚趾头。丰子恺先生漫画中使用线条的简洁是其绘画的特色,令人称道,他几笔就勾勒出了北京人的魂:闲适、简约和宁静。类似这样的漫画,大师画了很多幅。
丰子恺说:“孩子的眼光是直线的,不会转弯的。”是的,孩子们是过着一种心灵的感觉生活,这种感觉不是身体器官、神经系统意义上的,而是来自人类天性最深处的情感或者情爱意义上的感觉,一种属灵的感觉。成年人是用头脑和知识的语言来思考、来说话的,而孩子则是用心灵语言来思考、来说话的。小时候的一切之所以显得那么美好,是因为孩子是在用心灵感悟自然界和人类,而不是用干巴巴的分析、判断和推理。
小时候,几个小伙伴在一起真是其乐无穷,我们“抽汉奸”、舞空竹、放风筝、拍元宝、拍洋画、歘冰棍棍、玩羊拐、逮洋落、捕蜻蜓、粘叽鸟、斗蛐蛐……哪一件不玩出精致,哪一回不玩得乐不思蜀忘记了回家吃饭。
一个院落的房子要修缮,院门口堆起了高高的沙土堆,我们把它当作“高山”往上爬,爬到半截就滑下来,再接着爬,一次又一次,像西西弗斯。见到“高山”了,那么大海呢? 一个聪明的小伙伴突然喊道:“我见到大海了!”只见他撅着屁股,头在裆下,反向望着蓝蓝的天空。其他小朋友纷纷模仿,先后喊道:“我也看见大海了!”“我也看见大海了!”
那时的四合院,更像一个异姓的大家庭。
张姨中午炒醋熘白菜,白菜下锅后发现家里没醋了,马上跑到李婶家:“李姐,快,给点醋!”
孙爷爷家饺子包好了,发现家里没蒜了,就差孙女小花去吴奶奶家:“吴奶奶,拿您两瓣蒜!”吴奶奶答道:“后窗户挂着哪,揪去吧。”
西口粮店来白薯了,二赖子吸着鼻涕到各家收粮本和粮票,然后约上小伙伴去粮店给院里各户统一买白薯。傍晚,二赖子率众伙伴,推着一辆装满白薯的竹制老式儿童车,汗水涔涔地回来了。
周叔的小舅子一家从外地来北京游玩,他带着舅子到各家转一遭,认认门,论论辈分,以便日后见面知道怎么称呼,临走时还说:“刘大哥,借您床被子。”
小爱爱要上学去,锁上门后把钥匙放到孙爷爷门边的窗台上:“孙爷爷,钥匙放这儿啦,我妈上班时加的煤。”孙爷爷不但要负责保管钥匙,还要在上午十点钟左右到小爱爱家里,往炉子里添一块蜂窝煤,以免她中午放学回来后炉火灭了,炉子上的锅里头还热着菜和馒头。
现在的人们很难做到这一切了,为什么呢? 因为那时候的人们似乎都生活在“童年”,他们自己善良,同时相信别人和自己一样善良;他们自己坚守着道德底线,同时相信别人也坚守着道德底线;他们过着一种心灵感觉的生活,知道自己的感受,同时也考虑到别人的感受。
写到这里,我联想起了中国数千年的专制统治,其官僚机构也只设置到县一级,县以下主要由家族或祠堂来管理,即乡绅自治,其管理的依据是传统和伦理道德层面的乡规民约,人们也大都自觉自愿地遵守,而大多数人并不知道法律为何物。
“文化大革命”打破了这一切,也敲碎了童年的梦。一夜之间,人们不再用心灵感觉了,人们戴起“阶级斗争的眼镜”,看到别人都被魔鬼附了身,都有“地富反坏右”和“阶级异己分子”的嫌疑。
丰子恺这样惆怅地对孩子们说过:“我的孩子们,我憧憬于你们的生活,每天不止一次! 我想委屈地说出来,使你们自己晓得。可惜到你们懂得我的话的意思的时候,你们将不复是可以使我憧憬的人了。这是何等可悲哀的语言啊!”能领略到孩子们的生活的美妙之处,这需要大智慧,而他却又对自己的智慧悲哀起来,这种无奈,也长久萦绕在我心头。
现在,我们老了,童年的梦离我们越来越远了,我们不再有用心灵感悟自然界和人类的体验了,我们成熟透了,其代价就是永远失去生活的美妙,永远失去了童真! 我又翻开《缘缘堂随笔》,看着那一幅幅插图,企图找回童真,但我是徒劳的。
我想,我还是争取做一个失去童真的老“顽童”吧!
2014年6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