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工的尊严
“饺子就酒,越吃越有”。去年冬至那天,作为“酒腻子”的我和同样是“酒腻子”的发小张涛兄,相约到我家楼下小酒馆喝酒。酒馆名叫“三品餐厅”,是个二层小楼,二楼是包房,一楼是散座——一个个类似火车座位似的“卡座”。
那天天气很冷,还飘着小雪花,客人不多。酒过三巡,涛哥手舞足蹈地和我聊着吕文科先生,并大谈特谈对这位已故歌唱家的痴迷和敬仰。
这时,门开了,走进来一位中年男子,只见他头顶安全帽,手里提着工具袋,一看便知是附近干活的农民工。他坐在我们的斜对面,要了一盘饺子,很珍惜地一个个吃着,细细咀嚼。突然,他起身走向另一张桌子,对正在收拾残羹的服务员说:“这盘菜能给我么? 反正倒了也是倒了。”服务员说:“你自己拿吧。”他端过来一盘没动几筷子的西红柿炒鸡蛋,又向服务员要了一瓶啤酒。
我猜道,这位农民工兄弟远离家乡和亲人,是在冬至这一天犒劳一下自己。吃罢,他喊服务员过来结账。跑过来的服务员随口说道:“半斤饺子八块钱。”男子生怕服务员忘了似的提醒说: “我还要了一瓶啤酒呢。”服务员说:“噢,对了,再加六块钱。”男子递给了服务员十五块钱,当服务员要找他一块钱时,男子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刚才那盘菜就算一块钱吧。”服务员默许,男子拿起东西,很满足地走出了饭馆。
望着男子的背影,觉得他很高大,我似乎被“榨”小了,同时,我也想起来那些吃“霸王餐”的官员们,和吃出一根头发非要店家免单的大款们;同时,我又不着边际地想起了“尊严”这个词儿。
对“尊严”这个词儿,古今中外的圣贤们站在不同的角度给出了不同的解释:
“尊”是酒器,古代宗庙祭祀时常用,祭祀者毕恭毕敬双手捧尊,庄严而肃穆。
“尊严”二字用于人,是指人的崇高、智慧,是指生命的可贵、不可侮慢。尊严就是指权利被尊重。
我们曾经是阶级斗争论者、专政论者,对于普遍抽象的人、人性和人的尊严,多年来都是讳莫如深的,现在的很多现象都是这些理论的折射、反映和承袭。现在有一种“时尚”思潮,认为人都是自私的,不管用什么手段,只要能把钱搞到手就是自己的,就是有能耐,有“尊严”; “我的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父母的不要白不要,公家的不吃白不吃,朋友的不拿白不拿,别人的不取白不取,只要自己活得滋润,哪管别人的死活;只想自己过得潇洒,哪管别人的痛苦难堪。贪污、腐败、生产伪劣产品、假冒驰名商标、污染天空河流土地、赌博、贩毒、卖淫、争当“小三”……凡此种种,哪有什么尊严!?
温家宝总理曾说过:“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人民生活得更加幸福、更有尊严。”我听后觉得中国的政治文明真是与时俱进、再上层楼了,在我们的一贯的政治语境中,对人的关爱很少有这样的表述。
但是,让人民生活得更有尊严,要有起码的外部环境和生活条件,首先是“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其次是有法可依,执法必严。试想,饿得啃树皮、“人相食”,还谈什么尊严? 反右派、 “文化大革命”,连国家主席都被学生们拉出去批斗,还谈什么尊严?
当社会发展到一定程度,如果不是贪心不足的话,每个人获得物资上的基本满足都不会太难;当法律制度体系完善到一定程度,则无论贫富贵贱,彼此间在人格尊严上都基本能保持平等。于是越来越多人更加关心个人生活的轻松愉快,追求生命的多姿多彩,追求人的尊严了。
行善则是尊严的使命,行善的人总受人尊敬,有尊严的人最终都会是一个行善的、富有爱心和同情心的人。人的尊严不分男女,不论穷富;行善、做好事也是一样,人人可为,人人都会。所谓“土豪们”,为了已经只有数字意义的金钱而钩心斗角、尔虞我诈,乃至以性命相搏,虽然穿的是绫罗绸缎、名牌“武装到牙齿”,骨子里却没有任何尊严。所以,基督说他们要进天堂比骆驼穿过针眼还难。
尊严和高贵总是连在一起的。当年,法国路易十六皇后玛丽·安托瓦尼特被推上断头台,慌乱间踩到刀斧手脚面,她脱口而出:“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这是她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去年的这个时候,妻子和保姆推着母亲到医院看病,下电梯时蹭了一位老者的腿,老者便破口大骂,非说腿部受了重创,要求索赔。妻子连声道歉,他仍不依不饶,待我赶到时,老者竟已喊来110的警官。经医生检查,老者腿部没有任何剐蹭过的伤口。我让老者坐下,说:“老同志,对不起,让您受惊吓了。”他却将一肚子委屈向我诉说:“我容易吗? 老伴摔成骨折躺在床上,我刚动了大手术,浑身还肿着呢!”他说:“我也是退休干部,谁早退休谁倒霉,凭什么我的退休费比他们少拿两千块?!”——其实这些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但是静下心来倾听别人诉说,是我干律师多年养成的“基本功”。我好言相劝,使他平息了火气,我掏出五百元钱说:“老人家,我实在没时间陪您去全面体检,我快九十的母亲刚看完病还在车里等着,给您这点钱算给您压惊吧。”老者倒不好意思了,连连说: “我不是为了要你的钱。”没想到在一边默不作声的老者的儿子一把把钱拿了过去,并对他父亲说:“够了,够了。”
我走出门诊大厅,与同我一起出来的警官握了握手表示感谢,警官给了我一个标准的敬礼。
看到后面跟出来的有些得意的父子,我想起了《克雷洛夫寓言》里的一句话,一条狗叼走了肉店老板一块肉,肉店老板对着跑出去的狗说:“你叼走我一块肉,我得到了你一颗心!”
2014年6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