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都铎(珍藏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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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59年夏

汉普顿宫

新任的西班牙外交官阿尔瓦罗·德拉·考德勒身穿主教长袍,径直穿过花园小径走来,为我带来新消息,好像我们不仅是朋友,还是共谋者。

“谢天谢地,我终于找到你了!法国国王驾崩了!”他说。

“上帝啊。”我平静地答道。我对他并不像对费里亚伯爵那样充满信任。他似乎觉得我们之间已经达成了共识:自己已从前任外交官那里继承了与我的友谊。这个角色不再是我的爱慕者,而是单纯的盟友了。

“愿上帝保佑他。”我说,“我以为他只是在长枪比赛上受了伤。”我和他沿着杉树荫下的砾石小道走着,简妮倚在我的身上,奈德会在这里假装偶然遇见我们。

“不!不!他死了!死了!”德拉·考德勒伯爵喊道,抓住了我的双手,完全无视了简妮的存在。“他们派人在他身边守了一整夜,却什么都做不了。他们想尽办法,却没有一个能救活他。他驾崩了,现在由上帝接管并保留他的灵魂。小弗朗西斯,也就是他的儿子当了国王,而你的表妹苏格兰玛丽会成为王后[1]。”他放低了声音。“想想这对你意味着什么吧!”

我思索着这个问题。我之前对法国国王受的伤有多严重毫无概念。在长枪比赛中,男人一直都会受伤,但国王被杀可谓罕见。法国王室肯定一片轰动,他的位置也将由他的儿子弗朗西斯二世继承。这让我的表妹又当了一次王后,她已经是苏格兰女王了,又将成为法国王后。这下她的重要性不仅仅是翻了个倍那么简单,或许翻了三倍,甚至变得无法计算。她成了一片广袤领土的女主人,而这片领土注定会变得愈加重要。现在法国国王会支持他的妻子登上英格兰的王座,身后还有全法国的军队为她撑腰。国内每一个天主教徒也都会更支持信仰天主教的玛丽女王,而不是那个信仰新教的伊丽莎白女王。许多人会说,从始至终,她才是王位真正的继承人。她乃亨利八世的姐姐、苏格兰王后玛格丽特的孙女,玛格丽特王后的第一任丈夫可是苏格兰国王[2]。苏格兰的玛丽可不像伊丽莎白,她的继承权毫无疑问是合法的,父母都有王室血脉,不过最重要的是,若她想夺取王位,身后可是会有着整个法国出手援助。

“她是法国和苏格兰女王。”我若有所思地说。没错,这就是她,虽然出身不如我好,也并非像我那般出现在亨利八世的遗嘱中,可她尚未到二十一岁便成了两个国家的女主人。

“这下一切又变了。”大使悄悄对我说,伸手把我从简妮身边拉走,简妮转身背对宫殿,挥手示意让我离开那个年纪比我父亲还大的朋友。

“我倒是没看出来有什么不同,”我说,“我该和简妮·西摩尔一起回去了。”

“因为新即位的法国王后在吉斯的亲戚们迫切地想让她夺回在苏格兰的王位,并让整个国家的宗教信仰恢复成新教。他们还会鼓励她夺取英格兰王位,这回可并不会像之前的那位法国国王一样在乎英格兰是否和平——他们只想统治苏格兰,并由北至南入侵英格兰。”

没错,他的确不是我能应付的,我开始担心他那低沉的声音正在一步步将那些论据编织成陷阱。“可是阁下,这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啊。我不理解你为何特地为此来见我。”

他微笑着,好像这新闻会让我高兴似的。“我会通知你的,”他低声说,“之后我们会派一个侍从来找你的。”

“什么?”我问,这件事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什么侍从?”

他对我微笑着,好像我们之间有个长久以来心领神会的秘密,他告诉我,属于我的时刻终有一天会来的。“我们会把你从这里生活的重担中解脱出来。”他说。

谢天谢地,奈德从边上的小路快步走了过来,他看见外交大使的时候差点向后跳了一下。我对他大声说道:“我朋友简妮·西摩尔的哥哥来接我了,请阁下务必原谅我的无礼。”随后我便冲向奈德,他抓着我的手,等外交大使对我们鞠躬离开后,便拥我入怀,深深地吻我。

“他们在想什么呢,奈德?”我慌张地问道,“他说,他们会把我从这里的生活重担中解脱出来,这是说他们会杀了我吗?为什么?”

“他们打算绑架你,让你嫁给西班牙的王位继承人。”奈德坚定地说,“我看到他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就觉得他或许会说服你跟他一起走。我是听一个刚从马德里回来的人说的,这事在全欧洲都传遍了。他们想再让一位他们能信得过的西班牙盟友坐上英格兰王位。上任法国国王已经去世了,西班牙无法忍受让那位新的法国王后成为英格兰王位的继承者,他们绝不容许法国再次扩张自己的领土。为此他们会让你来对抗苏格兰的玛丽,并强迫伊丽莎白任命你为英格兰王位的继承人。”

“我什么都不能做。”我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呻吟,“我不能强迫伊丽莎白女王,她必须自愿任命我为继承人才行。我也不能成为法国的敌人!他们不能这么称呼我。我不能成为西班牙人所偏好的英格兰王位继承人,尤其是他们还要用我对抗我那个当了法国王后的表妹。为什么他们就是看不出来,我对这一切都束手无策呢?”

他摇了摇头,神色冷峻。“不,事实更为残酷。他们并不觉得自己可以说服伊丽莎白,让她任命你为继承人,也不认为她可以抵挡住为了玛丽而进攻我们的法国军队。他们绝不容许让类似法国王后登上英格兰王位这样的事出现,因此计划绑架你,宣布你为真正的王位继承人,随后入侵英格兰,扶你登基。”

我轻声惊叫了出来。“奈德!他们不能强迫我这么做!”

“如果你母亲愿意与伊丽莎白聊聊,如果伊丽莎白愿意宣布你为她的继承人,如果我们能够成婚,我会确保你的安全。”

“我不会嫁给西班牙人的,”我急切地说,“我不要!我不愿意!我只会嫁给你。”我紧紧抓着他,他的臂膀围绕着我,吻落在我的脸上,温暖的嘴唇慢慢沿着我的脖子向下探去,之前的一切烦恼立刻烟消云散。我在他耳边低语道:“奈德,我们不能再等了。这么做会改变一切,不要让西班牙人把我带走。我会成为你的妻子,不会像简那样被迫登上王位,也不会像她那样未尝爱情之乐便离开人世。”

“这一切不会那么遂人意的。”他说,“他们都是一路人,不论女王还是西班牙大使,包括我母亲和你母亲都是一样的,他们一心只想着王位,完全不考虑我们。我们生来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此生注定要在一起。”

我瘫倒在他怀里。我才不在乎这一切会有什么后果,只想活在这世上,被爱着,成为他的妻子。奈德轻哼一声,抱着我让我坐在凉亭下。我径直倒在他身上,他笨手笨脚地解开自己的马裤,我则像史密斯菲尔德的妓女那样提起自己的裙裾。我不在乎别的,也不想思考,我不想未尝爱情之果就英年早逝,也不想前往一个没有他陪伴的地方。他用力把我拉向他,我突然感受到一阵痛楚和喜悦,随后涌来如洪水般的欢愉。我轻轻地喘了口气,把脸埋在他的肩膀上,身上的所有感受都被放大了。除了我们压低声音的喘息,我对一切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随后迎来一声长长的叹息和长久的寂静。

我们只能相处一会儿。等我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在哪儿、自己在做什么之后,就从他身上起身,匆匆吻了他一下,便冲回自己的房间。我飞快地换好裙子,催促着我的侍女为我弄好袖子上的蕾丝,她们慢吞吞地系好我的紧身胸衣,侍女们一边听着我的厉声催促,一边把兜帽别在我凌乱的金发上。随后我边跑边走,赶到了伊丽莎白的房间,在后方加入进宫的队伍,希望没人发现我迟到了。

伊丽莎白用她阴沉的目光扫过房间,就像一只在寻找猎物的游隼。她的目光落在了我的绯红的脸颊上,向我一步步走来。“啊,凯瑟琳小姐。”她说,一个多月来她都没有把我单独叫出来过。我轻轻地行了个礼,克制着自己的恐惧。我是都铎家的人,被一个优秀的男人爱着,还和他订婚了,有些事比她已确信的部分还多。

“我觉得你并没有把准时出席当回事,”她说,“我在礼拜堂也没见到你。”

她身边的所有女士都后退着远离女王的怒火,使得我与女王之间空出了一条道,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我。我看见威廉·塞西尔爵士疲惫的面容,他被这件事情打断了,看起来很易怒,也很没有耐性。他是伊丽莎白最重要的顾问,对女王来说,整个国家有那么多事要做,因此当她与自己身边的女士争吵,便是对他耗尽的耐心的巨大考验。我还看见了罗伯特·达德利,他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我。我也看见了我的贝丝·圣·洛阿姨,她瞥了我一眼,好像希望我能表现得更好,我也在一群侍女中看见小玛丽的半张脸,她正在对我所处的境地做鬼脸。

我在想,他们真是靠不住。我的姐姐曾是女王。我因为与深爱的男人见面,所以到伊丽莎白的会客室只比预定的晚了五分钟,他正直善良,会保护我的安全,不让我受全国上下敌人们的中伤。但此刻他们对我的态度好像我是个调皮的学童,那个私生女竟然胆敢训斥我。

我再次对她行了个屈膝礼,努力克制住自己想说的话,并用自己最甜美的声音说道:“女王陛下,我对此非常抱歉。”

“你是暗中与西班牙外交大使见面了吗?”她质问道。

她那轻率的言行让威廉·塞西尔扬起了眉毛,而在房间后方的西班牙外交大使德拉·考德勒温柔地鞠了一躬,好像在说,根本就没有这事。

“没有。”我坚定地说。

“那就是和法国大使了?”她说,“我从各方面都听说,你对王室并不满意,我必须得说,我并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取悦你。不过,”她顿了顿,品尝着这充满恶意的玩笑,“考虑到你姐姐抢了本该属于我的王位,我又为何要取悦你呢?”

正是她提到了简才让我忘记了自己。我的怒火陡然升起,与之前的欲望一样炽热强烈。我绝不允许这样一个红发篡位者侮辱我的姐姐。“你并不用费力讨好我,”我咬牙切齿地说,“再说了,我只是迟到了一会儿罢了。”

她本可以让这事就这么过去——比起我的傲慢,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操心,但她被拔净的双眉高高地扬了起来,对我的回答充满惊讶。“你终于对了一次:我的确没有对你和颜悦色的义务。”她恶毒地说,“当然,你在我心里并不算什么恭顺的淑女。你为我带来了什么?你迟到了,行为粗鲁;你母亲病了,总是缺席;你的妹妹则是个侏儒。你们三位并没有完整地体现出自己是个合格的女侍臣。又或者,我应该说‘你们只能算两个半’吗?”

她这么戏谑我的妹妹,令我的怒火熊熊燃烧,不受控制。“你并不需要为我做什么,谁也不能与达德利一家相比!当然了,你可是为他费尽了心力!”我大声地说,特地放慢了语速,这话直击她那苍白的脸和涂了胭脂的双颊,她睁大的双眼带着恐惧。

贝丝·圣·洛发出轻声的尖叫,我看见罗伯特·达德利对我怒目而视。玛丽用手捂着嘴,睁大双眼看着他们。伊丽莎白一言不发,但她拿着扇子的手却在颤抖,看得出来,她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这番话虽然羞辱了她和罗伯特·达德利两个人,但她却并未看向他,而是把目光投向了威廉·塞西尔,他歪着头,好像准备对她倾诉耳语。只是他什么都不用说,因为伊丽莎白心里清楚,如果她对我的话回以愤怒,那就无异于将我说的话钉在圣保罗教堂的门上:每个人都会听见我到底说了什么。塞西尔急忙对她低声说话,让她不要理会我,将我刚才迸发的怒火当做一个玩笑。

她朱唇轻启,大声笑着,那样子活像一只聒噪的乌鸦。“凯瑟琳女士,你真是幽默风趣!”她说,随后从王位上站起来,穿过整个会客室与别人谈话。那人并不是什么身份显赫的人物,她这么做好像是为了躲开我和我对她义愤填膺的指责。

我甚至都没有转身看到奈德,就感觉到他站在我身边。他那双明亮的眸子闪着骄傲的神色。“万岁!”他说,“女王万岁!

我羞辱了伊丽莎白,这事让我丢尽了颜面。没有一位女侍臣胆敢被人看见与我在一起,西班牙的外交官在公共场合见到我仍会鞠躬示意,但不再拦下我说话,也避免与我在私底下接触。我觉得现在除了奈德,没人会关心我,我最爱的奈德啊。不过如果他爱我,那我也不在乎自己是不是被他人无视。伊丽莎白的脾气非常糟糕,她思虑我们的表妹,也就是苏格兰的玛丽会继承法国王位,之后会带着与她攀附了亲缘关系的强大后援一起谋取英格兰的统治权。没人敢接近她和她说话,只有罗伯特·达德利可以将她的注意力从恐惧中分散出来。

“你得注意点。”玛丽妹妹这么对我说,试着用她的智慧影响一个比她高整整两英尺的女人,“万一惹恼了女王,你可承担不起这风险。整个宫廷只有一个女人能与她坦诚地对话,也只有她才能训斥女王。”

我笑了:“你是说凯特·艾什莉那次了不起的抗议吗?”

玛丽笑盈盈地看着我。“天啊,我真希望你看到那个场景。”她说,“那就像一场宫廷假面剧,艾什莉女士跪着请求女王不要如此公开展现对罗伯特·达德利的喜爱,她还发誓说这样会让女王的名誉受损,艾什莉提醒她,罗伯特·达德利已经结婚了,她不应该时常与他为伴,而伊丽莎白说,如果她爱上了罗伯特爵士,没人能阻挠她。”

“那你们都说了什么?”我问。这件事发生在伊丽莎白的卧室里,当时她还在梳妆打扮。她的前任家庭女教师凯特·艾什莉是唯一一个敢对伊丽莎白说这话的人,她说现在全国上下都觉得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婊子,而罗伯特·达德利是个野心勃勃的奸夫。我妹妹那时正巧目睹了这一切。她那时正拿着伊丽莎白女王两头金边的系带,准备为她系上鞋子,凯特就是在那时跪了下来,乞求女王不要再行这种伤风败俗之事。

“我们什么都没说,不像凯特·艾什莉那样有胆量,但又带点愚笨,”玛丽坚决地说,“我可不像你一样冒失,我能控制住自己的脾气。你以为我会奉劝英格兰女王,让她不要追逐她爱的男人吗?还是觉得我会像你一样起身与她对峙?”

“他才不是可以随便与别人坠入情网的男人,”我一本正经地说,“她也一样。他们之间的情况与我和奈德的不同。她身为女王,应当为自己的国家而嫁,而他则是一个早已成婚的男人——至于我和奈德,我们都还年轻,也没有种种束缚,并且我们都品行高尚。”

“你从来没和奈德谈论过结婚的事吗?”玛丽问我。

我蹲下来看着她,这样我们就一样高了。“噢,我的玛丽啊,我和他说过了。”我对她低语道,“我说了!我对你发誓!”


[1]苏格兰玛丽生于1542年,比本章主角凯瑟琳小两岁,她于1558年嫁给弗朗西丝二世,后者于1559年即位,她因此成为王后。

[2]指詹姆斯四世,他于弗洛登之役战死沙场,也是英格兰和苏格兰地区最后一位死于战场的国王。